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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把酒倒满】(原创小说)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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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9 12:5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桐城海港 于 2019-6-3 12:28 编辑

【把酒倒满】(原创小说)

作者:桐城海港



《诗经 · 郑风》: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题记

01.夜晚欣赏一场战争

刘三军在路上接到了那个电话。刘三军接通电话,用非常地道的陕西话说:额在细安咧!……

刘三军在西安下了火车,匆匆忙忙地转乘公交往城南客运站赶。到城南客运站,需要穿过整个西安城。路远,沙尘多。终于上了公交,刘三军站直了身体,保持平衡,一边看着飞逝而过的车窗外,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在夏天也有落叶,巨大的落叶轻轻地划过车窗,仿佛是飞累了的鸟。

上了西汉高速的班车,车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乘车安全提示,嘱咐系好安全带,然后用充满陕西口音的英语,又再说一遍。刘三军就在这样嘈杂的车厢里接电话。

刘三军沉稳地说:“好的,额哈午到家就给你送到去。”

刘三军笑着说:“好的,放心哈,你吃毕老吧?那个哈午饭咧,给额把臊子面留一哈。”

刘三军在车上醒了又睡。刘三军一直想不通国家划分省界的依据是什么。地图上看,这个省的南北那么狭长,东西那么短促,看起来就像一个羊角,又像一个向西跪着的兵马俑。美则美矣,每每坐车,那漫长的行程,都让人忍不住想骂娘。

车过了长安区的青岔,就进入了秦岭终南山公路隧道。这是中国自行设计、施工的世界最长的双洞单向公路隧道,车就在这么漫长的隧道里,漫不经心地往前开着开着,行程绵长得像是岁月。整个车里,大家都昏昏欲睡,只有车辆行驶的声音,细小,被隧道放大,仿佛一个人飙高音到失声。


刘三军到达西乡县城,已经是华灯初上。他从汉运司汽车站下了车。

一下车,就发现汽车站对面的街上,有两拨人在叫骂。

一个矮个子的男人理直气壮:“么球名堂滴!哈送日滴,也个跑你吗哪里气老?那是额的主顾,你个哈耸滴……”

一个是彪形大汉,裸露着身板,胸前却纹着个卡通的凯蒂猫。所以他气势汹汹的西乡话叫骂,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减少了冲击力,却增强了喜剧的效果:“土锤!打毕老?发泄完了?给额谍,接招谍呀?”一边说着,一边却一条腿往后伸,颇有退缩的意味。

刘三军又看看对面的那个矮个子男人,感觉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再定睛一看,不是姚旺盛又是哪个?不禁冲前一步,站到他一边,冲着对面的大汉,大声叫道:“你个莫高产滴,欺负额的兄弟……”

因为气愤,刘三军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学会太多西乡这边骂人的方言,又感觉用普通话骂人,实在是太不带劲,于是愣了一下,直接飙出酣畅淋漓的叫骂:“你个妈妈个大丑逼,你要搞么东西子哦?你!”一边吼,一边上前,虽然战战兢兢,却推了那个大汉一个趔趄。

大汉后退一步,没有再冲上来,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由盛怒慢慢竟至变成眯着眼睛,看得让人心里发毛。

刘三军和那个矮个子男人也往后退了两步,一边色厉内荏地喊:“你要搞么东西哦?”

大汉终于开了口:“你两个也是桐城的呀?”也是一口标准的桐城话。

于是,三个人,明显都突然松弛下来,口音也都从陕西西乡话自由切换到安徽桐城话。

刘三军说:“我桐城孔城的。他叫姚旺盛,也是桐城的,新安的。你呢?你也是桐城的?”

大汉说:“我就是城关的。我叫程鸣。个妈妈的鬼壳,都一家人,都吃龙眠河的水长大的,还打起来了……”

刘三军说:“你们俩就这么吵个一下不歇,是么摊子?”

原来,程鸣这么多年一直在汉中做塑料袋生意,今天因为没事,从汉中来西乡县这边的午子山玩,顺便看看这边的市场情况。正在和一家店老板谈呢,无巧不巧的,被一直做这个市场的姚旺盛遇上了,于是就爆发了这场口角。

程鸣腼腆地笑了,道:“都是桐城人,我哪晓得呢?那还有么东西讲,是我错了,以后不去那家店了,生意还是你做,照了吧!”这时候看起来,就一点都不凶了。

姚旺盛也道:“都是老乡,你从汉中到这边来了,今天我做东,我们仨一起去喝几盅,没有得讲。”

于是三个人,偃旗息鼓,准备转移阵地。

旁边正在观赏战况的围观群众不乐意了,混乱地叫:“日你个先人的,鬼不弄经地!怯火了?尽冲壳子?漏了黄了?鬼米日眼窝滴……接着吵啊!”

程鸣笑了:“吵你个烧锅的鬼壳——”一边三个人一起,由程鸣开车带着,姚旺盛指路,迳往金牛路的小酒馆而去。



到得小酒馆,坐下来,姚旺盛首选了一份红烧牛肉、一份豇豆焖茄子,又杂七杂八地点了一大桌子菜。饭菜齐了,开始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边开干每人一份的粉皮。大海碗里,青的菠菜,白的豆芽,红彤彤的胡萝卜,黄瓤瓤的酸菜,上面汪着姜蒜汁、红油、辣椒汁,咸、酸、辣、香!

程鸣吃了一口,叹道:“粉皮,还是西乡的这个酸辣好哇!汉中的没有这个正宗!”

吃菜,喝酒,一边闲聊。

刘三军问:“你一个大劳力,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在心门口纹个凯蒂猫?搞笑也不是这么个搞法!”

程鸣笑:“老子也是没怎么讲头,当年来这边,怕被人欺负,想着去纹个身,也好给自己壮壮胆,就纹个老虎吧。哪晓得那个狗日的牛逼吹炸了天,手艺却不精,那天酒还多了,给我纹得个老虎像又不像的,老子怄不过,把那个店老板捶了一顿。”

姚旺盛再看一眼程鸣的纹身,也笑道:“你这不是纹得像又不像好不好,你纹的那个,确实就是个猫!”

程鸣继续道:“再加上这两年,人长胖了,肚子越来越大,胸部估计也有A+了吧?撑得这个老虎的脸越来越大,看着就像一个卡通猫了!老子也是没怎么讲头……喝酒,喝酒!”一边说,一边抿口酒,一边摇着头笑。


正吃着饭,刘三军的电话又响,三军看了一眼号码,道:“哈求日地,额才回咧。”想了想,又一次切换回桐城话:“刚刚回来,在金牛路这边的华南餐厅呢!哦哦,你们俩一起过来啊……”

挂了电话,刘三军对姚旺盛和程鸣说:“还有两个桐城人,一下子马上也过来喝酒。”

程鸣惊到:“就西乡这么个小地方,哪有这么多桐城人啊!”

