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游记:从东京湾到印度》(四)
我们身后,如血的残阳映照着两个流域分水岭的千岩万壑,山脊线上新积的皑皑白雪熠熠生辉。两座山峰之间有个V 形缺口,目光可以从那里跳跃到另一个流域,落在安邺峰的高处,山峰上也点缀着新积的白雪,在依稀可见的那个狭窄区域内,映照着一片夕阳的余晖,山脉锦绣灿烂,金闪闪,蓝莹莹,还透着玫瑰的色彩,就像某些油画的遥远背景:我想起达。芬奇的三联画,至今记忆犹新。在北边,一座雄奇的山峰拔地而起,像一块竖立的面包,凸起一块四面悬空的岩石。白马腊卡山,传说中怒族人的摇篮!
景致雄浑壮美,这是最美的一次旅行之一。走出风景秀美但毫无变化的湄公河流域,走出狭窄幽深令人窒息的一道道谷地,走出这天际四合的万山丛中,我们感到无比的愉悦。在这里,我们自由地呼吸和生存,感到力量、自由和勇气。苍山如海,一层一层,直到遥远的天际,也就说这代表着劳顿、困难和苦楚。但是没有关系!欣赏到这原始的自然,凝视着遥远的天际,我们不由得一阵欣慰。陌生的世界,欧洲人眼里原始的土地,许多悬而未决的地理问题,这些都吸引着我们前进,支撑着我们奋斗,希望为解决这些问题做出宝贵的贡献。每天都有每天的任务。我们既然来到这里,我们就可以走得更远。
晚上,月亮从背后的山上落下去,月亮的光辉淹没了一部分星星,了无云朵的天空里,星星眨巴着眼睛。手下人和怒族脚夫围在五个火堆旁边,兴致勃勃地唱着歌,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现只有2 摄氏度的气温。
欣赏了难以忘怀的美景,我们满意地入睡,也急切地盼望在次日日出时分看到新的东西,说不定还更加美丽。p193
10月18日,我们到达昨天见到的瀑布脚下,瀑布从六十至八十米的高处坠落下来,落在光滑的岩石上,几乎直接飞落到河流里面。河流刚刚流过一个险滩,在这里拐了道弯,环绕着一块绿荫覆盖的巨石。瀑布从光秃秃的岩壁中间奔泻下来,白帘当空,飞珠溅玉,雾气升腾,紫烟氤氲,像无穷的宝物,像宝盒中的项链。
我们在河边停下来吃午饭,面前似乎是一幅原始生活的图画,像洞穴时代的人类生活场景。手下人躲在一条缝隙里面,上下两块巨石错落,遮蔽着太阳。这个天然避风处冒着袅袅青烟,似乎是洞穴的人口。前面的独龙人,原始得几乎赤身裸体,蹲在巨大的石头周围,在中间生起一堆火。尽管身材矮小,但是他们肌肉结实,比例匀称,姿态简单而优美,似乎缺衣少穿的人都受到自然的特殊催化。p199
10月19日,夜里依旧蚊蝇如云,又烦人,又劳顿。出发的时候,我们不得不给独龙脚夫一些食物,尽管他们说过自己管伙食,但现在他们已经颗粒不剩。
在行进途中,可以想象出的最糟糕的东西,我们都一一遇上。我们沿途随处碰到的困难,简直出人意料。现在赶上一台压轴戏,什么都齐全了:巨石,朽木断树,梯子,岩石上的木桩,几乎直上直下,在这样的节日献礼中,什么样的危险会没有自己的份儿?我们成功地通过难关,因为已别无选择。每次走出鬼门关之后,我们不禁奇怪,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这就像英国人所说的艰巨工作啊。我们行进得十分缓慢,每天只能走一两公里。如果道路一直这么难走,1896 年也见不到印度的天空。
幸福总是相对的。现在,我们的幸福就是找到根茎可以依靠,可以安全地攀登。对膝盖和二头肌来说,这是多么好的练习!想学习走山路的人,只有到这条路上来练习。独龙人像猴子似的,在藤条上如履平地,就像我们在香榭丽舍大街上闲庭信步,他们可能没见过其他道路,对康庄大道毫无概念。p202
10月20日,我们绕过那座山峰。在最后一道山脊的脚下,河流蜿蜒开来,山脊上矗立着两块角状岩石,就像摩西头上常年燃烧的火焰,
在树林边缘的山丘上,我们选择一处地势较高的斜坡过夜,并在草地上燃起火堆,直到很晚,那些柴木才烧尽。手下人在火堆边围成一圈躺下,小声地闲谈着。稍远处的平地上,独龙人也围在火边聊天,火势很旺。右边的森林沿着那座山脊延伸,在模糊的火光中,像是一座难以穿透的城墙。烟雾慢慢升起,萦绕在树木高处的枝叶间,火光照亮了树木,将树冠的影子漫无边际地放大开来。左边的山谷被吞噬在无边的黑暗中。天空布满了星星,不同山头的夜莺,断续传来交相呼应的呜叫。我们体验到一种在文明社会尘嚣中无法享受的静谧,这种宁静非常让人神往。p202
