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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曹寅与康熙》(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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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9 14:4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曹寅与康熙》(五)



就跟科场案一样,康熙皇帝严守群臣间争论和响应的格式,但这回他并未留给群臣多少选择的余地。他如此推助张伯行,压抑噶礼的用意何在?难道是要摆出圣王之姿,教诲他的汉族臣民吗?或者心思更为细腻,借此抬高正直但天真的学者——这种恭谨臣子的完美典范——以巩固皇帝的地位?当然不是出于第一层考虑,因为这整件事太不庄严;就如皇帝给曹寅的朱批所写的,这案子是场闹剧,还让满人觉得很不安。但也不会是第二层考虑,因为朝廷内部的互动既复杂又重要,不容省级衙门拖沓无能。也不能说这是出于一种纯粹的奇想;不负责任的专制者,绝不能容忍他擢用的判官如此公然对立,之后也不会拔擢他们位居要津。

我认为,康熙之所以这么做,正因为他是司法上的最后仲裁者一这是他在科场案所扮演的角色一同时他也是个调停人(mediator),此处所用“调停人”一词,具有如下严格意义的界定:

调停人的功能,首先在于化解紧绷状态,而这种紧绷状态仅能舒缓,以使得现实的争端能在没有干扰的情形下得到处理。此外,他还会提出各种方法控制冲突,指出两造各自相对的利与弊。

康熙皇帝在互参案中,扮演的就是满人和汉人的调停人角色,而不得不把眼光放远,来看待噶礼与张伯行之争。他明白提醒满人,他是汉人的皇帝,也是满人的皇帝:

朕听政五十余载。凡满汉大臣,  皆当知朕之居心;满汉俱系朕之臣子,朕视同一体,并不分别。无知之辈,且谓朕为何不庇护噶礼。朕乃天下之主,凡事惟顺理而行,  岂可止庇护满洲?

同时,他还鼓吹团结来抢先堵住批评的口实:

满洲大臣毋谓朕偏向汉人,朕至公无私之心,天下共见。

康熙皇帝在这个层面上,不得不以超越法律之上的口吻说话,以他所处的地位,他就是能了解一切:

朕临莅天下五十余年,遍谙诸事,于满洲、蒙古、汉军、汉人,毫无异视….….…阅朕此旨,是则是,非则非。

但在寻常之事,康熙十分谨慎,为了取得必要的消息,他起用曹寅,再三斟酌之后,根据曹寅的奏折内容做出他自己的决断。他慎重挑选耳目,而回报以他的信任。

在曹寅曲折的生涯中,作为耳目的这短短几年,或许是最引以为傲的时刻;他与天子的接触直接且非常私人。康熙皇帝的手法纯熟,总能让他随性提问,得到直白的响应,同时化解皇帝与臣子关系中的敬畏之情和距离感。如果这是一种政策,而不是手法,那他确实是个睿智的统治者。曹寅可能感受到的是应人所托,而不是屈从于胁迫,结果则是报以更诚挚的回应、更真心的效忠。P250

曹家在1 728 年的失势是一个缓缓而至的过程。曹寅于1712 年骤逝,曹家并未就此崩颓。曹家虽然负债累累,并因盐务上的亏空而遭非难,但曹寅的身故却使得皇帝格外眷顾曹家。康熙想要证明他们之间的君臣之义并不容易,但是康熙对曹寅的种种作为,他的轸恤劝告,派遣特使赐给稀珍药材奎宁以治疗曹寅的疟疾,他对曹寅的挂念,这一切都表明两人之间的关系匪浅。P261

李煦人在仪真监督盐务,听闻曹寅感染重症的消息,于816日(阴历七月十五日)赶到扬州来陪他。这时候的曹寅已病得无法执笔,于是李煦便代曹寅向皇帝奏报:

曹寅向臣言:“我病时来时去。  医生用药不能见效,必得主子圣药救我。但我儿子年小,今若打发求主子去,  目下我身边又无看视之人,求你替我启奏,如同我自己一样。若得赐药,则尚可起死回生,实蒙天恩再造。”等语。

臣今在扬,看其调理,但病势甚重,臣不敢不据实奏闻。

康熙的朱批流露出关切之情,但也提供实质的建议和帮助:

尔奏得好。今欲赐治疟疾的药,  恐迟延,所以赐驿马星夜赶去。但疟疾若未转泻痢,还无妨。若转了病,此药用不得。南方庸医,每每用补 济(剂),而伤人者不计其 数,须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参,今得此病,亦是人参中来的。

金鸡㧝(奎宁)专治疟疾。用二钱末酒调服。若轻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往后或一钱,或八分,连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疟疾,此药用不得,须要认真。万嘱,万嘱,万嘱,万嘱!P265

曹寅友人张伯行写的祭文,多了几分清雅,少了几分钱粮俗事。张伯行乃闻名儒士,江苏巡抚,在科场一案中与满洲总督噶礼争得你死我活,27 但他对曹寅的情谊显然没有因曹寅的包衣身份或与满人渊源深而稍有减损;他以文人之间的深情来写曹寅:

呜呼!谁谓公其竟止于此耶?彼夫经史子集,  藏书万卷,孰为之手披而心玩?而名公巨卿,贤人君子,  日与赋诗赠答相怡悦者,又孰从而想象其风采之蹁跹?