刘三军说:“桐城人,全国各地,无处不到,无处不在嘛。”

姚旺盛道:“下午老子看见你进那家超市的时候,腋窝里夹个包,手里拎着个茶杯,就怀疑你也是桐城人了。”

刘三军笑:“那是桐城人的标志嘛!桐城人在外面,最好认的了。胁夹窝里夹个包,手拎茶杯慢慢摇,这是标配!”顿了顿,刘三军又冲着姚旺盛道:“还有你们桐城南乡人,新安双港青草塥一带的,开口就是‘老子、老子’的!”

姚旺盛道:“废话嘛!老子么时候开口就是‘老子’?老子没有吧?”

话音未落,摩托车上面下来两个人,定睛一看,果然,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茶杯!是刘三军的朋友,毛猴子和黄五二。

毛猴子不是真名,在西乡开了个装潢公司,小名叫个毛猴子,大名大家反而忘记了。而黄五二,也是在西乡卖个塑料袋。

刘三军一一给程鸣做了介绍,然后骑上他们的摩托车,跑了。

黄五二笑道:“这是么屌人啊!看见我来了就跑了。”

毛猴子说:“没事的,他是去给我们找好酒去了。”

程鸣问:“么好酒?这边最好的酒就是古秦洋了,不然他去找的是这边人家自酿的包谷酒?”

毛猴子道:“来这边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喝的还是老家那边的桐城老酒。”

程鸣道:“假么东西?假!喝个酒,哪里有那么多讲究!”沉默了一下,急切地问:“他这是给我们找老家桐城那边的酒去了吗?”

一桌人都笑了,道:“假么东西?假!”


不到五分钟,刘三军停了摩托车,从踏板上搬下来两件酒,一件放到毛猴子脚边,说:“这是你要的桐城老酒,天天电话打得,一下不歇。”

毛猴子笑道:“两个包装么不一样?”

刘三军把另一件酒直接拎上了桌子,道:“这个是96年的桐城米酒,市场上早就没有了,哪里还买得到?我也只收藏了一件,也是今天太高兴,我拿出来,大家今天一醉方休啊!来来来,把酒倒满,把酒倒满……”

加菜,喝酒,喝了一轮又一轮。继续加菜,继续喝酒,还是一轮又一轮。刚开始黄五二还想不喝了,刘三军和毛猴子就站起身,按住他,要直接给他灌下去,吓得黄五二赶紧干杯了事。

一场战争,本来发生在汽车站对面,却不经意的,转移到了这家小饭馆的桌上。

程鸣问黄五二:“你是新安的,那新安的余志刚你可认得,他家就在新安街上,家里做塑料袋的。”

黄五二道:“那哪认得那么多啊?新安、双港,家家都是做塑料袋的。”

姚旺盛眼珠朝右上方翻着,问:“是不是下巴壳子上有一个黑痣的那个?痣上面长一根长毛?那是我三母舅姐姐的二姨家的侄子。”

程鸣道:“我去,那你家是不是就是住在新安杨树的那个大圩埂上?我小时候常常去那边耍,我小姑爷家就在那边……”

刘三军说:“哎哟喂,那你们俩沾亲哪!!来来来,把酒倒满……喝酒,喝酒……桐城太小,桐城太小了,遇到了,一叙一叙,都是亲戚……”


那一天,他们把刘三军带来的那一件酒都喝了,也都醉了,就这么惬意地用桐城话聊天,说自己是哪年来到西乡的,说每年只有过年才回去一趟……

然后姚旺盛就突然哭了,抓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电话,说:“妈,我遇上了三母舅家的一个亲戚了,嗯嗯,是的,是的,就是那个程鸣。我们现在在一块喝酒呢!对,也是桐城人。哦,这边老乡挺多的,都在这呆这么多年了,你就放心吧……”

程鸣喝得也有点多,醉醺醺地说:“还是老家的酒好哇!我记得小时候,我爸就喜欢喝这个桐城米酒,说是真酒,口味正。说起喝酒,还有一个好玩的事。以前我们的桐城老酒厂,有一个师傅,叫刘保平,和我爸是朋友。你们猜,他给他孙子取了个什么名字?就叫个‘刘三盅’,三盅,三盅,顿顿都要喝三盅哪!”

一桌人望着刘三军,都笑起来。

程鸣看大家只是笑,不说话,急赤白脸地解释:“哪个儿子扯谎,真的哦!真有个人的名字叫做‘三盅子’……”

刘三军正色道:“你说的那个‘三盅’,就是我哦,我就叫刘三盅!”

程鸣大腿一拍,叫起来:“么个哇?你就是那个三盅子啊?那你小时候把我的头给砸破了,你可还记得?来来来!把酒倒满!把酒倒满……”

刘三军也叫起来:“你就是那个‘土墩子’啊?当年捶了你活该,哪个叫你一天到晚的,看见我就做个抿酒的动作,还一直喊一直喊:‘三盅,三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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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桐城海港 于 2019-5-21 22:43 编辑

02.我叫刘三军

他叫刘三军,他父亲叫刘承学。他叫刘三军,那是后来的事。以前,他就是叫个刘三盅。

刘三军弟兄三个,大哥叫个刘金樽,二哥叫个刘东篱。听起来都文绉绉的,仿佛是书香人家的孩子。但仔细一琢磨,两个名字都透着浓浓的酒味,所以,还是暴露了劳动人民的特性。


刘承学34岁那年,三军出世了。刘承学又翻破了一本字典,也一样没有能够给三军取一个好的名字。取名字,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又交给了在城里国营酒厂上班的三军他爷爷刘保平身上。三军他爷爷刘保平是城里人,取名字当然就有水平了。

但其实,刘三军他们弟兄几个取名字,真不是他爷爷刘保平的水平。


当初,三军他大哥出世,刘保平请了酒厂隔壁的老先生,去三里街口的小酒馆喝酒,恳求老先生赐个名字。

老先生和刘保平是酒友,有事没事的,常常聚在一起喝酒。有点才气,也有点清高。老先生的书房里,都是线装书,天天用书枕着睡觉。书房门上用隶书糊着三个大字,叫个“仰牛斋”。有客问:“牛有什么好写的?”老头歇斯底里:“道不同不相为说!滚!”一边把人赶出去算事。

但老头瞧得起刘保平。老先生问:“取个么样的名字呢?一般我取的名字,那都是文采飞扬的啊!”

