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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我叫刘三军
他叫刘三军,他父亲叫刘承学。他叫刘三军,那是后来的事。以前,他就是叫个刘三盅。
刘三军弟兄三个,大哥叫个刘金樽,二哥叫个刘东篱。听起来都文绉绉的,仿佛是书香人家的孩子。但仔细一琢磨,两个名字都透着浓浓的酒味,所以,还是暴露了劳动人民的特性。
刘承学34岁那年,三军出世了。刘承学又翻破了一本字典,也一样没有能够给三军取一个好的名字。取名字,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又交给了在城里国营酒厂上班的三军他爷爷刘保平身上。三军他爷爷刘保平是城里人,取名字当然就有水平了。
但其实,刘三军他们弟兄几个取名字,真不是他爷爷刘保平的水平。
当初,三军他大哥出世,刘保平请了酒厂隔壁的老先生,去三里街口的小酒馆喝酒,恳求老先生赐个名字。
老先生和刘保平是酒友,有事没事的,常常聚在一起喝酒。有点才气,也有点清高。老先生的书房里,都是线装书,天天用书枕着睡觉。书房门上用隶书糊着三个大字,叫个“仰牛斋”。有客问:“牛有什么好写的?”老头歇斯底里:“道不同不相为说!滚!”一边把人赶出去算事。
但老头瞧得起刘保平。老先生问:“取个么样的名字呢?一般我取的名字,那都是文采飞扬的啊!”
刘保平低下头,为自己的没有才气感觉羞愧。突然想到,自己家里,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自己还在国营桐城县酒厂工作,是个吃商品粮的,复又自豪地说:“我在国营县酒厂上班,给我孙子取名字,肯定要和酒有关嘛。”
老先生看着桌上的猪头肉和花生米,又瞄了一眼玻璃瓶里澄澈的桐城米酒,红色的商标,燃起了老先生肚子里的一团火。老先生沉吟了一下,抬头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叫个‘刘金樽’吧!”一边说,抿了口酒,一边连续吃了36粒花生米,一口猪头肉。
三年后,三军他二哥出世,依旧是三里街口的那个小酒馆,依旧是36粒花生米,一口猪头肉。老先生吟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于是,老二叫个“刘东篱”。
又是花生米就酒,又是一口猪头肉。老先生酒有点多,吟诗吟得刹不住车,继续吟道:“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便即兴把刘家老三的名字也给取好了,叫个“刘龙池”。但立即被刘保平给制止了。已经生了两个壮壮的孙子,也该歇口气,换一下,生个孙女儿耍耍了。
不承想,等到老三出世,生下来还是个男孩!那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三年,老先生已经在一年前死去。年长日久,刘保平早已记忆模糊,恨得跳脚,遗憾自己忘记了那个赠品名字。
当时好像说叫什么池吧?“刘酒池”?太直接了吧?不像。那是什么池?花池?水池?都不像!要不然叫个什么?‘电池’?肯定不是!但反正叫个么子‘池’!如此想了半宿,一点眉目都没有,刘保平想得脑壳痛,已经倦了,念叨着:“池——迟——迟嗯个妈妈鬼壳——”就自己胡乱取了个“刘三盅”,有糊弄差事的意思。 星期天,刘保平从县城休假回家,坐在桌子前,咪着桐城米酒,头也没有抬,把酒倒满,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酿酒的,还能叫什么名字?叫个‘刘三盅’呗!以后酒有得喝。”自此,刘三盅的名号已定。
80年代初期,刘三盅上小学了。刘三盅读一年级时,他二哥读四年级,他大哥在镇上的中学读初二,和小弟兄俩关系不大。
上学要过孔城河,然后穿过一片田野,再上坡,就到了孔城的那个小学校。那时候,三盅太小,跑得最远的,也就是去隔壁生产队人家的菜地里,偷几根黄瓜;去刘井生产队,由刘氏宗祠改成的油坊里,有一口巨大的锅,可以在锅里洗热水澡。三盅不敢独自去油坊后面的那幢屋子,因为听大人说,那里有一条美女蛇,喊到谁的名字,谁要是贸然答应了,自己就要变成蛇,去做那条美女蛇的丈夫。所以,那么小的三盅,感觉三五里地的学校,也是遥远的,每天都由二哥带着去上学。
二哥的嘴是全世界最大的!这是小时候的三盅最深切的感受。
那时候,如果有什么零嘴,妈妈会公平地分成三分,交给三军弟兄三人。但二哥总是用自己的大嘴,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再向三盅伸出手去,让三军给自己一点。三盅嘴小,零嘴吃得慢一点,但实在是舍不得给二哥。这时候,二哥就会非常生气。
