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桐城海港 于 2019-6-5 18:28 编辑
07.疼痛温柔,灯光可亲
终于把杀猪的时间熬完,桂大丽回到家。刘承学父子俩坐在串凳上,点头磕脑地在说话,面前是一盘花生米,刘承学用手在拈着吃。看见桂大丽到家,他们俩反而不说了,只是沉默地看着桂大丽。显然,坏消息比桂大丽跑得快,他们父子俩也早就知道了杀猪丢脸的那件事。但他们俩就是存心不说,也不安慰她。
桂大丽懒得说话,迳往店面后身走去,却看见蒸笼鼓肚子的下面,接酒的酒缸已经满了,酒正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
桂大丽道:“你们俩就是这么看着出酒的呀?!咹?!”抬起一脚,对准酒缸,只是踹去,哐当一声,酒缸碎了。满缸的白酒,泄洪一般,泼开来,顺着柜台的下方,汹涌奔流。酒香浓郁,飘得很远。
刘承学听得声响,马上跑到后面,看着老婆再接再厉,抬脚正准备踢另外一缸酒,下意识地往下一蹲,想要抱住老婆的腿。桂大丽没有提防刘承学会这样做,踢出去的脚没有收住势子,直接中了刘承学的裆部。刘承学疼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桂大丽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加上当时还不解气,转身又来到店面,从柜台捞起一坛酒,直接冲大街上砸去。没想到,这一次,又直中刘承学的额头,白瓷坛应声碎了,瓷片划破了刘承学的额头,顿时刘承学鲜血满面,伤口被泼天而下的白酒一辣,蹦起几尺高,然后摔倒在街上,不能起来。
原来,刘承学当时知道老婆的坏脾气,还会继续砸东西,忍着剧痛跑出来,准备阻挠桂大丽,跑到街面上还没有站稳,却没想就遇上了二次袭击。
围观群众扶起刘承学,有人及时地喊来了赤脚医生刘雅平。刘承学家的后院里,刘医生直接拿针给刘承学缝伤口,一边说:“酒淋了,不用消毒了,直接缝吧!”
缝好了伤口,刘承学顶着裹得像白色粽子一样的脑瓜子,又一次跳了起来,喊:“桂大丽,我 操 你妈!老子要跟你离婚!”
刘承学在寂静里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桂大丽不敢和刘承学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和他说话。无论是谁,无论说什么话,刘承学的回答永远千篇一律。
桂大丽听人说乌鱼炖汤喝,伤口好得快。桂大丽炖好了乌鱼汤,端到床边,怯生生地说:“起来喝点乌鱼汤吧!”
“滚!老子要跟你离婚——”
桂大丽专门为刘承学杀了只老母鸡,端到刘承学床边,愧疚地说:“吃点鸡!”
“滚!老子要跟你离婚——”
刘三军给他爸打开一支亲戚送的“中华鳖精”,心疼地说:“爸——”
“滚——”
刘承学他妈撇了撇嘴,轻描淡写:“装样作怪的做么事?不就是头破了一点点皮吗?过几天不就好了?”
刘承学顿了一下,心一横,还是道:“滚!”
于是再没人和他说话。刘承学渐渐就陷进了寂寞的空气里。
刘承学的悲伤无人能懂,刘承学的隐痛无人诉说。额头的伤口其实不大,确实是几天就好了。但刘承学不好对别人说的是,那天被踢到裆部,那种钻心蚀骨的痛楚。
不是涨痛,痛的时候,感觉痛是在往里收缩;也不是收缩的痛,痛的时候,隐隐觉得那种痛在蔓延,往外往外再往外……那种痛,隐隐的在,又游离的在,没有具体的位置,无可触摸,似乎是一个地方痛,但痛似乎又在跑。似乎是全部在痛,但身体又完好无损。想体验一下,痛似乎又无可琢磨;想忘了它,那痛又悠悠地出现,告诉刘承学,我在!那种痛,持久如失恋,又隐秘如内裤,都知道在痛,却无法体验是怎样的痛;那种痛,和儿子不能说,和老娘不能说,和朋友不能说,和任何人都不能说。那是一种叫人绝望又使人愤慨的痛,是一种让人羞愧又令人屈辱的痛。所以,刘承学知道:最痛的痛,往往还是隐痛。隐痛比明显的痛,还痛!