刘保平低下头,为自己的没有才气感觉羞愧。突然想到,自己家里,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自己还在国营桐城县酒厂工作,是个吃商品粮的,复又自豪地说:“我在国营县酒厂上班,给我孙子取名字,肯定要和酒有关嘛。”

老先生看着桌上的猪头肉和花生米,又瞄了一眼玻璃瓶里澄澈的桐城米酒,红色的商标,燃起了老先生肚子里的一团火。老先生沉吟了一下,抬头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叫个‘刘金樽’吧!”一边说,抿了口酒,一边连续吃了36粒花生米,一口猪头肉。

三年后,三军他二哥出世,依旧是三里街口的那个小酒馆,依旧是36粒花生米,一口猪头肉。老先生吟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于是,老二叫个“刘东篱”。

又是花生米就酒,又是一口猪头肉。老先生酒有点多,吟诗吟得刹不住车,继续吟道:“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便即兴把刘家老三的名字也给取好了,叫个“刘龙池”。但立即被刘保平给制止了。已经生了两个壮壮的孙子,也该歇口气,换一下,生个孙女儿耍耍了。


不承想,等到老三出世,生下来还是个男孩!那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三年,老先生已经在一年前死去。年长日久,刘保平早已记忆模糊,恨得跳脚,遗憾自己忘记了那个赠品名字。

当时好像说叫什么池吧?“刘酒池”?太直接了吧?不像。那是什么池?花池?水池?都不像!要不然叫个什么?‘电池’?肯定不是!但反正叫个么子‘池’!如此想了半宿,一点眉目都没有,刘保平想得脑壳痛,已经倦了,念叨着:“池——迟——迟嗯个妈妈鬼壳——”就自己胡乱取了个“刘三盅”,有糊弄差事的意思。
星期天,刘保平从县城休假回家,坐在桌子前,咪着桐城米酒,头也没有抬,把酒倒满,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酿酒的,还能叫什么名字?叫个‘刘三盅’呗!以后酒有得喝。”自此,刘三盅的名号已定。



80年代初期,刘三盅上小学了。刘三盅读一年级时,他二哥读四年级,他大哥在镇上的中学读初二,和小弟兄俩关系不大。

上学要过孔城河,然后穿过一片田野,再上坡,就到了孔城的那个小学校。那时候,三盅太小,跑得最远的,也就是去隔壁生产队人家的菜地里,偷几根黄瓜;去刘井生产队,由刘氏宗祠改成的油坊里,有一口巨大的锅,可以在锅里洗热水澡。三盅不敢独自去油坊后面的那幢屋子,因为听大人说,那里有一条美女蛇,喊到谁的名字,谁要是贸然答应了,自己就要变成蛇,去做那条美女蛇的丈夫。所以,那么小的三盅,感觉三五里地的学校,也是遥远的,每天都由二哥带着去上学。

二哥的嘴是全世界最大的!这是小时候的三盅最深切的感受。

那时候,如果有什么零嘴,妈妈会公平地分成三分,交给三军弟兄三人。但二哥总是用自己的大嘴,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再向三盅伸出手去,让三军给自己一点。三盅嘴小,零嘴吃得慢一点,但实在是舍不得给二哥。这时候,二哥就会非常生气。

二哥生气不是生气,二哥生气就是不说话,二哥生气就是上学的时候,就不带三盅一起了。二哥在前面疾走,三盅就在后面疯了一样地追,想赶上二哥。三盅一跑动,平布做的书包,一下下地敲打着三盅的屁股和腿,文具盒里的铅笔、尺子,就在书包里面哐当哐当的响,往往到学校时,铅笔头就已经断了。

这样的磨难,一直持续到三盅读三年级。


三年级的一天中午,三盅和二哥放学回家吃饭,没进门就闻到腊肉腊鱼的香味。进门,果然,是何表爷来了。

何表爷是家里不知道哪代的一个老亲,家在双港镇乌合村。何表爷的眼睛不好,一年四季都是红着肿着的,还爱流眼泪。人质朴,老实,重感情,每年正月里,都要用稻箩挑着年货,来孔城这边,亲房本户的一家一家地探亲。何表爷有点口吃,话却不少,还爱哭。对刘家这边的问候,总是絮絮叨叨又千篇一律地回应:这边刘家楼是家婆家的根本,一年一度的事情,肯定是要来拜年的……

母亲曾经告诫过三盅弟兄几个,对何表爷这样的老实人,一定要尊重,见面要喊,走的时候是要送到大门口,目送他走到很远,以示尊重的。

毕恭毕敬的、不敢喘大气的,在何表爷面前,把所有的程式化的礼节表演完毕,匆匆忙忙扒完饭,二哥和三盅如遇大赦,放下碗,就急急忙忙地要去学校上学。


走到村庄的稻床上,二哥突然慢下了脚步,冲三盅一笑,从书包里,变戏法般地掏出了一个盐水瓶子,里面是半瓶酒,竟然还有用报纸包着的几块腊鱼。三盅的眼睛就直了,刚才在家,有何表爷在,三盅尽装斯文了,连腊鱼也没好意思多吃几块。

二哥唱戏文一般告诉三盅:不能给大大妈妈说啊!现在要找个没人的地方,我们哥俩也该来好好享受一回了。

在稻床上车了半天,二哥和三盅心有灵犀,同时选中了稻床旁边的牛栏。

正月里,天还很冷,牛被大人们牵出去晒太阳了。中午的阳光,慵懒地照进牛栏,照在牛栏角落里的一堆给牛吃的稻草上面,照出了黄金的色彩。三盅和二哥就在这个角落,斜坐在稻草堆里,摆开了酒席。


二哥确实像个大人了,而且是一个很有预见性的大人。他变戏法一样,可以从书包的背后,掏出一个酒盅子,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一只手端起酒盅子,皱着眉头,抿着嘴唇,一下子就喝了下去,喝到最后一点的时候,嘴巴还很厉害发出“吱”的一声响,然后,皱着眉头,很深沉地说:“哎哟嗟!这酒真难喝!”和爷爷每一次喝酒时,一模一样!

三盅一直想不通的,既然这酒这么难喝,为什么爷爷还是每顿要喝上几盅?三盅曾经问过爷爷:“这酒这么难喝,为什么不都送给我外公喝呢!我外公又那么喜欢喝酒。”爷爷就再咪一口酒,说:“胡说呗!这么难喝,自己喝喝算了呗,哪能再拿去害别人家?”

二哥给三盅筛了一盅子酒,对着三盅很客气、很豪爽地抬手谦让,显得正式:“大老表哇!来来来,把酒倒满……感情深,一口闷!”

