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与光明：路易·康的建筑精神》（五）

吴砺

                     《静谧与光明：路易·康的建筑精神》（五）

康最重要的作品完成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是一个对机构的信念瓦解和质疑的时代。许多建筑师若不是觉得机构必须改变，建筑必须暂停，等到改变完成，就是觉得改变是不可能的，建筑应该退到制式美学中，而忽略建筑的机构用途。康拒绝这两种态度，一种是乌托邦式；另一种是虚无主义式。就康而言，建筑意味着不断地和此刻的真实世界相关联，以当时的情况，也就是某特定房子的用途和材料，借此回溯至永恒，把新的领悟带到现实的存在，因而丰富了整个世界。p083

康区分形与设计。通常我们所谓形，是指物理形状或艺术式样。然而，康用：表示存在之意愿，也就是事物在具有物理实质之前的本质。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意愿，它表达了事物的道。玫瑰花希望成为玫瑰花，人希望成为人。康对存在意愿的观念和十九世纪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十分神似。叔本华认为自然界万事万物，包括人类，都是意愿的具体化。这个说法对我们自身和我们所看到的物体都能成立，我们借由内省可想而知。艺术在叔本华的哲学中占有特别地位，他视音乐为直接的意愿表达。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建筑师所扮演的角色是发现房子的存在之欲，把它带到现实世界来。康总是以这个问题为开始：  “这座房子想要成为什么？”这问题的解答便产生了形。

以教堂的例子，可在康的陈述中看到形：

你有一座圣殿，而圣殿是为那些想跪下膜拜的人而造。环绕着圣殿是一圈回廊，不确定想进入教堂的，可以在此回廊停留。回廊外是院子，给那些想感受教堂存在的人走动。院子四周有一堵墙。那些从墙边走过的人可以只是对教堂眨眨眼睛。

这种情况，形以文字表现。换个方式，也可以用图表。

康以形为起点的方式与大部分现代建筑师的方式大不相同。前面曾讨论过，这些建筑师从活动和空间的计划书开始着手。业主给他的计划书一拿到手，康的第一反应是更动它。从来都不必告诉他要如何设计一座房子，来作为它的机构之献礼。因此，他说倘若校委会要求学校不要有窗，建筑师就要拒绝这个要求。光对生活、对学习都很重要，所以，光也会影响到学校的形。一旦感知到形，建筑师才可以开始设计。设计给予形特别的形状和材料，将它带人现实世界。设计的过程牵涉到来回演练，在设计中测试形，若有必要的话，可以发展出一种新的形。但没有形，设计是无法展开的。

康觉得形非关个人；形属于建筑物。然而，设计却属于建筑师。康对建筑的．献，在设计也在形。如前面提过的，现代建筑师故意和过去的建筑一刀两断，改用抽象直线形，盖好的房子与从前的建筑样式大相径庭。康的方法则有别。他的房子再度与过去搭上线，因为他觉得伟大的埃及、希腊历史建筑，尤其是古罗马建筑，较接近人类机构和建筑的开端，这些都是过去两千年西方建筑的源头，因此它们的重要性远甚于现代建筑。

过去的建筑尊重材料，直接从自然取材，透过人的创造意识转换为建筑。工业革命将建筑师与建造过程分离，材料失去了它们的特质。康再度引入这份崇敬。康对材料的研究深度可从他与砖块的对话看出。在作品中，他使用砖、混凝土、板石、柏木、橡木、铅、石灰华、钢，用新颖的手法恢复这些建筑材料的活)。同样地，从过去的历史，康再度引入对人类在世界地位的关怀。他强调形和人的关联对建筑的意义，从他强调结构作为人类经验的组织者，尤其是柱式的位置作为道的给予，可以看出这点。

