《珠峰史诗》(三)
“侧身嵯峨巨峰之间的普摩里峰只是个矮子,高度仅达二万三干英尺,但形状非常美丽。它那覆着白雪的峰顶,如同马洛里所述,“被极为壮丽的建筑支撑着。那金字塔形的山体、向南向西的山面、陡急直下的棱线,以及向东向北的冰岩断崖,被一整系列山脉隔开;这条山脉走向为西北西,沿着一条多变、幻妙的山脊。附在这条山脊的雪檐和冰塔,使其秀丽和雅致在这一地区无与伦比”。
这样的景观是一路艰苦奋斗的补偿。但整体而言,珠峰登山者的劳顿鲜少得到山势之美的慰劳。因为他们是从视野狭窄的山谷走上来的。而这些山的较低部分往往很丑。它们都远远高过生命存活线,在这里看不见树、灌木丛或绿色草地,所见不是冰、雪、断崖,就是堆积着岩屑的漫长、无趣的坡道。P096
出发时间是七点三十分,这是人类有史以来首次真正踏上这座山。数百万年前,这块土地上必定充满了生命,因为它曾一度在海平面下;之后它必曾是一座热带小岛,覆满了棕榈树和羊齿蕨,并群聚鸟禽和昆虫,但这肯定发生在人类出现之前。在人类的全部历史内,它必定一直覆着白雪e3D如果尼泊尔人和藏人从来不曾有过攀登这座山的壮举,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原始人类也不曾那么做过。因此,一九二二年五月二十日当可视作人类首度踏上珠峰的日子。但历史并未确实记录这四位登山者中,哪一位首先落脚在那始于北坳的上山坡面上。不过,报告中提到莫斯黑德刚开始一马当先,荣耀或许应该归他;又因为他隶属印度测量局,而这座山乃是由该局首先发现,并加以测定高度和位置,所以以其前任首长的名字为这座山峰命名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位首长的名号是:测量上将,乔治·埃佛勒斯①爵土。P099
那天晚上相当暖和,温度计不曾掉到七华氏度(零下十四摄氏度)以下,第二天他们便计划直上峰顶。它一直在他们的视线内,直线距离仅大约一英里,在那透明的空气中它看起来必定更近些。很可以假设像马洛里和萨默维尔这样热烈渴望成就这番志业的人,那光景必定让他们持续精神昂扬。但马洛里记录道:那天早晨整个团队没有丝毫奋发精神。我们或许能下个结论:在海拔二万五千英尺处,人类的精神奋发不起来。事实是:他们正处于长跑选手在最后阶段那种精力耗竭、喘不过气的状态。如果现场有群众狂热地向他们欢呼,或如果他们具有读心术,能够知晓那些身在家中却在想象中热切追随他们的进度的人,他们或许就能稍感振奋。但事实是,他们必须在死般的寂静中朝目标奋力前进在那高处中的最高处,在那一片冰冷的寂静中,人类的精神必须在欢呼声外兀自坚挺下去。P102
珠峰北侧的西藏和珠峰南侧的尼泊尔,对这起山难的看法就是这样。布鲁斯谈到藏人时,说他们是迷信和通达事理二者的奇妙混合体。显然他对尼泊尔人也会做相同的描述。
他进一步说道:住在高山上的尼泊尔部落以及不丹籍夏尔巴人有一种信仰:当一个人坠落山崖死亡,便成为奉献给神明的牺牲品,特别是对于失事现场的山神。他们更相信:任何人如果在别人发生山难的日期和时辰恰好也在同一地点,来日也将落山而亡。
然而,尽管发生了这场灾难,又有这些迷信盛行于民间,探险团中存活下来的挑夫很快又能够对事情采取轻松的看法。他们就仅仅抱着这种看法:那些人的时辰到了。如果时辰未到,他们就不会死。没有什么好多说了。那是他们对命运的信念。而且他们也完全准备好加入另一次珠峰探险。如果命中注定他们将死在珠峰上,他们就会死在那儿;如果不是,这就不会发生。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所以,那场山难丝毫不曾令这些挑夫和其他人丧失勇气。他们大伙儿仍准备为下一次探险勇往直前,一如既往。