约瑟夫谈及我们见到过的那几条大江,并向我解释其中的含义:澜沧江流水湍急的江,怒江——波涛汹涌的江,独龙江一蜿蜒曲折、乱石遍布的江。p205
在黑夜里收拾一切,并要走那些白天都很难走的路,这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只有手脚并用,在淤泥碎石里爬行。我们的队伍变得混乱。楠被餐具弄得狼狈不堪,时而抽噎,时而愤怒地诅咒,上气不接下气:“博士先生,大人先生,安南人没有办法做饭呀。”“别哭了,楠,我们不吃晚饭。”我们像安慰孩子一样。
最后,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下找到避雨处,搭起帐篷,点起两堆火,在火边围成一圈烤衣服,帐篷外的雨越下越大。
这是多么奇特的场面!我数了数,帐篷中共有二十九人,有法国人、汉人、安南人、藏人、傈僳人、独龙人。大家靠得很近,在共同的险境里,每个人都从同伴处找到依靠。
这些人品质很好,在如此恶劣的境况中,没有一个人皱眉。大家心中都没底,但我们还是笑着,开着玩笑。如果水位继续上涨,如果我们仍然不能过河,我们就得在此停留等待,我们仅有两天的口粮,形势异常严峻。p208
10月30日,经过树林里的长途跋涉,终于在晚上到达两条河流的汇合处,一条河是杜布卢河⑩,崖壁之间架有藤桥,距离水面大约有三十多米,另一条大河是驼洛江。我们失望极了!眼前的景象跟别人的描述简直大相径庭:水流那么缓慢,还以为静止不动;水流那么安静,居然声息全无,难道这就是那条大河吗?江边的平原在哪里?田野房屋又在哪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像独龙江谷地一样陡峭荒凉、一样覆盖着原始森林的山峦。在向大河进发的途中,脚夫们唱起歌来,他们仿佛看到了充裕的粮食和平坦的大道。我真羡慕他们。塞朗塞利告诉大家,过不了多久就会看到许多房屋,可还得先爬几座高山,走几段难行的道路。这些坏消息并没有影响脚夫们的情绪,他们照旧放声歌唱。看到我们已经渡过一次难关,他们觉得再有一次也不可怕。的确如此,只要我们能够找到三到四天的粮食,就可以继续赶路。p210
1 1月7日,穿过几条泥泞的小溪之后,我们来到洛纳姆河⑩。在大队人马过江的地方,水面铺展开来,河水很浅,清澈见底,宛如水晶一般。两边的热带树木层层迭起,茂密的藤蔓缠绕其间,高大的蕨类植物盛开着花朵,香蕉树上竖立着灰扑扑的萼,就像一枝枝硕大的花朵,棕榈树伸展着长长的枝叶。不知不觉,仿佛就被眼前的这些植物带到远方,仿佛不是在西藏高高的山脉下,脚下不是浸润着察隅冰川的雪水,而是身在热带非洲某个濒临大江的原始森林。这里的感觉似曾相识,好像是斯丹利⑩在刚果游记中描绘的场景。可跟黑非洲相比,这里的空气更加纯净,河水更加清澈,气候更加宜人。的确,这古老的地方有其迷人之处。p216
最令人烦恼的是,因为不小心捅了黄蜂窝,好几个人都受到大黄蜂的袭击。被黄蜂蜇到的地方很痛,几分钟以后,我的整条胳膊就像瘫痪了似的,手指根本没办法握拢。而这时,已经找不到黄蜂蜇的伤口。
吃过午饭休息的时候,成群结队的白色蝴蝶朝着同一方向,从我们面前飞过。看着这些蝴蝶,我忽然想起,缅甸人认为人死之后或在睡眠之中,灵魂会离开依附的躯体变成蝴蝶飞走。从我们面前飞过的是灵魂么?它们属于那些熟睡的人吗?它们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样的梦?也许它们会说: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三名欧洲人在森林中的激流里艰难跋涉;在他们身边,一些穿着蓝色罩衫背负重物的人,还时不时会唱上几句歌;更远处,一些半裸的野人,头上点缀着线团一样的黑色饰物;有人背上驮着东西,一根皮带绑住这些东西,再搭在额头上,其他人则空着手。这些人吃力地前进,经常有人摔倒,摔倒再爬起来,丝毫不显得泄气,又迈开步伐继续前进。
这些飞舞而过的旅行者是否会解释清楚?是什么东西吸引着这队人马,在这样的条件下,一刻不停地前进?它们会理解我们的动机吗?