二哥生气不是生气,二哥生气就是不说话,二哥生气就是上学的时候,就不带三盅一起了。二哥在前面疾走,三盅就在后面疯了一样地追,想赶上二哥。三盅一跑动,平布做的书包,一下下地敲打着三盅的屁股和腿,文具盒里的铅笔、尺子,就在书包里面哐当哐当的响,往往到学校时,铅笔头就已经断了。
这样的磨难,一直持续到三盅读三年级。
三年级的一天中午,三盅和二哥放学回家吃饭,没进门就闻到腊肉腊鱼的香味。进门,果然,是何表爷来了。
何表爷是家里不知道哪代的一个老亲,家在双港镇乌合村。何表爷的眼睛不好,一年四季都是红着肿着的,还爱流眼泪。人质朴,老实,重感情,每年正月里,都要用稻箩挑着年货,来孔城这边,亲房本户的一家一家地探亲。何表爷有点口吃,话却不少,还爱哭。对刘家这边的问候,总是絮絮叨叨又千篇一律地回应:这边刘家楼是家婆家的根本,一年一度的事情,肯定是要来拜年的……
母亲曾经告诫过三盅弟兄几个,对何表爷这样的老实人,一定要尊重,见面要喊,走的时候是要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走到很远,以示尊重的。
毕恭毕敬的、不敢喘大气的,在何表爷面前,把所有的程式化的礼节表演完毕,匆匆忙忙扒完饭,二哥和三盅如遇大赦,放下碗,就急急忙忙地要去学校上学。
走到村庄的稻床上,二哥突然慢下了脚步,冲三盅一笑,从书包里,变戏法般地掏出了一个盐水瓶子,里面是半瓶酒,竟然还有用报纸包着的几块腊鱼。三盅的眼睛就直了,刚才在家,有何表爷在,三盅尽装斯文了,连腊鱼也没好意思多吃几块。
二哥唱戏文一般告诉三盅:不能给大大妈妈说啊!现在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哥俩也该来好好享受一回了。
在稻床上车了半天,二哥和三盅心有灵犀,同时选中了稻床旁边的牛栏。
正月里,天还很冷,牛被大人们牵出去晒太阳了。中午的阳光,慵懒地照进牛栏,照在牛栏角落里的一堆给牛吃的稻草上面,照出了黄金的色彩。三盅和二哥就在这个角落,斜坐在稻草堆里,摆开了酒席。
二哥确实像个大人了,而且是一个很有预见性的大人。他变戏法一样,可以从书包的背后,掏出一个酒盅子,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只手端起酒盅子,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一下子就喝了下去,喝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嘴巴还很厉害发出“吱”的一声响,然后,皱着眉头,很深沉地说:“哎哟嗟!这酒真难喝!”和爷爷每一次喝酒时,一模一样!
三盅一直想不通的,既然这酒这么难喝,为什么爷爷还是每顿要喝上几盅?三盅曾经问过爷爷:“这酒这么难喝,为什么不都送给我外公喝呢!我外公又那么喜欢喝酒。”爷爷就再咪一口酒,说:“胡说呗!这么难喝,自己喝喝算了呗,哪能再拿去害别人家?”
二哥给三盅筛了一盅子酒,对着三盅很客气、很豪爽地抬手谦让,显得正式:“大老表哇!来来来,把酒倒满……感情深,一口闷!”
三盅看着二哥的样子,姿势简直比大人还像大人,非常钦佩,又感觉对面的哥哥不再是哥哥,是成人世界里的“大老表”了!也就豪爽地端起酒盅子,一口灌了下去。顿时感觉喉咙眼里一团火苗烧过,热,辣,烫……喉咙哑了其实没什么,三盅遗憾的是不能和爷爷一样,和二哥一样,嘴巴里还能够“吱”的一声,所以,那句“哎哟嗟!这酒真难喝!”也就无处安放了。
二哥给三盅吃了一块腊鱼,谆谆教诲三盅:“喝到末了,嘴唇抿紧一点,连酒和一丝丝空气喝下去,就会‘吱’了。”
三盅非常佩服二哥的知识面广,阅历丰富,就再喝了一盅子。这一次,终于听到了那声让人感觉成熟的“吱”了。但还是非常遗憾,因为酒辣,三盅急着吃一口腊鱼,又忘了说爷爷的那句“哎哟嗟!这酒真难喝!”
三盅非常羞愧,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聪明人。好在二哥喝了酒,就变得成熟了,而一般成熟的人,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二哥又从书包的一角,掏出两根香烟来,递给三盅一根。二哥嘴角斜叼着烟,划着了一根火柴,先给自己点上,再给三盅点上。二哥猛吸了一口烟,不顾自己剧烈的咳嗽,拍着三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三盅子啊!年轻人,要锻炼哪!毛主席说的,不辣不革命……”
三盅更加羞愧了,感觉自己要好好锻炼,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辜负哥哥的期望,就又筛了一盅子酒。这一次,终于很豪气地“吱”了一声,然后皱起眉头,大声叫道:“哎哟嗟!这酒真难喝!”
二哥赶紧捂他的嘴,一边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骂:“你这么大声音做么事哦?你是想找死吧?一下子被大人发现了,我们俩么样搞??”