畴昔之日,余秉臬篆,  实与公同舟而共济,公披肝膈而款款,我则忱悃之戋戋。嗣予驰驱乎闯峤,怅彼此之各天;值鸡鸣而风雨,亦每念之缠绵。何期镇抚吴会。重侍几筵;三载相依,挹汪洋之伟度;一心如结,信胶漆之能坚。

吁嗟已矣!今几何时,而音容不再,遗范空悬9对瑟樽以凄惻,写衷傣而泣涟。陈词敬酒,公其鉴兹诚意拳拳!

张伯行的古雅祭文,或可视为百姓对曹寅之死的哀悼;这份哀悼之深,足以让曹寅人祀江宁府的名宦祠。不过,在公开颂扬曹寅身为朋友、名士之德的背后,是曹家一片混乱,债务缠身。而这是李煦不得不去料理的烫手山芋。P268

皇帝应郎廷極恳请,补放曹颙江宁织造职,同时亦恩准李煦之请代偿曹家的巨额亏空以保全曹家。曹寅死时招认三十二万两白银的亏空,坦言无力偿还,其中九万两是江宁织造的亏空,二十三万两是盐差的亏空。起码这是李煦所奏报的,而皇帝就是以此奏报为准,让李煦续任两淮巡盐御史一年,好让李煦填补曹寅的亏空。

在续任两淮巡盐御史这一年的年底,即 171312月(阴历十一月十二日),李煦奏报他已课得余银五十八万六千两白银。这笔银两是李煦同两淮盐商亲自交给曹颙,不敢自图己私。曹颙在1230日(阴历十一月十三日)上呈康熙的谢恩折里,还附上银两清单,清楚交代这笔钱的用途:二十一万两解江宁、苏州织造衙门作为基本花销;一万二千六百二十两用于江宁备制神帛、诰命、织匠薪津,这时曹颙已在江宁继承织造之职;五千两用于江宁、苏州置办原料、自备船只、修理机房;二十三万两解入运库用于弥补盐差亏空;九万二千两用于曹寅遗留下江宁织造的亏欠。各笔支出加总是五十四万九干六百二十两,尚有余额三万六千四百两。

曹颙不知该如何处置这笔余银,于是在1714 2月采取最妥善的方法,把这笔银两解送皇帝以备养马之需。不过,皇帝念及曹家的用度仍短绌,连同轸恤的朱批,归赐三万两:

当日曹寅在日,惟恐亏空银两不能完,近身没之后,得以清了,此母子一家之幸。剩余之余,  尔当 留心,况织造费用不少,家用私债想是还有,朕只要六千两养马。

从朱批来看,康熙皇帝确实很关心曹家。曹寅曾在一份呈报盐务的奏折里提及他私下贷借了不少银两,此时已将届三年。皇帝不仅关切公家钱两,也过问了家务事。

多亏了友人的启奏恳请,皇帝的轸念体恤,曹颙已补了江宁织造的缺,曹家亦摆脱迫人的亏空。不过,在曹颙短暂官场生涯留下的十七道奏折,除了他提到自李煦收到银两以填补的江宁织造的缺空,并支付各项花销那份之外,无一提及织造的事。曹颙的奏折几乎都很短,列出当地的米价和附近的气候,这在曹寅是偶一为之的事,如今到了儿:子却成为常规。几无例外,曹颙收到的朱批,都是只有“知道了”。康熙偶尔多费笔墨,如1714 8月,曹颙奏报大旱后的米价,康熙朱批曰:“去折回到江宁,将雨泽情形再速奏闻。”曹颙虽然在九天前才奏报一切安好,但还是连忙再上了一道奏折。曹颙行事所秉承的原则,就如同当年他清偿完父亲的亏空后,把余额的三万六千两悉数解送给皇帝。46 即使在曹颙一生所留下来的政事奏折,他的形象也跃然纸上: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差事,他都恭恭谨谨,朝夕惕厉,竭尽所能讨好皇帝。P271

康熙的裁示是对李煦所请的驳回,不过这并未影响曹家刚得到的眷顾。曹颙续任江宁织造,于1714 年进京,而这趟北京之行,或许是为了押运皇宫织品的船只。但对于随后的晴天霹雳,曹家并无心理准备:二十一岁的曹颙在北京猝逝。曹颙是曹寅唯一活着的儿子。49如今曹寅的孀妻真是无依无靠了,曹家香火眼看就要断绝。

康熙皇帝再次私下伸手救曹家。1715 2月,谕令曹寅的侄子曹頫过继给曹寅当儿子,并承袭嗣父的官职。50于是曹頫成为曹家第四位署理江宁织造的成员,而曹家的香火可望延续下去。

李煦的谢恩折表达了对曹颙早逝的哀思,以及在他的监护下,曹寅这个新儿子曹頫过继后的情形:

奴才谨拟曹頫于本月内择日将曹颙灵柩出城,暂厝祖茔之侧,事毕即奏请赴江宁任所。盖頫母[曹寅的孀妻年近六旬,独自在南奉守夫灵,今又闻子夭亡,恐其过于哀伤,且舟车往返,费用难支。莫若令曹頫前去,朝夕劝慰,俟秋冬之际,再同伊母将曹寅灵柩扶归安葬。

曹寅还没安葬,就失去唯一的儿子,但皇恩浩荡,又赐给他一个。P273

曹家被抄的进一步详情无从得知。进一步的可能线索来源于《红楼梦》,也没有关于曹家被抄的直接描述,因为曹雪芹还没写完即已辞世。小说中仅有一些暗示,家族成员犯了滔天大罪,一方面官司失败,另一方面亦牵连地方上几户大富人家一起垮台。

他们当然是富甲一方。隋赫德查抄完毕后奏报曹家的家产:

房屋并家人住房十三处,共计四百八十三间。地八处,共十七顷零六十七亩。家人大小男女共一百四十口。

这只是曹家的家底而已,在抄家之前,曹家人就已设法将值钱东西搬了出去;隋赫德后续的调查并未提及丝绸、书籍、艺术品、西洋珍玩、御赐礼物。这些值钱的东西在1727 年肯定被搬到安全的地方。隋赫德列的仅有“桌椅、床杌、旧衣零星等件及当票百余张外,并无别项”。另外,曹家人又供出地方上还有人欠曹頫债,共计白银三万二千余两,而隋赫德正在料理这些欠户。

曹頫所有田产、房产,仆侍奉旨俱归继任的江宁织造,也就是隋赫德所有。而皇帝又特别网开一面,恩赐曹家得以保留京城里的部分房产、仆侍。

随着家逢变故。曹頫从此自历史消失。不过乾隆朝伊始,曹家显然已得到宽赦,曹寅的幼弟曹宜还在世,官拜护军参领兼佐领加一级,他的先人得到追封。乾隆元年诰命,授曹寅的祖父曹振彦为资政大夫;授曹振彦的元配、继配“夫人”衔。这时的曹頫可能受封为内务府员外郎的小官。不过,曹家并未恢复往日局面,也没有得到更高的官位。曹家的运势持续衰微,及至1745 年,曹寅的孙子曹雪芹落魄京城西郊,I2,开始写小说。

在《红楼梦》第十三回,曹雪芹借着嫁入贾府的秦可卿在死前说道: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  已将百年,  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  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

在这句俗语的旁边,点评曹雪芹手稿的叔叔写道:

“树倒猢狲散”之语,余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  宁不恸杀?

这个批语可能写于1762 年左右,所以写的人必定在1727 年间听过这句话,或许是听曹頫说的,而他们总是为曹頫感到沉痛的悲哀,因为在曹家没落之前,他们曾经拥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这话也不是曹頫自己说的。曹頫的嗣父曹寅熟知这句话,并乐于当众提及。曹寅的友人施瑮写有一首诗:“棟子花开满院香,幽魂夜夜棟亭旁。廿年树倒西堂闭,不待西州泪万行。”他在一首诗的结尾处写道:

曹楝亭公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  以瑮受公知最深也。

这句俗语教人悲从中来,回荡在整个家族的历史之中,而曹寅的引述乃是双重讽刺。因为这句俗语典出一则广为人知的故事:曹咏在其靠山死后被流放,就收到一篇以这句俗话为题的赋。曹寅显然有感于同姓本家的故事[译注:“树倒猢狲散”这句俗话,又出自宋人谈薮,记曹咏为秦桧党徒,起初得势,后秦桧倒台,被贬至新州。厉德斯乃作《树倒猢狲散赋》讽刺曹咏。史景迁这里所谈即曹咏的这段典故。

庇荫曹家七十余年的这棵大树,树叶繁茂,蓊蓊参天,集种种因素于一身:官位,财富、能力、伶俐,以及暧昧的包衣身份,它既为人仆役,也是一种特权地位,兼蓄满人与汉人的世界。但这棵大树的根并不牢固,其屹立全看皇帝的意思。没有皇上作为靠山,这棵大树必定倾倒,猢狲自然也就四散了。

这个隐喻并无轻蔑之意,毕竟曹寅本人也引述过它,而曹寅身故后,他的后人也一再演绎这则隐喻。树倒,猢狲自然散去,如此而已。不过,曹寅的孙子写出《红楼梦》这部中国最伟大的文学瑰宝之一,则是整个家族历史最奇特的转折。它也舒缓了历史的苍凉,因为它给这个家族处境的内在必然性,增添了偶然性的成分。所以也应该把这则隐喻推向合理的结论,并借用中国章回小说中最迷人的角色之口来告别曹家:

既允了…须与他了这愿心才是哩,  为人为彻,一定等那大王来吃了,才是全始全终,不然…反而不美。P291




吴砺

2019.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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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砺,桐城人,生于1963年,1979年就读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7年曾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任访问学者,其后在硅谷工作。回国后一直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已申请了五百多项国内外专利,并于2004年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过第一本散文集《西海岸之》。2011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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