三盅看着二哥的样子,姿势简直比大人还像大人,非常钦佩,又感觉对面的哥哥不再是哥哥,是成人世界里的“大老表”了!也就豪爽地端起酒盅子,一口灌了下去。顿时感觉喉咙眼里一团火苗烧过,热,辣,烫……喉咙哑了其实没什么,三盅遗憾的是不能和爷爷一样,和二哥一样,嘴巴里还能够“吱”的一声,所以,那句“哎哟嗟!这酒真难喝!”也就无处安放了。

二哥给三盅吃了一块腊鱼,谆谆教诲三盅:“喝到末了,嘴唇抿紧一点,连酒和一丝丝空气喝下去,就会‘吱’了。”

三盅非常佩服二哥的知识面广,阅历丰富,就再喝了一盅子。这一次,终于听到了那声让人感觉成熟的“吱”了。但还是非常遗憾,因为酒辣,三盅急着吃一口腊鱼,又忘了说爷爷的那句“哎哟嗟!这酒真难喝!”

三盅非常羞愧,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聪明人。好在二哥喝了酒,就变得成熟了,而一般成熟的人,都是宽宏大量的人。二哥又从书包的一角,掏出两根香烟来,递给三盅一根。二哥嘴角斜叼着烟,划着了一根火柴,先给自己点上,再给三盅点上。二哥猛吸了一口烟,不顾自己剧烈的咳嗽,拍着三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三盅子啊!年轻人,要锻炼哪!毛主席说的,不辣不革命……”

三盅更加羞愧了,感觉自己要好好锻炼,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辜负哥哥的期望,就又筛了一盅子酒。这一次,终于很豪气地“吱”了一声,然后皱起眉头,大声叫道:“哎哟嗟!这酒真难喝!”

二哥赶紧捂他的嘴,一边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骂:“你这么大声音做么事哦?你是想找死吧?一下子被大人发现了,我们俩么样搞??”

三盅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冲着二哥笑。他感觉二哥就是一个大人了,什么事都考虑得那么周到,以后真的要听二哥的话。二哥的形象,在三盅心目中越来越大,比牛栏外面的牛还要大;二哥的形象,越来越高,比牛栏里的墙壁还要高……



三盅和二哥醒来已是黄昏。他们是被大人们的叫骂声唤醒的。三盅睁开眼,只看见周围摇晃着许多人影,身边热乎乎的,非常暖和。伸出手去,想爬起来,却摸了一手的黑。

三盅和二哥喝醉了酒,都昏昏睡去了。那天天气向好,季节早已立春,南风微熏,吹进牛栏,三盅和二哥手里的烟头慢慢燃烧,终于引燃了牛栏里的稻草。好在气温低,稻草也不是太干,燃烧很慢,却冒出了滚滚的浓烟,引起了路过的大人的注意。大人跑进来,发现了三盅弟兄俩。


三军和二哥算是捡了两次性命!一次是牛栏的稻草竟然没有烧死他们,二次是在父母的联合双打下,哥俩伤痕累累,哀声连连,也还没有被打死。

父母赔了生产队的稻草。但从此,三盅和二哥在家里噤若寒蝉,在同学中间的威望也一落千丈。生产队里的大人们每次遇到哥俩,总要停下脚步,问哥俩:“三盅子,你那天真的喝了三盅吗?”哥俩每天灰头土脸地上学、放学、写作业,抬水、扫地地做家务,成绩倒提高了不少。


二哥偏理,三盅偏文。二哥数学常常考100分,三盅的作文常常被老师在班上读,学校出的墙报上面,也常常有三盅的文章。所以,他们俩都顺利地先后考进了镇上的中学。

到得中学的第一天,三盅就感受到气氛的异样,老是感觉背后有人在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待三盅看着他们时,他们就又都捂着嘴笑,三盅就知道大事不好了:看样子,自己喝三盅的威名,比风跑得还快,已经比自己早的,先来到了初中。

初中明显比小学难混了,那些同学也比小学的阴许多!每个同学都不再喊他刘三盅,都大声的喊:“三盅子啊!”“三盅子啊!”连起来喊,就是“三盅砸!”喊完了,男生就咧开大嘴,开心地笑;女生则低着头,一边摸自己的辫子梢,一边捂着嘴笑。

这时,二哥也已经考取了县城的桐城中学,终于远离了醉酒烧牛栏的传说,把所有的嘲笑,所有的不公平,都留给了三盅一个人承担。为这么点小事,三盅也不好找老师处理,只好一个人在心里闷着。真不是滋味。



有一天,课间操结束之后,学校的广播里开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三盅从学校的广播里,突然听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1984年,中国曾经举行过建国以来规模最大、装备最新、机械化程度最高的一次大阅兵!刘三盅高兴得跳起来。其实,三盅高兴的,不仅仅是新中国的伟大成就,更重要的是,阅兵式,让他福至心灵,茅塞顿开,阅兵式,给了三盅灵感!

下课了,三盅紧随着下堂的班主任跑到办公室,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对老师说:“老师,我要改名字!”

老师转过身,一脸和蔼地对三盅说:“我也正要找你呢!你这名字是要改!又土气,又俗气,还冒着酒气。你看看你两个哥哥的名字多好,一个叫金樽,一个叫东篱,所以,他们的成绩才那么好,都考取桐中了!”

“我大哥考取了机电学院,我二哥是今年考取桐中的。”三盅忙着补充。

“对呀!所以,你就更要努力了。说说,你想改么名字啊?名字不好改哦,派出所那边有登记的。”

“我改成叫刘三军吧!把‘盅’字改成‘军’字就可以了。三军,海、陆、空三军嘛!”刘三盅抬头,等着老师的恩准。

“也是噢!”老师表示赞赏,“桐城方言里,‘盅’、‘军’不分的。你还真有点鬼头聪明!你以后就叫‘刘三军’吧!派出所那边,我就说是登记时的笔误。”

刘三军想:看看!看看!!初中老师就是有水平一些!看问题就是准!解决问题就是厉害!!


听到下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刘三军赶紧谢过了班主任,一路飞跑着回教室。老师已经在上数学课了。

刘三军进了教室门,冲着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大声喊:“老师!从今天起,我叫‘刘三军’!”

教室里哄笑起来,乱成了一锅粥。那个白头发的数学老师很诧异,一口的桐城话:“你,你,你,本来就叫‘刘三盅’啊!”

刘三军意识到是自己没有说普通话造成的,马上切换成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庄严地对数学老师说:“我叫刘三军!统帅三军的‘三——军——’……”

数学老师普通话明显不过关,好奇地看着刘三军,木讷地重复了一遍:“对,是啊,我晓得呀,你就是叫刘三盅啊!!”

刘三军感觉很受伤,数学老师的水平就是不行,比不上那个教语文的班主任!


刘三军破釜沉舟,天天暗暗练习用普通话说自己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个半夜,刘三军他爸从三军房间门口走过去起夜,还听见他在梦里,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叫着:“我叫刘三军!”

三军他爸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孬了!都晓得你叫刘三盅喽!”

刘三军,在父亲的桐城话里,还是叫个“刘三盅”!



