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与野性憧憬——高更》（下）

吴砺

                                    《原始与野性憧憬——高更》（下）

  

在那期间，1884 年至1885 年间恶劣的冬天，至少成就了一件好事，促使高更对绘画有了较成型的看法。当时他身在哥本哈根，在一封他于1885 年 1月14日写给画友叔福奈 克(Schuffenecker)的信中，透露出他都在想些什么。并不是许多信都能这样确切地显示他对艺术的未来展望，高更已深思过革新绘画的可能。他在信里告诉叔福奈克要他细审的，与20世纪画家奉行的信条没有两样。换言之，这简直是一张他计划投入画界乃至最终获得成功的策划清单。

举个例子，他当时已经认定一幅画最重要应该反映艺术家本身，不管是静物、风景、人像，  甚至某人的肖像，都应如此。不管怎样，在每一种画里，都应有绘者的个性。一个艺术家应该不只是一个模范感受者，  他应该同时知道怎样重组自己的感受，并将之以最契合本性的方式表达出来。关于此项，高更凭自己的才华能做到相当程度，并且他想传达的意念，从来不是自然里现成有的，或言语能表达的，也不是任何成型的东西。他想表达的一切总而言之只是他自己，是他心灵深处对生活最深刻的体验。

从这点着手，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得以呈诸世人最特殊而最I真实的风貌，他的画作，应该就如同他的字迹，真实地显露他本人。笔迹学家能分辨出诚实的亦或虚伪的字体，任何喜爱绘画且稍具修养的人，也应能立即认出一幅有个性的画，出自一个什么样人之手。例如塞尚，  在高更眼里，颇有点东方神秘色彩——他有古中亚的风貌——他所追求的，  以他自己的形式表现，好比在地上恣意伸展躯体般凝重祥和，最好能就这样做梦追寻到底；而他所用的颜色有如东方智者那般庄重。塞尚来自南方，同样也能花一整天躺在山上，  不是读古罗马的诗，就是仰望天空。因此，高更认为：  “他的境界很高，他的蓝色深厚凝重；而他的红色，则满含叫人颤悸的韵律。”p032

高更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个性异于常人，如果真想得到某种成功，必须压抑本性里某些成分。如果他的朋友抱怨他作品里的神秘气息而建议他将之被祛除时，他一点也不沮丧难过。

“一个人得顺从一己之性情，”他在1888 年10月16日写给好友叔福奈克，  “我知道我愈来愈难被了解，就算我与众人距离日远便又怎样？对大家而言我是个谜样的人，对一两人而言我可能是个诗人，  但不久的将来，我的长处将会为众人所肯1定。”“永远不要在意，”他继续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告诉你一点：我终将创作一流的画作。我确信此点，我们等着瞧。你知道的和我一样清楚，只要是有艺术之处，我必穷究到底。”

整个19世纪80 年代晚期，高更如公牛般顽强地进行他的追寻；或如他所云，像特快火车般。他自比为驾驶员，探头到车厢外远望，知道目的地尚远，不过确信轨道方向正确。但他同时也说自己有可能越轨覆亡——为了目标，  奋斗牺牲一切都／起值得的（，b叔福奈克在高更1888 年 11月13日的信里，又一度成为他倾诉心事的对象：“健康良好，工作有成，以及适当的性生活——此乃秘诀所在——我亲爱的好叔福，我可以想像你如何瞪大双眼，读着这些大胆的句子！但请勿紧张，敬请适当进食，适当享受性爱，适量工作，则你死亦舒畅。”

以上足证历来评论高更为“意志薄弱、自我放纵、成天摇摇晃晃的滩头瘪三”一说，是非与否。他最终虽对健康投了降，但他从未对薄弱的意志和难以捉摸的现实投降过。这也是直到今日许多自我放逐的艺术家的共同特征。此外，高更也从未试图走捷径完成理想，此亦是流放生涯诱惑之一。他对他所认定的英雄看法始终不变，他的英雄们曾阐释过去，他则阐释未来。譬如他向来崇拜的安格尔，可以兼顾古风与自然，因此他以华贵又写实笔意画的画，在高更眼里，简直价值连城，足以弥补法国在战争里失去阿尔萨斯、洛林两省的损失。军事上的挫败，  比起艺术上征服全欧洲的画作，  以及下开画风解放先河的意义来说，算得了什么？

他知道艺术是一项艰巨复杂的事业，从业之人不论自身或艺事都备受审判。当他在布尔塔纽的时候，在墙上钉有安基利科(Fra Angelico)、波谛采立、马 奈（奥林匹亚）和夏凡尼(Puvis de Chavannes)等人的作品。他尊敬德加，不仅因为他是伟大的画家，同时也因为他赋予艺术以尊严。他忆起小时见过的秘鲁偶像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以及他在卢浮宫里见过／的古埃及、亚述人和远东雕刻的超然与庄严，还有在布尔塔纽的爱芬港一地看见许多中世纪时的罗马式雕刻。在许多这一类事情里他远超过同时代的人，譬如直到他死后多年，马蒂斯、德朗和毕加索才挪用非洲和大洋洲艺术里进放的神秘引力。P065