不过,那些登山者本身却对这起山难非常在意。他们觉得那是他们身为登山家的一大耻辱。但如果那是耻辱,两年后马洛里与萨默维尔便在这同一地点将它抹去,如同我们现在所听闻的。P122
在新人当中,最有价值的增员是N.E.奥德尔先生。他是一位地理学家,前次探险曾被邀请,但尽管探险队极需要他,他却为职业所羁,未能参加,现在他获得自由,可以前往珠峰了。他还在波斯,但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到印度去。他是很漂亮出众的那一型,身材很好,线条几近完美。他在阿尔卑斯山登山技术上很有心得。并从内在发散出平静、稳健的气质和坚定的决。我们会对这样的人寄予厚望,而他绝非外表与实质不符以致会让人失望的那种人。
本特利·比瑟姆则属另一种天性。他并不完全像马洛里那样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但他总是恒常沸腾、进发、洋溢着激情与热诚——只有上吨砖块才系得住他;一百九十磅还嫌不够重。他也是经验丰富的登山家,曾在阿尔卑斯山有过很好的登山成绩。他的职业是中学教师。学校应该庆幸阿尔卑斯山距离不远,因为他可借此发散掉许多奔放的蒸汽。P145
他还有另一项建议。他说,团长应应穿着“适度体面的外衣或套装”。当我们忆起那些西藏官员都清一色穿着漂亮的中国丝织盛装,而且大部分可能从未见过欧洲人,便能理解我方在正式场合多么需要体面的穿着——至少团长应该如此。
他还建议探险团随团携带一个藏书丰富的图书库。大部分的旅行人都会为诺顿这项意见背书。书籍可令人暂时遗忘探险途中的不舒适及不卫生而保持精神昂扬,这种价值是无法衡量的。同时,探索路途上阅读的书往往不容易忘记:心智在那种非常时刻中,特别容易产生深刻的印象。P149
通常行经锡金时,很难得有机会看见那俯视锡金全境的美妙高峰。干城章嘉常常被较近的山脉遮住,或者,当登山者爬上一道可以看见它的山脊时,它却又隐入迷雾。但在这种情况下,布鲁斯仍经历了难能可贵的一瞥。从卡瀑普隘道,他看见了整个干城章嘉峰。那山并非以冰冷尖锐的状貌大大咧咧地瞪视着他,而是浸润在那地区典型的神秘雾霭中——一种深紫罗兰色的烟霞,使那硬邦邦的山有了灵气。较低的坡段全被一抹蓝色吞没了,而积雪线以上的部分似乎与任何尘世的基座断了联系,倒像是浮在半空中一般,布鲁斯说。
就是像这样的景色,使使得登山家甘受旅途的肮脏、不适与艰辛。一个身处群山之间,曾与它们激烈角力的人,比起那些仅在远距离外望着它们的人,更能欣赏它们的空灵之美。P153
这对于布鲁斯而言是个重大的打击,他多年来的最大心愿就是攀登珠峰,如果以他的年纪不能担任实际登山者,那么他至少能在基地营规划攻坚的工作,并为那些斗士加油打气。如今,就在他将发挥极大的用处时,却被迫丢下他们不管。这对他来说的确非常难堪,而对探险团而言也是件严重的事情。组织的工作没有他也可以做,而且也由别人做好了,结果与他能做到的不相上下。但没有人能够像布鲁斯那么懂得鼓舞别人。布鲁斯是一座不停爆发出好兴致的仁慈火山;他那镇压不住的好玩心性,再怎么大的不幸都不能将它浇熄。这样的特质在英国人之间就够可贵了,若还包括当地土著,就更是十倍可贵。他能从基地营汩汩冒出欢乐的气氛,影响整个探险团。在这种探险行动当中,这样的能力是极端有用的。
因此,诺顿从布鲁斯手中接过了指挥棒。从某方面说,这是有利之点,因为诺顿先前曾实际登过珠峰,而这次可能将再度担任登山者。这是布鲁斯没有的优点。诺顿对于此地土著以及喜马拉雅山区不若布鲁斯了解,但他还年轻,可以担当登山的重任。