桐城无海港无波,平海夕漫镜未磨。晚来写上几行字,明镜秋霜忆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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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太平保

桐城孔城,相传因三国吴将吕蒙,屯兵、筑城于此,因而得名。这里自古就是商埠重镇,宋《元丰九域志》载:“淮南路舒州九镇,孔城即九镇之一。”而史称的“桐城八景”中,孔城暮雪、荻埠归帆、桐梓晴岚三景,也都出自孔城。

但作为城里人,他们为了标榜自己,常常就不谈这些比较容易记住的东西了。刘三军的爷爷刘保平会说:“这些,还是比较浅薄的,我们桐城孔城,最独特的、内涵最丰富的,就是孔城独有的‘九保十甲’!因为‘保甲’文化,在全国,也唯孔城老街独有。” 这些,小时候的刘三军自己不知道,他都是听他爷爷,酒后说的。这是刘三军他爷爷刘保平,70年里,常说的一段话。


孔城老街,商铺和住户鳞次栉比,自古以来就分十甲,商铺住户以甲为单位,呈现出不同的市井风貌。刘三军的爷爷刘保平,常常在酒后,絮絮叨叨地念这些口诀:“一甲咚咚呛,高跷带五猖;二甲真有钱,出个彩轮船;三甲真大胆,出个玻璃伞;四甲人斯文,出个富贵亭;五甲没得出,出个十二属;六甲与七甲,平台伴銮驾;八甲不顾羞,出个老悠秋;九甲狮子丑,像个哈叭狗;十甲人真榷,出的是台阁……”这些,小时候的刘三军自己不知道,他都是听他爷爷,酒后说的。这是刘三军他爷爷,70年里,常说的又一段话。


孔城老街,临孔城河,人们逐水而居。水流不止,宛若流年。黛瓦粉墙,绿苔透窗。翘檐临风,条石陈街。1800多年的古镇,几十年的时光在这里静止一下,甚或是倒流一回,最多也只是打个漩涡,翻不起什么大浪。


“刘氏之先,盖出帝尧陶唐氏,推而上之,则出于黄帝轩辕氏。新周公之后,贤才接出,世扬耿光……”这是刘三军小时候过年的时候,看到的《(安徽桐城)皖桐刘氏宗谱》的开头。但刘三军看不下去那个《宗谱》,那里都是繁体字,竖排版,还没有标点符号,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睛发花。后面都是表格一样的东西,一代一代的,往下排。刘三军认识的人名,没有几个。

过年的上午,刘保平会爬上家里的木阁楼,取下一只红色的木箱,上面黄色的大字,印着“《(安徽桐城)皖桐刘氏宗谱》”,显得庄严。

“刘开,桐城派文学家,‘姚门五杰’之一哦,那是不得了的!”刘保平翻到刘开的那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很费劲地读给刘三军听:“(刘)开为儿时,幼贫失学,长游四方,客于诸侯,十余年始归……”

“这上面不是写着刘开住孔城八甲吗?那为什么我们现在住的地方叫‘太平保’?”

“后来我们刘家越来越好嘛!当然就移居到太平保了嘛!保,是上前户口的编制嘛,十甲为九保。可见,‘保’比‘甲’更大嘛!那时候,上先,要选拔德行好、又有文化的人做保长的,你爷爷的爷爷,就是我们太平保的保长。太平保,保太平,太平盛世享太平!” 刘保平越说越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一边硬着头皮给孙子解释,很为自己的文采感到自豪;一边又要广开思路,想要转换话题,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还生怕孙子刘三军深究,问的一些问题,自己会回答不了。

“享么子太平?你不也就是个酿酒厂的工人嘛!” 刘三军表示不屑。

“我不是工人,我是技术科长好不好?负责技术的!”刘保平见不得孙子这么看不上领导干部,急了。

“技术科长?科长?是不是就是别人常常说的科级干部了?”

三军他爷爷就不再接话。

这是小时候,刘三军和他爷爷,常说的再一段对话。


“享么子太平?我们家不就是个开酒坊的吗?” 刘三军表示不屑。

“你以为开酒坊的得了哇?!不开酒坊,你拿什么去念书、交学费?我们刘家,一代代的,都是酿酒,我们是酿酒世家,人称‘老酒刘’。解放前,孔城河里,一天来那么多船,有一半都是来我们家运酒的。他们讲,一进孔城老街,不用问人,顺着鼻子闻,就能找到我们家酒坊。民国时期,桐城有一个书法家方不圆,还给我们写了一幅字,叫做‘闻香下马,识味停船’。”

“拿酒换的字吧?”刘三军掩口笑,他知道这个典故。

“你以为哪个都能拿酒换啦?方不圆老先生,那么有学问的知识分子,是不会轻易给你写字的。”

“哎哎,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我们刘家也是知识分子家庭吗?都是文学家了的。怎么又改酿酒世家了?怎么我爸就是个开酒坊的,我妈就是个杀猪的?”

三军他爷爷就不再接话。

这是小时候,刘三军和他爷爷,常说的另一段对话。


1955年,刘承学十岁。十岁的刘承学已经记事了,放初学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坐着几个人在谈事情。谈事情刘承学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一起来的几个解放军。那是解放初期,解放军在刘承学的眼里,是全世界最光荣的人。

解放军走到哪,刘承学和他的伙伴们就跟到哪。一切,都让刘承学感到新奇。刘承学跟着解放军一起,站在太平保的圆形门门口站岗;刘承学学着解放军,双脚“咔”地靠紧脚后跟,笔挺地站在自家酒坊的屋檐下;刘承学跟在解放军后面,学着他们的步伐走正步,只是走了几步就再也不学了,他们发现那样走,太累了。

刘承学惊奇地发现,解放军也要上厕所!一大帮小伙伴守在厕所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着那个解放军蹲着,手枪在腰间摇晃,晃一下,他们后退一步,直听到解放军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呢?”一大帮小伙伴就急急忙忙地跑出厕所,跑出来了还是接着跑,跑几步,还兜个圈子,绕个弯弯。因为他们听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但子弹不会拐弯,只会走直线。

解放军在刘承学家吃了午饭,奇怪的是,他们不喝酒,说是来工作的。经过刘承学他爸刘保平一再地劝,那个解放军里面,好像当官的那个,扭扭捏捏地喝了一杯,放下酒杯,就用他们听不懂的话叫了一声:“贼拉好哇!太好歹了……”刘承学马上想到,这个解放军,会不会其实是个潜伏的国民党反动派?要不然怎么会说“贼”还好呢!然后,解放军却再也没有喝他们家拿出来的陈酿,很快地吃完饭,放碗了。只留下清汪汪的一壶老酒,独自寂寞,散发浓香。

刘承学还神奇地发现,那帮解放军吃完饭就走了,每个人的饭碗底下,都压着钱!

这一天,刘承学都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着,一切都让他感觉新奇,一切,都让他感觉兴奋!他没有看见33岁的父亲刘保平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的神情,直到傍晚被打了一顿!