那些陌生的熟睡者,醒来后是否会以为是做了一场噩梦?他们是否会以为看到了炼狱中的场景:受到惩罚要经历无穷尽磨难的人,为了到达遥远的天堂,在一刻不停地跋涉。p221
村子附近的景色非常迷人。梅洛口村位于斜坡的底部,周围斜坡上是一块块开垦的梯田,田里种着稻谷,到处是一片热烈的金黄色,让人联想起法国收获时节的情景。没开垦的地方,一簇簇竹子向空中伸展出轻盈的叶子,仿佛长长的绿色羽冠。
几株死树带着枯枝败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这是村民们特意留下没有砍倒的树。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棵大树,也是唯一幸免于难的老树,它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枝头的花朵红艳欲滴,一团团,一簇簇,煞是好看。在骄阳的映照下,树林仿佛披上了一件朦胧的外衣,林中各种美妙的声音和谐交织,缤纷的色彩自然地从绿色过渡到黄色,再过渡到蓝色。山岭在树木的装裹下显现出柔美的线条,几乎看不出任何起伏。我们正对面的山脊间有一条深壑,那是去莫阿姆的必经之路,莫阿姆地处平原,是盛产牛羊的鱼米之乡。两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陪我们走了一段路,我们从他们那里了解到一些莫阿姆人(这是我们杜撰的一个圣经式的名字)的情况。我们推断,身穿印花棉布衣服,发髻上包着头巾的一定是泰人。他们刚刚在山上找到铅块,而独龙人驮在背上的正是铅块。p223
在河水里沐浴后,我们来到林间草地上躺下,伸展着腰肢,欣赏美妙的落日:染成玫瑰色的彩云,在淡淡的蓝绿色天幕上延伸,互相追赶,一片压在另一片上。几片看不太清的云彩,像是蔚蓝色大海中遥远的小岛。东面,在暗影里绵延的丘陵已经染上近乎黑色的暗紫色,厚厚的白色积云闪烁着金光,在深邃的底色上显得异常突出。双眼遥望着犹如悬空的群山,随意度量着山的轮廓,想象着寻求更确定而精微的细节,于是注意到高耸入云的尖峰,发现了冰川,,还意外地看见雪崩。经过多日长途跋涉、艰苦攀登,生活在草莽乱石筑成的监狱般狭窄的天地里,这样躺在草地上是何等惬意!现在,凝视着天空,放眼望去,清晰地勾画一幅美丽的幻想,这该是多好!p228
我曾经嘱咐他们,不要在摆夷居住的地方随处乱置我们的零星物件,我赞赏手下人。一看见来了生人,一切就立即安置妥当,箱笼收人帐篷,关上帐篷的门。约瑟夫更加防范,持枪站在帐篷人口。大家立即聚集在我们周围。真是难忘的一幕!我们三人坐在桌旁,蜡烛微弱的光在桌上摇曳。仔细端详这群摆夷人,对他们的意图我们尚不得而知,我们的人紧紧挤作一团,围着站成一圈。多少个种族,多少种不同的语言,聚集在这一片小平原上!偶然的机遇将汉人、安南人、藏人、怒人、独龙人和摆夷人聚集到一起,一座真正的巴别塔!同时,要相互理解又是多么困难!我们和约瑟夫之间,约瑟夫和塞朗塞利之间,塞朗塞利和那位说傈僳语的独龙人之间,这位独龙人和会说一点独龙语的摆夷人之间,总之,从这条链条的这一端到达那群村民的另一端,该有多难啊!p229
一些妇女也聚拢在我们周围,她们身材相当高大,穿着深蓝色裙子,上身是同样颜色短小大开口的衣服,一条白色的宽带权当胸罩。她们一头黑发,绾成髻紧束在头顶,像顶闪耀的头盔;有些妇女的左侧头发上,插着彩色玻璃和闪光饰物,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大部分妇女都有耳饰,很多是琥珀制品。我们已很长时间没见过真正的女人,独龙人的妻室与我们喜爱的类型毫无共同之处。摆夷妇人则提醒我们,上帝创造了另一性别,以便为男人提供伴侣。p231