此外,诺顿和布鲁斯一样,具有一种就探险团团员(特别是探险团领导人而言)无价的特质,那就是如同“国家第一”、“船先于个人”这种词汇所彰显的那种特质;以眼前的情况而言,或许可说成“峰顶第一”。诺顿可能曾以一位伟大极区探险家的立场——而非一个英国人的立场——与自己辩论;他可能曾这么说:“探险团的重担与责任都在我身上,因此,对我而言,这荣耀使我有权要求他人自我牺牲,让我有较佳的机会爬上峰顶。”这样的主张里,有某种公道与合理性存在。探险团的领导人的确肩扛重责大任。他将因探险的失败承担责难,也会为其成功接受赞扬。但诺顿所采的观点是:让探险团攀上峰顶是首要考量,至于谁登上去、谁享有那份荣耀则属次要(e,他准备参与实际的攀登行动,但他是否适宜参加最后冲刺,他将让两位最有能力的登山者,马洛里与萨默维尔,为他做出不偏不倚的判断。
这种大公至正的精神给了探险团极大的鼓舞。如果他反其道而行,要求团员为他的成就牺牲,他们无疑也会照做,但那么一来,他们便很难像从事自己选择想做的事那样,保有极高度的热诚。而马洛里,这位曾连续三次参与探险行动、发现登上峰顶路径、与探险团关系最深的人。如何看待此事呢?幸而有纪录留存下来。在一封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九日致珠峰委员会某位委员的书信中,他写道:
“我必须将诺顿在公文上不能说的话告诉你,那就是:他一我们这位团长很了不起。他知道整部‘组织’①,从A 到他的眼睛看到一切,每个人都能接受他;他让全团的人都得愉快;他总是充满兴致;在平易近人中,有其威严。他也是一位惊人的探险家——他极想跟不用氧那队来一番冲刺;他告诉我(而我当做机密告诉你,因为我确定他不会去广播):当刺的时机到来,他一定会让我和萨默维尔商量,然后决定他是否适于担任那项工作。应该带上珠峰的,不正是这种精神吗?”
来自马洛里的这番证词特别有价值,因为马洛里有可能对诺顿的领导起反感。马洛里是声望更高的登山家,并且自从这系列探险行动开始以来便一直参与其事。如果他认为现在担任团长的人应该是他,不应是诺顿,那也是人之常情。此外,我们也必须对诺顿这项自我谦抑的行为加以注意,因为当他那么做的时候,探险团团员都还相当确定他们可以一举攀顶成功;马洛里本人在同一封信中也说,他相信绝不用再来一次。他确信珠峰将降伏在他们的首度出击之下。因此,荣耀将落在第一组成员身上;很自然地大家都希望编在第一组。P156
四月二十六日,探险团越过庞格拉,其高度接近一万八千英尺;从它上方的一座小山丘,诺顿望见了伟大喜马拉雅山脉壮丽的景色,而珠峰本身就在他的正对面,与他相距不过三十五英里。在他的左手边,是马卡鲁峰和干城章嘉峰,右边是格重康峰、卓奥友峰和希夏邦马峰①。所以全世界最高的山就矗立在他面前,还有好几座几乎与它同高的山;他必然已把那条山脉连绵看了二百英里,据他观察,他所见的壮丽山景中并没有什么遗漏的;每座巨峰与其邻座之间皆有空间存在,而且没有一座被另一座比矮了下去;每一座都率领一系列次要的山峰,从地平线的一点到另一点,呈现锯齿状线条。在这些山上,除了太过陡峭的岩壁外,二万英尺以上皆覆盖着冰雪,但有一处例外:由于西北风不断吹袭,造成山上的岩块坡度诡奇,珠峰整个锥体的北壁上下六千英尺之间几乎没有半点雪。P162
四月二十八日,他们通过那丑陋荒芜的乡间——在那儿,山头就如同褐色土丘,峡谷谷底则被呈线条状排列、如同堤防似的冰河积石镶了边;越过这些堤防就是珠峰的领域了;他们就在绒布僧院的正对面扎营。次日他们又走了四英里上坡路,到达旧日的基地营。P163
而在完成这一切工作的过程中,所有工作人员将必须与“高海拔忧郁”对抗c5)那种精神上的抑郁现象起自一万六千英尺左右;它使工作成为一项负担,那是除了寒冻及风雪之外,他们必须对抗的事物。基地营位于一万六千八百英尺左右,忧郁现象在那儿已经开始。即使是花最少力气的事情,例如钻入睡袋或穿上靴子,都会弄得筋疲力尽,甚至点个烟管都是一番大事业,因为吸烟者的一口气差不多会在火柴熄灭时停止,所以烟管也在吸烟者吸人第二口气前熄灭了。基地营以上每一路段都是节节高升,忧郁及耗竭感也随之越来越严重。诺顿承认,对他而言,首次到第一营的那段路程是一场痛苦的灾殃。仅促冰斧的重量就令他的右臂和肩膀疲惫不堪,以致他以为必须去张罗一种较轻的工具。单单单走路就是一桩辛苦的工作;在那极度酷寒的空气中,没有任何事物令人开心,有的只是一种不确定的难受和苦恼感。P165