第三天早上,还是那些解放军,热闹轰轰地搬走了刘承学家酒坊里的所有东西,连酒坊里一个快破了的蒸米胚的木甑,也被一个勤快的小兵扛到肩上,搬了出去。

那天,刘保平身上披着红绸,胸前戴着一朵硕大的红绸子做的大花。酒坊门口放了足一万的大鞭,拉出了一条巨大的横幅,上面又挂着红纸写的四个大字,村里私塾的老先生一边抚着不长的胡子,一边念:“公私合营!公私合营!!公私合营好哇……”

只有刘承学的妈妈独自坐在锅灶门口,偷偷地抹眼泪,偷偷地咬着牙,轻轻地说:“太平保,保太平!这保的是么子太平……”听见有脚步声,又赶紧拉起衣襟擦眼泪。

随脚步声过来的是刘承学他爸刘保平。刘保平冲着老婆轻轻地骂了一句:“公私合营好哇!你么就那么落后呢……”

从此,刘保平就随着解放军一起,进了几十里之外的县城工作。

解放初期的桐城县城,百废待兴。一家一家的国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全都热火朝天的建立起来了。刘保平因为祖传的酿酒手艺,被吸收到国营桐城县酒厂,随着酒厂进了城,从此,刘保平在桐城县城工作。

刘承学从此很少见到刘保平,刘承学他妈从此常常在家里叹气、流眼泪,但星期日见到回来的他爸,很是客气。

这些,小时候的刘三军自己不知道,他都是听他爷爷,酒后说的。这是小时候,刘三军他爷爷刘保平对刘三军,常说的另外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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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结亲如结义

1967年,刘三军他爸刘承学22岁。这一年,刘承学结婚了。新娘是隔壁生产队的桂大丽。

本来新娘不是桂大丽,刘承学当时喜欢的,是二姨奶奶屋基窠里的陈小芬。陈小芬家和二姨奶奶家住对门。

陈小芬的眼睛很大,皮肤很白皙,看人时容易红脸,看一眼就赶紧低下头。陈小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额头上,眉心中间,点一颗红胭脂,仿佛一颗朱砂痣。头发在脑后扎个小辫,辫子的末梢,是一簇红头绳,有点像画里的美人。刘承学小时候去二姨奶奶屋基窠里,第一个就要找她玩。

刘承学和陈小芬在家门口的河堤底下搭锅台,玩添小孩的游戏。掐几片树叶,就是青菜;拣几块土簸,就是精肉。陈小芬拿一把干草,塞在肚子的衣服里面,就是怀孕了,然后把草巴子拿出来,小孩就添下来了。

有时候也吵架。陈小芬就屙泡尿,滋塌了刘承学一上午建成的沙炮楼。刘承学很生气,就去田畈里找菜青虫来,吓唬陈小芬。陈小芬气得要回家,刘承学就求她。

刘承学:“刚才就是骇骇你的嘛!你么就真的生气了?!”

陈小芬:“你再搞,以后你来了,我都不跟你耍了……”

刘承学委屈,吸了口鼻涕:“就是搞着耍的嘛!菜青虫有什么好怕的?——我在我二姨奶奶屋基窠里,就你一个朋友!”

于是刘承学和陈小芬,在河水里洗干净了手,再来搭锅台……

然后两人慢慢长大,在一起的时间竟然真的越来越少了。但刘承学一直记着的,就是陈小芬的大眼睛,仿佛是孔城河夏天的流水,波光粼粼,涨落不歇,让人忍不住总想跳进去,畅游一番。又像是家里盛酒的酒缸,闻着就已浓香,期盼喝着沉醉。

但自从1966年之后,刘承学再没见过陈小芬,又不好再问,每一次听大人聊天,老是说成分、成分什么的……刘承学从此害怕去二姨奶奶家,刘承学内心渴望碰到又害怕碰到陈小芬。只是有一次二姨奶奶病了,刘承学和妻子桂大丽一起去看二姨奶奶,田埂上遇到了,刘承学轻轻地喊陈小芬的乳名:“小芬,小芬嘞——”

陈小芬装着没有听到,没有答应他。陈小芬的心,疼了一下午。其时,陈小芬已经不再叫陈小芬。1967年,陈小芬改掉了那个资本主义的名字。现在的陈小芬不叫陈小芬,叫个陈卫红。


刘承学和桂大丽终于结婚了。

刘承学和桂大丽结婚,娶的不是桂大丽,娶的是桂大丽的辫子。娶的也不是桂大丽的辫子,娶的是桂大丽家的成分。娶的也不是桂大丽的家庭成分,娶的是个“门当户对”。

刘承学家里以前是开酒坊的,桂大丽家里以前是养猪的,一个清雅,一个腥臭,怎么就喜结连理了呢?人们都说:以前,刘承学他爸酿酒产生的酒糟,就送给桂大丽他爸养猪,一条龙生产,情投意合的,一来二去,感情就深了,所以,就结了亲家。

但刘承学他爸和桂大丽他爸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两个人互相看得上眼,不是情投意合。主要还是两个人的不一样。

刘承学他爸刘保平喜欢吹牛逼,一天到晚,大话撩天的,和他谈白一个小时,五十八分钟都是听他一个人在说话。桂大丽他爸身大力不亏的,天天养猪、杀猪的,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脱下衣来,胳膊上的肌肉,小老鼠一样的跳。但有一样,他不爱说话,是个闷葫芦,磨子都压不出一个屁来。所以,桂大丽他爸就欣赏刘承学他爸的口才好。

桂大丽他爸和老婆吵架,被老婆挠花了脸,怕被隔壁邻墙的笑话,不敢出门。刘承学他爸刘保平从城里回来休假,看见了,就帮他,说是家里的猫发春挠的,还在众人面前开玩笑,说该给那个猫找个烧锅(桐城话,意指妻子)了。众人哈哈一乐,就这么顺利地给他解了围。桂大丽他爸很服气,自己就没有这么高的智商,就知道被挠破了相,把老婆捶了一顿。

晴岚的魏三,端午节赊了桂大丽他爸五斤猪肉,然后说自己已经付清账了,讨了三次都没有讨到钱,一直就在扯狗屌(桐城话,意指纠缠不清),桂大丽他爸还挨了魏三一顿骂。刘保平带了几个人去,慌慌张张地对他说,街上出大事了,端午节那天,王屠户家卖的猪肉是黄苗猪,现在有人吃肉喝酒,中毒了,所以过来看看。魏三吓了一跳,然后就感觉庆幸,咪了一口酒,开始信口开河:“还好我那天是在桂屠户那买的,钱还没有给呢!”然后桂大丽他爸准时出现,讨到了肉钱。这样的手段,桂大丽他爸就没有,所以很是佩服、服气。