刘承学只剩下一句话,一个字:“滚!”他的声音,从自己裹得大粽子一样的大头深处传出来,变得模糊不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出来了什么话;又仿佛有回音,刘承学听见自己的声音,都被吓了一跳。
刘承学最终还是没能和桂大丽离得掉婚。
刘承学的伤口终于拆了线,裆部的隐痛持续了几天,也慢慢地消失了。但刘承学的记忆还在,屈辱还在,在全街人面前丢脸的感觉,还在。其间,刘承学家的亲戚来劝过,说桂大丽这些年为老刘家做出的卓越成就,刘承学不为所动。刘承学的同学来劝过,说桂大丽这些年为刘承学付出的杰出努力,刘承学无动于衷。桂大丽的亲戚也来过了,代桂大丽又多说了很多次的“对不起”,但还是于事无补。
这天傍晚,桂大丽他爸黑着脸,来到刘承学的床边,那高大的身躯,罩住了半边光明。老丈人不说话,只是看着刘承学。目光温柔,充满怜爱,仿佛是一只猛兽,哀伤地看着自己受伤的幼崽。一切,都那么真诚,一切,都那么发于内心。刘承学感觉自己内心某个不能碰触的地方,有冰在融化。刘承学悄悄地转过脸去,不让眼泪流下。
桂大丽给父亲端了一杯茶来。父亲接过茶,墩在了床边的凳子上,硬着喉咙说:“你给老子在承学这跪着!!”声音低沉,却仿佛炸雷一样,轰过刘承学的心田。
桂大丽的眼泪成串地往下落,她伸出手,捂着自己的嘴,正要听父亲的话,给刘承学跪下。刘承学感觉嗓子里一哽,伸出手去,捞着了桂大丽的手。桂大丽就势往刘承学怀里一趴,开始哭起来:“承学,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刘承学和桂大丽那晚的生活,过得有点像是煽情的电视剧。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说一个“爱”字。
刘承学告诉了桂大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去刘延家,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气老爷子,也气刘延他爸的那种怪样子。桂大丽也检讨了自己,说是脾气躁,又受不了刘延他爸的那种阴沉沉的怪笑。两个人,知道日子还要平平淡淡的过下去,又找到了共同的敌人。按照“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法则,他们俩不和好也对不起人。
刘承学反省自己,告诉桂大丽:“我那天说‘操你妈’,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了……”
桂大丽复盘了那天的行为:“不对的是我,我不该冲你撒气……”
于是前嫌冰释,于是岁月安好。
夫妻闲坐,灯光可亲。
桂大丽哭了,问:“那你还和我离婚吗?”
刘承学腼腆地笑:“孬子!”
桂大丽含羞:“当时我哪晓得踢到了你那里呀?!”
刘承学委屈:“我都蹲下来了都!”
桂大丽:“我还以为,你是舍不得那点酒呢!是要去护着酒嘛!我哪晓得就踢到了你那里呀?哪晓得你跑出来,还那么急煞!”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摸刘承学的裆,咬着嘴唇,几分含羞,几分疼惜,几分后悔,几分后怕,一边又落下泪来。
刘承学:“还是我老丈人,是真心的疼我,我也不晓得么话,看见爸的眼神,我就心动了!”
桂大丽:“我也是哦!我爸从来都没有用那样的眼光看过我。我小时候掉孔城河里了,差点淹死,被捞上来了,我妈哭,我爸都不是那样的眼神,还把我一顿死打——他是真心疼你!”
刘承学和桂大丽从老丈人这知道,有时候,真的感情,不是语言,也不是金钱,甚至都不是行动。真的感情,有时候就是真诚的眼神,有时候就是沉默的心疼,就是什么话都可以不说,他明白你的痛楚,理解你的沉默。就是这样眼神里流露出的深情和心疼,告诉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原来,世间最好的默契,最深的感情,并非有人懂得你的弦外之音,而是有人懂得你的欲言又止。
刘承学说:“我晓得你心好。这么多年,养小的,孝老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都给我吃,都尽着三个孩子吃——你就是一张嘴狠!”
桂大丽哭:“你不也是吗?不吃孤佬食!煎两个鸡蛋当菜,给你喝酒,你还要夹碎了,给我们娘儿几个一人吃几块,你才动筷子……”
刘承学也哭了:“那年冬天,你怕酒曲温度低了,就把酒曲贴在身上焐着——那么冷的天!”
…… ……
于是,本来要举行的批斗大会,不知不觉地就离了题。两个人说到动情,就拉着对方的手,等意识到有点矫情的时候,又不好意思地分开手。然后又拉又放的,如此反复。
桂大丽擦干了眼泪,想笑,却突然又有眼泪落下来。
她鼓着嘴,忍着泪,还是笑:“承学,我们家的酒又出大名了!那天,砸破了你的头,酒泼在街上,正好省作家协会的几个文史专家来桐城考察,从街上路过,老远就问这是谁家的酒,怎么这么香。桐城作协的陈主席给他们介绍,这是桐城的老字号。他们就进店来,当场喝了几盅,马上订了60斤酒。他们看到地上的残酒,硬说我们酿的是古代才有的美酒。还吟出什么?‘玉碗盛来么子——琥珀香’?……琥珀是么东西啊?”
刘承学想了想,突然道:“滚!那是酒里,混着了老子头上流的血!琥珀,琥珀你个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