再远些就是河边。景致逸人,我不顾孩子们的嘈杂声,坐下来尽情欣赏美景。河水色泽阴暗,表面泛起金色或天蓝色的涟漪,波动变幻无穷,好像天上洒下的片片光影。竹子在近岸处浮动,轻盈的独木舟懒洋洋地在水面徜徉。一群女人走过来,裙子迎风飘举,牛群走在她们前面,迈着沉重的步子,蹚着泥水回村。河岸上排列着谷仓,小巧精致的村庄温馨洁净,真会以为这里只住着天真无邪的孩子。落日的余晖沐浴着全村,摩挲着屋顶的茅草。在纤巧的茅屋前,几座灰色的佛塔点缀在美丽的画图中,不禁让人想起祈祷。我享受着无与伦比的静谧,渴望慵懒地晒太阳,渴望;望任由自己游手好闲,我想这就是共通的感受,居民们也完全可以理解。这里让我想起老挝。坎底绝对是个美丽的地方,土著具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可是他们自己并没有意识,虽然他们的作品数量不多,但是品位高雅,懂得如何让房屋、服装、姿势以及历史建筑与周围的自然环境和谐一致。在这里,每件事物都有如天造地设,任何东西都与四围周遭相得益彰,一切都静悄悄的,一切都幸福地融入美丽的绿野,繁茂而又轻盈,在湛蓝的天空下,沐浴着热烈而温柔的阳光,让我们再次和诗人吟咏:
万物静观皆自得!p243
11月27日,清晨,浓雾笼罩,后来雾渐渐散开,大山露出真容。
山里,天空碧蓝,美丽的上午辰光常常产生美妙的效应。现在正是这种情况:群山轮廓鲜明,起伏跌宕,与下午相比,最小的细节也纤毫毕现。灰色岩石上的皑皑新雪,与明亮的晴空神奇地和谐呼应。几朵白云在山脚浮动,在白云和晴空中,山峰有如空气中轻轻飘浮的幻影。背夫们三三两两地到来,黑夜降临时,他们走到哪就在哪就寝,一无遮掩,二无烟火,更无晚餐。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但愿这沮丧的时刻只是暂时性的!总得上路啊,而且这两星期还不能中途停留,旅程将会十分艰难。我想,手下人会再加一把劲,会做出最后的努力:前面就是印度。p245
我欣赏着英国殖民地的繁荣,思索考虑,浮想联翩,我们穿行的这片富饶地区本应该归我们所有啊!约瑟夫来到阿萨姆平原时,不禁大声吆喝:“英国人占了好地方!”确实,英国人占领印度,是我们自己拱手相让。一位懦弱无知的君主,身边是一群奸佞小人,这让我们的对手占领了一个帝国,而其根基却是由几位勇敢的法国人奠定的。为了使这个地区兴旺起来,英国人曾经接受一位法国人的建议和教导,这样说算是对损失的自我安慰。印度上空一直飘浮着杜布雷@灵魂的巨大影子。我们的同胞死在法国,贫穷潦倒,受人误解,被人遗弃,但至少人们没有将他长时间遗忘。对杜布雷最好的平反昭雪恰恰是我们敌人中的一员——克莱武勋爵⑩。在撰写法国人在印度的历史时,英国殖民中尉马里逊⑩想到了这些。他写道:“一想到失去了这么辽阔的帝国,很多正直的法国人都会不无道理地遗憾。首先是一位法兰西之子希望占领这片土地,而且印度居民今天能加人欧洲大家庭,也要归功于他的推动,何况他那幸运的对手只不过是步其后尘而已,每每想到这些,不管他们心里有多么苦痛,也会滋生出合情合理的骄傲,使自己得到些许宽慰。”p269”
吴砺
2019.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