三盅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冲着二哥笑。他感觉二哥就是一个大人了,什么事都考虑得那么周到,以后真的要听二哥的话。二哥的形象,在三盅心目中越来越大,比牛栏外面的牛还要大;二哥的形象,越来越高,比牛栏里的墙壁还要高……
三盅和二哥醒来已是黄昏。他们是被大人们的叫骂声唤醒的。三盅睁开眼,只看见周围摇晃着许多人影,身边热乎乎的,非常暖和。伸出手去,想爬起来,却摸了一手的黑。
三盅和二哥喝醉了酒,都昏昏睡去了。那天天气向好,季节早已立春,南风微熏,吹进牛栏,三盅和二哥手里的烟头慢慢燃烧,终于引燃了牛栏里的稻草。好在气温低,稻草也不是太干,燃烧很慢,却冒出了滚滚的浓烟,引起了路过的大人的注意。大人跑进来,发现了三盅弟兄俩。
三军和二哥算是捡了两次性命!一次是牛栏的稻草竟然没有烧死他们,二次是在父母的联合双打下,哥俩伤痕累累,哀声连连,也还没有被打死。
父母赔了生产队的稻草。但从此,三盅和二哥在家里噤若寒蝉,在同学中间的威望也一落千丈。生产队里的大人们每次遇到哥俩,总要停下脚步,问哥俩:“三盅子,你那天真的喝了三盅吗?”哥俩每天灰头土脸地上学、放学、写作业,抬水、扫地地做家务,成绩倒提高了不少。
二哥偏理,三盅偏文。二哥数学常常考100分,三盅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在班上读,学校出的墙报上面,也常常有三盅的文章。所以,他们俩都顺利地先后考进了镇上的中学。
到得中学的第一天,三盅就感受到气氛的异样,老是感觉背后有人在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待三盅看着他们时,他们就又都捂着嘴笑,三盅就知道大事不好了:看样子,自己喝三盅的威名,比风跑得还快,已经比自己早的,先来到了初中。
初中明显比小学难混了,那些同学也比小学的阴许多!每个同学都不再喊他刘三盅,都大声的喊:“三盅子啊!”“三盅子啊!”连起来喊,就是“三盅砸!”喊完了,男生就咧开大嘴,开心地笑;女生则低着头,一边摸自己的辫子梢,一边捂着嘴笑。
这时,二哥也已经考取了县城的桐城中学,终于远离了醉酒烧牛栏的传说,把所有的嘲笑,所有的不公平,都留给了三盅一个人承担。为这么点小事,三盅也不好找老师处理,只好一个人在心里闷着。真不是滋味。
有一天,课间操结束之后,学校的广播里开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三盅从学校的广播里,突然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1984年,中国曾经举行过建国以来规模最大、装备最新、机械化程度最高的一次大阅兵!刘三盅高兴得跳起来。其实,三盅高兴的,不仅仅是新中国的伟大成就,更重要的是,阅兵式,让他福至心灵,茅塞顿开,阅兵式,给了三盅灵感!
下课了,三盅紧随着下堂的班主任跑到办公室,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对老师说:“老师,我要改名字!”
老师转过身,一脸和蔼地对三盅说:“我也正要找你呢!你这名字是要改!又土气,又俗气,还冒着酒气。你看看你两个哥哥的名字多好,一个叫金樽,一个叫东篱,所以,他们的成绩才那么好,都考取桐中了!”
“我大哥考取了机电学院,我二哥是今年考取桐中的。”三盅忙着补充。
“对呀!所以,你就更要努力了。说说,你想改么名字啊?名字不好改哦,派出所那边有登记的。”
“我改成叫刘三军吧!把‘盅’字改成‘军’字就可以了。三军,海、陆、空三军嘛!”刘三盅抬头,等着老师的恩准。
“也是噢!”老师表示赞赏,“桐城方言里,‘盅’、‘军’不分的。你还真有点鬼头聪明!你以后就叫‘刘三军’吧!派出所那边,我就说是登记时的笔误。”
刘三军想:看看!看看!!初中老师就是有水平一些!看问题就是准!解决问题就是厉害!!
听到下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刘三军赶紧谢过了班主任,一路飞跑着回教室。老师已经在上数学课了。
刘三军进了教室门,冲着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大声喊:“老师!从今天起,我叫‘刘三军’!”
教室里哄笑起来,乱成了一锅粥。那个白头发的数学老师很诧异,一口的桐城话:“你,你,你,本来就叫‘刘三盅’啊!”
刘三军意识到是自己没有说普通话造成的,马上切换成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庄严地对数学老师说:“我叫刘三军!统帅三军的‘三——军——’……”
数学老师普通话明显不过关,好奇地看着刘三军,木讷地重复了一遍:“对,是啊,我晓得呀,你就是叫刘三盅啊!!”
刘三军感觉很受伤,数学老师的水平就是不行,比不上那个教语文的班主任!
刘三军破釜沉舟,天天暗暗练习用普通话说自己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个半夜,刘三军他爸从三军房间门口走过去起夜,还听见他在梦里,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叫着:“我叫刘三军!”
三军他爸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孬了!都晓得你叫刘三盅喽!”
刘三军,在父亲的桐城话里,还是叫个“刘三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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