康也向现代伟大的建筑师学习，从密斯·凡，德罗( Mies van der Rohe)那儿，他学到以零星、朴实无华的方式使用材料，却营造丰富华丽的感觉，也学到运用结构来整顿空间。从柯布西耶那儿，康学到使用形式来反映人的行为。尽管康自己并不欣赏赖特的建筑，赖特却提供给他如何从起源处再造建筑的模式。有时康将这些人的发现融进自己的作品中，但如他自己所说，最主要的是尝试去感受他们的精神。同样地，有些年轻的建筑师也反映康对他们的影响，引用康对当代一些独特问题的深入研究，他们也受到康对形研究的感染，从而追求自己的设计。

康对永恒和形的观念类似荣格( Carl Jung)所称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型( Archetype)。对荣格而言，集体无意识是一个超越个人无意识的存在领域，由原型构成，而原型是把人类经验之永恒主题具体化的形式或模式。这些主题的显现依文化的风格和环境而有别。因此，神的死亡和复活乃是一种原型，分别表现在古埃及神奥西里斯( Osiris)、古希腊王狄奥尼西奥斯(Dionysius)、基督等身上。同样地，对康而言，学校是一种永恒的形，表现在个别的学校建筑上，反映出个别的地点和时代，但它们都是对学习的一项献礼。p087

康将欲望和需要区分。他说：  “不供给有需要的人，是可耻的。当你被带到这世上，你的需要就必须获得满足，然而，欲望的重要性远超过需要。”身为公民，我们都应该对需要尽一份责任。对康而言，建筑的首要目的不是社会改革或都市更新。但在他自己的作品中，康也顾及社会和经济问题。他设计过低收入集合住宅，引用适合当地的技术。比方说，在美国利用复杂的后张预应力混凝土；在贫穷、人力密集的印度和孟加拉国，则使用砖。然而，一个建筑师个人的努力。加上几十栋房子，若只是在反映某些需要，对社会并没有多大用处。假如建筑的目的是服务，它就必须反映需要以外的事物。建筑师也应该为欲望服务，而房子的欲望是成为它想要的建筑物，人类的欲望则是表现自我。

因为替欲望服务，建筑就会对世界的精神丰富有所贡献，这种丰富发生在连通静谧与光明的通道口。经由此通道，不可度量的可以迁移入可度量的，而当房子完成并保持通道的畅通，我们就有途径可以回溯到不可度量的领域。康觉得一栋伟大的建筑物始于不可度量的领悟，这种领悟来自建筑师对机构、对材料、对所有被造物之起源的探索。这种领悟是没有实体的，因此必须跨越一道门槛从不可度量的领域进入可度量的，起初是形，然后就是实质的房子。可度量的包括了砖和混凝土，也包括业主、预算、法规和营造商，当这些因素都经过考虑和尊重，在不损及原始的领悟之情况下，一栋伟大的房子于焉诞生。然后，站在帕台农神庙前、沙特尔大教堂的大殿中，或康的索克研究中心之开放中庭里，我们可以体验回溯至不可度量领域的通道，因而使我们的自我更完整、世界更丰富。康说过：  “作品是在工业的声音中催促而成，当尘埃落定，金字塔回响着静谧，在太阳下映出影子。”

当然，建筑并不都被视为如此。建筑通常被认为是盖房子及一种职业。对康而言，建筑是精神路径。康说：

在虚无中依然有许多可能性，我们可以让它发生。依我的看法，建筑师的任务是想办法让那些尚未出现的可以得到 空间，让那些已经存在的有更美好的环，使它们成熟到可以和你交谈。你所创造的空间一定要成为某个人呈献给别人之献礼的处所。这不是一桩买卖的经营，你可以把那买卖留给营造商和经营者，他们已经兴建了世界上百分之八十五的房子，不妨再给他们百分之五，你只要保留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五。做一个真正的建筑师而不是盖房子专家。把它当职业会埋没了你自己，你变得可以和别人相提并论，被人吹捧到完全不认识自己。弥很会做生意，整天打高尔夫球，而房子终究还是会盖好，可是这算哪门子建筑？面那种生活又算什么？如果喜悦被埋葬了，还有什么喜悦可言？我认为喜悦是我仍工作的关键，一定要感受到它，如果无法从你所从事的工作中感受到喜悦的话，你就不算真的活着。生活总有些悲伤的时刻，但喜悦终究会战胜它。