高更值得称道的一点，是他对天成的个性和既定的看法绝不让步。这一点老使他想起当代有名的艺文评论家布鲁内泰(Brunetiere)对夏凡尼的评语：“我必须恭维你，你总能用和缓的调子画出佳作；你从未用过俗艳的颜色…．．，，高更酷爱夏凡尼，但他也知道自己勇往直前的个性不能安于“和缓”“的颜色，亦无畏于“俗艳”的念头。他到南海去并非为了逃避，而是找寻更深一层的意义：  自1889 年巴黎的世界博览会之后，远东的楼阁亭榭对他就有了深远的影响，他把东方看作他天性里每一部分都称臣妥协的地方。他在1890 年 6月写给艾弥尔，贝纳的信里写道：  “伟大的思想镌刻在远东的艺术里，我想我可以从那儿寻着新生。西方发展至此已败坏了，一个坚强的人，如希腊神话里的安特斯(Antaeus)，只须涉足远东即可寻回力量，  一两年后便可以全新的面貌回来。”

可是高更自己却不是如此，他与欧洲和南海的关系日趋复杂，南海以置身图画之感把他从欧洲解放出来，同时也供给他I现有的梦幻，形成极奇异的蛊惑。他因此得以间接提出许多问题，并侧观欧洲的窘境。也许他本无意如此坚忍地面对这个问题，或者会将这个问题处理得既笨拙又失败。他从南海所得，比起诺尔德或马蒂斯的南访大洋洲“色彩充电”一行，相距不可以道里计。他在南海所绘诸图的魅力，就博物馆的游客而言，在其逼真翔实、如梦似画。但对赞许他为绘画带来复生的人而言，在于高更打破所谓的“欧洲模式”：例如吉奥乔尼死气沉沉的维纳斯画像，或1896 年的《美丽的皇后》（两者现均藏于莫斯科普希金美术馆，，以及夏凡L尼晚年所绘的一些世俗人物壁画。如果高更死时画架上残留布尔塔纽雪景的画作，或在他病重时出示访客以玛拉玛所著、马奈插图的《牧神的年后》，均非不可能。高更至死关心欧洲艺坛及其发展动向。

南海的经历使他远离欧洲优裕的生活，但也使他因此得以远离本土“典型的艺术家生活”而单独从事创作。高更的绘画中，非常强烈地表现了他对未开化的原始和野性生活的向往／与撞憬，而他也理性而又感性地画出这种情怀。

他批评他布尔塔纽的画“完全没有德加的味道……一点日本味，却是秘鲁的野蛮人手绘的。”但当他真正脱离欧洲，可以随心所欲画出一切非欧洲的题材后，他反而一路细细追思探寻着当初在法国的突破。正因为他在南海有那样的突破，而非在南海过着“浪漫”的生活，所以他的后继者都不如他，有愧于他。

我们可从波纳尔和威亚尔的早期画作中，解释何谓愧对高更。他们两人的画法专断呆板，完全不屑传统。我们在此所强I调的价值，不指一幅画给人的感觉，而指一幅画的“画面语言”。波纳尔和威亚尔最不希望画得如秘鲁土人般粗鄙，但他们对从高更处可以学些什么并未深思。我们也可从马蒂斯的例子里解释愧对高更。马蒂斯早年买过高更一幅小男孩肖像，结果他日后画有名的《生之喜悦》 (Joie de Vivre)(现为巴恩斯／毖藏馆(Barnes)珍藏)时，便满是努力挣扎、企图重建欧洲 田园画风的高更的影子。众所皆知的《马蒂斯夫人肖像》（绘于1905 年秋），有一条绿纹直贯她的脸庞，若没有高更尖锐直接的表现法在前，这将会被认为大逆不道。马蒂斯那阵子惯采单调的着色配上大胆的轮廓，其手法即 来自高更，正好比我们现今所见藏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巨作，也是源自高更一种以成块的单色来使观者深受感动的手法。P079

有许多人以自己的爱好，  从事一点业余的休闲活动，结果转变为终身职业。有些人因此得享大名，如运动员、作家等等，其中画家也不在少数。我国近代绘画大家齐白石就是由一名雕花木工而转变为中国现代画吏上最有创造性的画家，这就是一个最好实例。在西方这种例子更是多见，后期印象派中两位奇特的人物梵高与高更，在刚开始都是由于兴趣而从事绘画的业余画家，梵高比高更年轻五岁却早死十三年，仅活了三十六岁，  我们看不到他的晚年生活及作品，实在可惜.