刘保平祖传的身材矮,没有劳动人民的身坯大个,文弱书生的样子,虽然也是劳动人民,但看着就不舒服;桂大丽他爸,高,黑,瘦,还壮,走起路来蹬蹬的响。酒量还大,每一次到刘承学他们家店里,总要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酒,再拉酒糟。

街上有个破落户,叫刘承实,和刘承学他爸刘保平套近乎,说两家是一个祖坟山上牵下来的一根藤,他也是“承”字辈,相当于刘保平的侄子,刘承学的弟兄。所以就在刘承学家的酒坊里,要酒要菜地吃着喝着好几天,赖着不走。刘承学他爸刘保平打不得骂不得。桂大丽他爸闻讯赶来,什么话都不说,一只手封起刘承实的衣领子,直接往起一拎,拖着就往前走。刘承实哑着喉咙叫:“放老子下来,老子自己晓得走……”从此再没有来过……

所以,交朋友不是结婚,需要天天甜言蜜语的交心;交朋友不是谈恋爱,也不需要情投意合。一个人喜欢吃辣,另一个就最好必须是四川口味?一个人爱干净,另一个就应该是喜欢天天洗澡?交朋友,只需要的是彼此欣赏,要的是关键的时候帮得上忙,要的就是刘承学他爸刘保平吹牛逼的时候,桂大丽他爸在一边沉默地听,能让他吹得尽兴,最好还能附和一两声:“那是,那是……”

星期日,刘承学他爸回乡,和桂大丽他爸在一起喝酒,说,承学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烧锅的了。桂大丽他爸说,我们家大丽也不小了。刘承学他爸说,结亲结的不是亲,是结个“义”字,讲究个门当户对。桂大丽他爸说,那是,那是,结亲如结义,我们两家都是做买卖的。听着倒像是桂大丽他爸求着刘承学他爸一样。但其实不是,桂大丽他爸就是这么说话。

于是,就这么两句话,亲事定了。

期间,刘承学和桂大丽见了个面。刘承学看到桂大丽细腰,丰臀,绑着一双大辫子,拖到屁股后面,上面扎着红红的头绳,人一走,大辫子在腰窝里晃,晃得刘承学心里发慌。刘承学亮着眼睛点了个头。桂大丽偷偷看看刘承学,穿得干干净净,脸也干净,青丝靓脚的,不像自己平时看见的那些臭男人,胡子拉茬的,低下头,红着个脸,含羞说了句:“我听我大大妈妈的。”  

刘承学给桂大丽写了一封信,塞了两颗大白兔奶糖在信封里。桂大丽红着脸,一边嗔怪,这么近还写么子信,一边幸福地吃了糖。

于是过了礼,送了个日子,门上贴上村里老先生写的婚联:“革命不分先后,婚姻要求自主。”看着对联有一种冲破包办婚姻的牢笼,迎得新生的感觉。但其实不是。那个写对联的老先生给人写对联,都是按顺序从书上抄,轮到哪个是哪个。

一挂大鞭一放,被卧往一块一摞,就这么的,刘承学和桂大丽结婚了。

结婚的晚上,刘承学他爸刘保平也从城里的国营酒厂回了孔城,他穿个中山装,胸前的口袋里,竖插着一根新农村钢笔,坐在酒席桌的上方,不大理得人。刘承学没喝多,倒是刘承学他爸刘保平喝多了,举着个酒杯,开始拽文:“太平保,保太平,从此男耕女织,齐头并进。得意尽欢,把酒倒满……”众人半懂不懂,都知道他爸是城里人,整的肯定是好词,只是喝彩。桂大丽他爸也端个酒杯,跟着说:“那是!那是……”


这些,小时候的刘三军自己不知道,他都是听他爷爷,酒后说的。这是小时候,刘三军他爷爷刘保平对刘三军,常说的后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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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这个妇女不当玩


刘承学他爸刘保平喜欢吹牛逼,按常理,刘承学应该会更喜欢吹牛逼才对。但是不。刘家临到刘承学这一辈,慢慢变得不爱说话,开始走内涵发展的路子。所以,刘承学虽然是孔城的名人,靠的是酿酒货真价实,待人谦和真诚。

同样的,桂大丽他爸因为是个闷葫芦,生下来个女儿桂大丽,就变得爱说话,仿佛是要把她爸那辈子没怎么说话的损失给夺回来。桂大丽不仅是爱说话,声音还大。在唱样板戏的那个时期,她是村里演《红灯记》李铁梅的一号种子选手。每每唱到“万丈怒火燃烧起,要把黑地昏天来烧塌”一句,声音可以一直传到隔壁生产队,引得本村邻村犬吠连连,响成一片。桂大丽唱半晚的戏,两个生产队的狗们,要哑好几天。

桂大丽大身板,大头,大脸,大眼睛,这样嘴就显小,嘴角微微上翘,再配上她的大眼睛,增添了很多妩媚。只是因为她爸的少言寡语,造就了她的敢作敢为。


刘三军他爸他妈结婚的时候,他们是农业合作社的社员。春种秋收,盛夏“双抢”,刘承学和桂大丽就和社员们一起,很早起床,去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为建设社会主义农村而辛勤劳作。到了寒冬腊月,他们就垒塘塥,修水库,挖塘泥……

刘承学个子不高,比较文弱,小时候生活得不是特别苦,所以,在干这些体力活时,常常感觉力不从心,劳动进度赶不上别的劳力。所以,到过年,生产队结账、分钱的时候,刘承学总比别的劳力工分少,也就少结了不少钱。

但因为桂大丽人高马大,性格要强,是生产队的劳动能手。她的工分自然不能按照其他妇女一样,只记半个工,而是比她们都高。两起一凑,刘承学他们家总收入也没比别人家少。

有时,生产队把有些活分到人头上的时候,桂大丽总是能够早早完成自己的任务,跑来帮刘承学的忙。这时候,总是会有人耻笑。但桂大丽总是脸色一沉,复又笑道:“怎么滴?我就是要惯着我们家承学!”引得村子里,男人们羡慕,妇女们嫉妒,刘三军弟兄三个,却只有恨!恨自己的父亲的手无缚鸡之力,恨母亲有点太逞能……


终于到了分田到户,刘三军家分到了一亩三分田,一口大塘,二分地。刘承学和桂大丽两口子,就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的生活。桐城话说,“一粒饭要出九斤四两力。”又说,“一粒米,四两汗。”意思是,汗珠摔八瓣,才有了庄稼的收成,才有了温饱。也所以,庄稼人也就更盼着富足。


孔城河的流水,有时浩浩荡荡,挂云天,抵沧海;有时曲水流觞,画山水,作缱绻。但无论时序变更,四季流转,太平保的灵气还在,酒意还在,保太平的神圣,也还在。


一切的变化,都是从改革开放开始的。

仿佛是一夜之间,太平保的那些隔壁邻墙家,有的开始蒸传统美食——孔城米饺开卖;有的开始划起了渔船,耕耘在碧波荡漾的孔城河上,船头的鱼老鸹两排肃立,如忠诚的士兵;就连全街最有文人气的帘青斋的张老爷子,穿着个白的确良衬衣,端坐在孔城老街的店铺,也开始卖起了文房四宝,画扇面、作藏头诗飨客……


桂大丽急了,晚上睡觉时,捞着刘承学的手,说:“承学,我们也找点么事做做吧?”