康有关建筑的教导，应该适用于任何教育方式。我们所选择的任何一种教育方式都应该使我们能深入了解我们的文化，可以付出别人都能接受的东西。而任何一种教育方式都不可能自动以这种面貌呈现，我们必须作调整，让它适合我们自己。p090

在康所描述的“道”里人类居于何种地位？康把人类视为可度量的和不可度量的独特交会，这种交会可从知识（可度量的）和直觉（不可度量的）的交互作用看出，也可从大脑（我们从自然中取得生存所需的工具．是暂时的）和精神（永恒的）的交互作用看出。因为，在我们这种可度量的和不可度量的交会中，我们扮演了将事物从静谧引入光明的角色，以艺术作为扮演这个角色的语言，因此，艺术是真正的人类语言。

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著作是当代存在思想的核心，他对人类存在的观点与康类似。康的道(OⅪer)和老子的道，海德格尔则称之为存在(Being)。对海德格尔而言，存在是万事万物的基础，人类的职责是看守存在，做存在的牧者。海德格尔觉得我们疏忽了这些职责，而与存在分割了，这个情况可追溯到古希腊。对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Parmenides）而言，存在和思想为一体；但对亚理士多德而言是分离的，而人成了理性思考的动物，却扯离了存在的基础。

当我们对研究愈来愈有兴趣之际，海德格尔看到了一个“沉人黑暗中的世，研究是一种经营化、有计划、有系统的作业，却牺牲了洞察力和理解力；我们放弃了存在牧者的角色。康会说我们是因为关心可度量的事物，而疏忽了道；老子也会说我们是因为关心万物，而疏忽了道。海德格尔则看到我们放弃天职引发的两种可怕后果，一是存在本身已经变成尼采所说的一种阴霾，因为我们的疏忽而受创，而我们也不再感受到它的存在；二是我们迷失了自己，徘徊在被物质世界无数琐事所淹没的生活中，我们不知道凌驾于那个世界以外的意义，也不知道在一个更高层次的世界中，我们的地位是什么。

在阴影之宝库中，人的地位微薄，为了保有它，科学家必须用本性去触及那不可触及的，物理学家必须追求完整，工匠必须和材料共处，诗人必须论及存在，而建筑师必须追寻道。

石造建筑始于伊姆贺特普( Imhotep) -古埃及第一座金字塔的建筑师、文明创造者、大祭司，后来也成为医疗之神。有趣的是，古埃及人把他们的第一位建筑师也视同医师，似乎将文化完整性和人身完整性的赐予视为一体。在历史上，建筑师的头衔有别：在埃及是祭司医师；在法国哥特时期是首席工匠；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是艺术家工程师。但所扮演的角色皆一致——看守存在、追寻道，以及透过形式中的精神显现以更新文化。

建筑师用材料盖房子，直接涉入环境，创造历史。一个伟大的建筑师能觉察出一种文化的环境变化，将变化在房子中具体化。从这个角度看，康就是伟大的建筑；。伟大的建筑师超越某个特定的时代，因为如果建筑师只为他的时代而设计，必然会被那个时代所局限。康也发掘自然、人性和建筑中的永恒性，他设计的房子反映时间以外的起源，也反映业主当时的使用要求。一栋伟大的房子应觉察，尽管使用的需求因时代而变化，但是人的深处内在是不变的；一栋伟大的房子对那些最初使用它的人，说出了那个时代的意义，对将来的使用者，也告诉他们过去的历史。一栋伟大的房子告诉人们有关超越时间的永恒。借着与永恒的接触，康达到一种超越任何特定时代的伟大，他触及了建筑的道。

艾略特曾写诗句，为我们的文化作批注：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Between the idea

And the reality

在意向和行为之间，Between the motion

And the Act

投下了影子。Falls the Shadow

路易·康教我们了解阴影之道——介于意念和现实之间，静谧与光明之间。p093”

吴砺

2019.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