对于这样的苦恼感,人可以“适应”到某种程度。尽管如此,他们的活动当中仍无活力可言。他们已经不像处在一万六千英尺以下的他们,就是在这么一种令人沮丧的情况中,那些辛苦的准备工作必须完成。诺顿可能曾很合理地与自己这样争论,但他不曾去思考,只是本能地付诸行动。他决意无论如何今年不能让任何挑夫死伤。只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营救他们,不计代价地将他们救下来。再者,他本人必须加入救援队——他,还有另外两人,也就是团中最优秀的登山者,马洛里和萨默维尔,都必须加入。只有最优秀的登山者才能胜任这项工作。他做出这项决定,而其他两位也与他心气相通——虽然他们三人都已经在这二万一千英尺高的营区以及探索北坳之路的费力工作中耗尽了体力。
他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也冒着马洛里和萨默维尔的生命危险,就是要救下那些人。他们属于不同的种族、不同的宗教,在生活中地位卑微,但他们是伙伴——更有甚者,他们是一桩共同冒险行动中的伙伴。他们一直随时准备为他们的领袖奉献生命,那么他们的领袖现在便应冒着生命危险营救他们。P193
伟大的时刻到了。登山者已曾两次被冷气和寒风斥回,现在,他们第三次回来从事这攻坚的战争。这一次,天气几近完美。他们本身精疲力竭,人数也锐减,但暴风雪过去了;日复一日,那山头棱角分明地矗立在那儿,登山者们渴望能够趁季.雨尚未将整座山覆裹上令人透不过气的细雪前,抓住这最后能爬上去的机会。
身为人类,每位登山者自然都希望自己是一系列登山组合中第一组执行攻坚的人。可能第一组便能将它拿下,而使第二组没有了机会。或者,即即使第一组失败了,季节雨或某些台风也可能不放过第二组及继踵而来的人。成功的机会还是决系于第一组t。。而诺顿作为领队,大可以将自己编在第一组,但正如我们所见,他秉持骑士风范让贤了。正如一开始的时候,在这高潮临近的一刻,他一心系念的仍是探险队的成败,而非他个人的功名。每一个有可能导向成功的小动作都必须做。每一桩可能造成障碍的小事都必须避免。所以现在,全团中看起来显然最健壮的两位:马洛里、杰弗里,布鲁斯将首先冲锋;大家都估计他们将拿下那项大奖。P202
所有的人都吃过了,诺顿一心一意投人工作。他和这四名挑夫之间发生的斗争,基本上是属于精神层面的。组织能做的都做了。思想也不能做得更多了。问题仅在于:精神能否说服肉体再往前进,而这凭恃想象力多于依赖意志力。在此诺顿再度展现了智慧。他诉诸想象力;在伟大的事业上,我们都是由想象力带着走的。没有人拿枪抵住他们的头;没有肉体上的强迫,没有威胁,甚至没有金钱上的贿赂。他仅仅为挑夫们描绘了一幅图画:他们身上堆满了荣耀和尊崇,接受来自各方的赞赏;他告诉他们说,他们的名字将如何被烫金印在描述他们的成就的书中一只要他们能将捆包带到二万七千英尺高的地方。那是扭转情势的一着棋——这项诉求,感动了他们的男 子汉情怀。诺顿实际上说的是:“表现得像男 子汉吧!你们就会受到男子汉的尊崇。”诺顿和萨默维尔之所以能做出这项诉求,是因为他们曾以生命、健康和探险团的成功为赌注,展现男子气概和伙伴情感,回去营救那四位困在北坳的挑夫。这四名挑夫中,至少有三名对那永恒荣耀的召唤做出了回应;另一位真的病得太厉害了。他们的名字,我的读者读过时,应该会发散出荣耀的金光:
纳普布。伊雪
拉克帕,切第
仙春碧 p206
吴砺
2018.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