保罗。高更(Paul Gauguin)于1848 年 6月7日出生在世界艺术之都巴黎，  他的父亲是一名新闻从业人员。当他三岁时，父亲突告逝世，  依母为生。在当时的西方社会，一个女子单独谋生，也是相当不易，  因而他的童年生活非常清苦。高更十六岁时即辍学出外当海员从事航海工作，一个十几岁的青年落得无家可归，  无亲可见，  茫茫大海，  只剩下他一人，与蓝天碧海为伴，其内心之寂寞是可想而知的。也许就因此养成他那坚强独立的个性与返璞归真、热爱人类原始生活的人生观。

在海上工作六年之后，高更返回巴黎，在一家股票公司谋得职位，收入丰厚。不久，与一位丹麦籍女子相恋而结婚，婚后生活非常美满，一共生有五个子女。这一段时期可说是他一生中仅有的正常家庭生活的黄金时代，也是他绘画生活的萌芽I时期。他学画是因休闲生活的兴趣，且受当时股票公司一位极热心于业余绘画活动的同事的影响。在这位业余画家的引导与帮助之下，激发了他浓厚的绘画热忱，孜孜不倦地工作了三四年，而成为一位名符其实的业余画家。艺术进步之快速，实是出乎他的朋友意料之外。

在1876 年他只是以碰运气的心情，将一幅习作，送交巴黎政府所主办的美术沙龙展，意外得以入选。这是他由业余转为专业的先声。  自此得来的鼓励，刺激他对绘画的狂热日盛-l日，作画更加勤奋。不幸的是他全家赖以为生的股票公司的职务，在1883 年他终于因对绘画的狂热而失去了工作。现实生活的压迫，  给予他精神上不小的打击，  在不得已的情形下，  只得将全家迁往丹麦岳父家暂住。中国人有句话“没钱的女婿难抬头”，不知道他是否因此而受到刺激，个性开始变得非常怪僻。1887 年他去参加巴拿马运河的开掘工作，在辛勤的工作中积下一点钱，  而去西印度群岛旅行写生。高更对于海岛生活与风光有特别的爱好，可育能是由于曾当海 员，与从事航海多年的生活有关。他的绘画在早期是根据印象派的理论学习，而后即显现出个人特有的画风。  自西印度群岛回去后，他的画风似乎已完全脱离了印象派的风格。

1888 年的10月，他应梵高之邀去法国南部旅行写生。两个怪人在一起，  各具独立的绘画思想，经常为了绘画上的见解不能一致而发生争吵，有时竟会吵得脸红耳赤不肯罢休。有一次梵高竟为此割耳抗议，高更几乎涉嫌行凶，吓得急忙返回巴黎。（我国有一传说梵高割耳，  系为一个小女孩而为似是不实）这是他们二人结交不久后，随即演出的一幕悲剧。

1891 年是他绘画生活上一个最大的转变期，此时印象溉1的理论已不能满足他个人的需求，  他无法忍受与画友们无休止的讨论与争吵，  巴黎的繁华及大都市中日渐文明的生活更使他厌烦，于是他便在这一年的6月抛弃妻儿，单独远赴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大溪地，找寻那属于个人的理想生活。他在大溪地岛上一个距离城市约二十多英里的小农村寄居，整日绘画并与土人为伴，最后与一位年轻土女同居，  过着恬静快乐、似是回复原始人类的生活。无忧无虑的日子竞使他能在两年中画了六十多幅画，做了一些木刻与素描。他现在存世的几幅名作，都是这一段时间内所完成的。

1893 年因为他的叔父去世高更遂重返巴黎接受遗赠给他的一笔遗产，同时他将在大溪地所作的油画中精选出四十幅公开展出。但是当时一般人对于他的作品仅有一种好奇的心情及嘲笑般的谈论，  而忽略他对绘画创作的热忱，这使他非常 失。虽然在展出期间曾售出十多幅画，但他已失去了兴趣，而后对于巴黎的一切深感绝望，于是在1895 年再度重返大溪地，过其原始人性的生活。两年后因得悉爱女突然死亡，精神深受打击，厌世￡自杀，幸而得救未死，  自此以后能支持他的精神生命音，仅有绘画而已。 1901 年高更自大溪地迁居另一小岛马贵斯岛( Marquesas)，  于1903 年 5月因心脏病复发与世长辞，享年仅五十五岁。

在许多印象派画家中，梵高与高更算是两位极奇特的人物。他们开始学画都是得自偶然的兴趣，然而他们对于绘画激情和热忱却几乎发狂，  所创造出的独特画风亦深入世人之心。高更遗留下来许多成功的作品，多数是刻画大溪地的土人风情，画面表现出的粗野韵味，显现出一种纯朴的美感，使人回味无穷。（蒋健飞撰写）p208”

吴砺

2019.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