刘承学说:“我们刘家,除了酿酒,还会做什么?”

于是,刘承学桂大丽夫妻俩,请木匠做蒸笼,寻篾匠做导管,访铁匠打造工具,找砖匠砌酒窖……又忍着刘承学老父亲刘保平的冷脸,求他老人家,能不能偷偷从县城的国营酒厂,给弄一点酒曲回来。但此时的刘保平是个负责任的国家工作人员,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惹得刘承学他妈挠起来和他大吵了一架,骂他是个吃家饭、屙野屎的货。


经过了几个月紧锣密鼓的准备,一挂大鞭炸响之后,刘三军家的酒坊,还是终于又开张了!门外一个招牌,“太平保刘记老酒”。门上红彤彤的对联,上书:“几口小窖酿传统,一盅老酒醉孔城!”是请城里的神童作家操鲲先生写的。  

酒坊里面是一张方桌,四周是连在一起的四个凳子,名曰“串凳”,来买酒的客人,先在这坐下来,品几口酒,方桌上的花生米是不要钱的。喝酒,花生米是下酒菜,吃完了再加。里面是柜台,再里面是一口一口的大缸,装着清汪汪的老酒。酒缸上面,是一块很大的木盖子,串盖而过,是一个把手,用来掀盖子的。再上面,是一块红布,包着沙子,紧紧地压在盖子上面。要打酒了,拎起沙包,掀开盖子,浓香扑鼻。再再里面,是一个高大的蒸笼,底下是竹筒做的龙头,仿佛一年四季,都有清澈的成酒缓缓地往底下的酒缸流着,散发着诱人的香。孔城人皆说:“我的个乖乖,香掉了鼻子!”

从此,太平保刘记老酒顾客盈门,川流不息。



刘三军他爸刘承学开起了酒坊,刘三军他妈桂大丽帮衬着他爸酿酒,但勤劳的桂大丽看着每天的酒糟就这么白白丢掉,感觉心疼,顺便就又充分利用这些现成的酒糟,养起了猪,捡起了他们家养猪、杀猪的老本行、传家宝。

传统,一切都是传统!也许基因里,桂家就带着了会养猪的因子。酒糟煮到半沸不沸,拌以金黄的米糠,翠绿的红薯叶,酒香,米香,薯香,猪们就是闻着这样妩媚的香味,享受每一场饕餮盛宴。猪们吃到微醺,嗜睡,不搅,长肉……因为吃的是酒糟一类的食物,肉质鲜嫩,入口清香。一栏一栏的成猪,就这么拉到孔城食品组,换成钞票。刘家也就这么慢慢富了起来。

猪肉好吃却难杀。杀猪,是需要专业素养的。桐城名言,“穷不丢书,富不丢猪。”桐城人养猪是传统,家家户户都或多或少都养猪。家家户户养着猪,但杀猪的本事,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所以,一般的杀猪师傅,是有一点点拽的。

四季流转,节气更替。一到腊月,当天气寒冷,肉不易腐之时,在桐城,就仿佛是又一个节气。杀猪师傅需要到每一个村庄,挨家挨户,在热气氤氲之中,热火朝天地去杀猪。大家心很急,围在杀猪的师傅四周,大声说,先杀我家的。另一个说,先杀我。再一个说,还是先杀我吧。还一个说,先杀我吧,我水都烧开了……这时候的杀猪师傅,总是十分难请。

请不到的次数多了,敢作敢为的桂大丽就急了。桂大丽就要开始学杀猪了!


熟练的杀猪老师傅,往往可以一刀封喉,手起刀落,令猪顷刻毙命。但桂大丽的第一次杀猪,因为不熟练,吃奶的劲儿都用尽,猪没有杀死,还在活蹦乱跳,而自己却筋疲力尽,浑身发软。趁着桂大丽喘气的空档,猪却带伤跑了!

前面是带血逃跑的猪,一路跑,一路口吐血沫,一路洒下血迹一片;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桂大丽,衣襟上满是猪血,一路追,一路鸡飞狗跳,一路长刀在手,寒光凛冽。见者无不骇然!教杀猪的老师傅,看着杀红了眼的桂大丽,摇着头,叹道:“这个妇女,不当玩!”

桂大丽终于学会了杀猪。


从此,桂大丽自己养的猪,都不再送到食品组宰杀,而是自己杀猪卖肉,并开始走深层路线。一开始,桂大丽卖猪肉,是肥肉瘦肉一刀切,一个价;渐渐地,是肥瘦分开,各取所需,拉大价格差距;然后,桂大丽学着城里的模式,不仅肥瘦分开,而且,分成五花肉,肋条肉,前腿肉,后腿肉……清清楚楚,一样一个价,服务不同的人群!

再后来,桂大丽又专门剔出大骨,桐城人称作筒子骨,说是补钙补营养,也是供不应求。一样的卖猪肉,桂大丽偏要在卖猪肉这件事情上面“做花”(桐城话,意指仔细琢磨分析,精益求精。)桂大丽的生意,也日渐红火。

桂大丽不仅仅杀自己家养的猪。村子里,东头儿子结婚,西边老人做寿,桂大丽也会参与其中,去给人杀猪,为喜庆再加一份喜气,更添一点热闹……


太平保里的好日子,就这么来了。酒香弥漫的太平保,流淌着吟唱太平的歌声。


所以说,所谓刘三军他爸刘承学是个开酒坊的,他妈桂大丽是个杀猪的,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

这些,小时候的刘三军也不知道;这些,他也不是听他的爷爷酒后说的。他是听他妈妈桂大丽说的。

这是小时候,刘三军他妈妈桂大丽对刘三军,常说的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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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0 20: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就似那一壶酒

初尝苦辣,回味甘冽

故人就似那一壶茶

初闻飘香,入味惬意

桐城老酒的广告做得是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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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21 11:25:28 | 显示全部楼层
还真有人看哪?

那我接招发……
桐城无海港无波,平海夕漫镜未磨。晚来写上几行字,明镜秋霜忆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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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都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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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1 18:36:1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不错,我桐城青草的,我在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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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都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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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21 23:03: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桐城青草的,现在在汉中定居了,有空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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