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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美的情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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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7 11:02: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美的情愫》(三)


回顾一下日本原始时代,在绳文土器和弥生式土器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绳文土器形状冷峻怪诞,具有北方的感觉;弥生式土器圆润而单纯,是南方的感觉。再来看古代墓葬的土俑,其明快的表情决不是北方的东西。按理说,那个时代应该是受到了先进的大陆北方国家的很大影响,但土俑却表现出许多南方的因素。这难道不正是因为日本民族本身拥有许多南方性格的缘故吗?以神话来说,也是完全南方型的。佛教的传人,带来了北魏的艺术形式,产生了崇古的佛像,具有相当多的北方因素。到了天平时代,受唐代影响,又流人了许多南方的因素。也许这种优美而典雅的南方因素深受南方式国民的欢迎,或者是符合贵族阶级的情趣,不管怎样,这种文化一直延续到了平安、藤原时代。

让我们再回到西方,看看文艺复兴吧。长期以来,哥特式的北方因素压抑着欧洲,直至复兴人性的气势从南欧兴起,可以说这是南方式的东西在复活。于是,二者或抵触,或融合,促使文艺复兴浪潮的高涨。但丁和薄伽丘代表了这个时代的北与南,在米开朗琪罗的身上也可以看到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强烈对立。

谈到巴罗克艺术形式,美术的荣光离开了意大利而转多到西班牙、佛兰德和荷兰。这里有趣的是西班牙和佛兰德,表现在两者的地理位置和绘画艺术南北相悖这一点上。牙长期接受伊斯兰教的统治,后又处在严格的中世纪基督教的支配下。到了17世纪以后,宗教异端审问所甚至清洗了裸体艺术。总的来说,是充满了黑暗的中世纪的、北方的因素。我们见过许多格列柯以后的西班牙绘画,但在这之前的13世纪以来的无数宗教画,几乎都没有渗入南方的影响。格列柯是希腊人,尽管在意大利学习过,但来到西班牙后所画的画,都具有浓重的北方因素。再看看委拉斯开兹,其敏锐性甚至令人感到他简直是个北欧的画家。

在佛兰德,正如鲁本斯所代表的,许多作品南方色彩是相当浓烈的。佛兰德尽管地处北欧,却具有享乐的国民性格。这一点,从这个国家的凯尔梅斯节很有巴卡斯节的风采,也就可以理解了。鲁本斯所表现出的南方的个性,与其说是他个人的倾向,不如说是反映了佛兰德的性格。

17世纪的日本,平安、藤原时代,其南方的要素为平家所承传,随着平家的灭亡,变为镰仓的北方艺术。武家文化的男性因素,加上来自宋元的北方影响和禅宗的流行,使得水墨画发达,产生了雪舟的严峻艺术。在此基础上,吸收了南方的因素,就有了桃山时代绚丽的隔扇壁画。南画和浮世绘里,北方的因素日渐淡薄了。尤其是琳派的画具有南方的特点。一般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日本的东西,似乎南方的因素占上风。优美的自然风景、温暖的气候无疑是它的基础。

18世纪,法国仍吸收了许多优雅的宫廷情趣,具有南方的享乐因素。随着大量发掘希腊、罗马的遗迹,南方的和谐之美得到发扬,就兴起了古典派。然而这时,外表是南方的,却缺乏南方的丰富情感。相对而言,浪漫派以北方的激烈性格与之对峙。

到了印象派时代,我们寻访世界美术史的工作,也接近了尾声。总而言之,本世纪的艺术,与其说是各人按照各自的方法来探索自己、确立自己,毋宁说是呈现了群英荟萃的局面。大体而言,塞尚、罗丹是北方的倾向强烈,雷诺阿、莫奈、马约尔则是南方的因素多。作为北欧人的凡,高,他住在南方,描绘了火红的太阳,但凡·高内在的气质还是属于北方的热情,而不是南方的。高更在南海的岛上创作了许多作品,不能单纯地认为都是南方的性质。布兰曼克的大多数作品是北方式的,勃纳尔则是南方式的。至于毕加索,令人感到他未成熟时期是北方的,新古典时期则是南方的,向南北两极剧烈地移动。但把他与马蒂斯的明朗性相比较,北方的因素是浓重的。

在日本,可以说岸田刘生具有北方的素质,而满谷四郎则具有南方的素质;大观、御舟属北方的,而紫红、麦倦则属南方的。古径的艺术冷峻、鲜明,是北方的东西,虽加入了大和绘和琳派的南方要素,但精神的立足点却是放在北方的。梅原是南方的,而安井可以说是略偏向于北方。

以上从太古美术一直寻访下来,归根结底,南与北的间题是个人的精神位置的问题。随着画家本人的倾向,其南北气质很明显地表现在作品上,有时也二者融合,保持平衡。

我们走马观花地寻访了一遍美术史,此行将要结束了。现在,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对照,已经不是十分热门的话题了。也许,从南方与北方的性格角度来观照艺术,永远是饶有兴味的吧。P096

画家应该而且惟有通过自己的作品来表达自己,也许作品才是画家自己的语言吧。我没有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勇气,再说这也是与我的性情相悖的。我总不太喜欢把自己的苦恼之类的事向别人诉说。我认为以基本平衡的快活心情待人接物,是健康至极的。以艺术家来说,我属市民性相当强的人,尽管如此,却又不能说是非常善良的市民。我的家庭很单纯,没有孩子,这是幸福还是不幸呢?从工作上来看,可以说有了个得天独厚的环境。人们都说,战后的我是幸运儿。我也这样认为。有时候,也觉得有点自惭形秽。然而,我是个孤独的人。

战争结束时,我没有一个亲人幸存。我的画好歹受到青睐,却是以后的事了。战争的巨大破坏所带来的绝望,再加上身边的不幸层出不穷,那时候我似乎跌进了深渊。大概是对人的善意的信赖感,才使我从黑暗中爬了上来。我周围的人都愿帮我一把,将我拉上来。当初我被征人伍,离开了自己熟悉的一切,给自己的生涯打上了句号。随着战争的结束,我的生命才再次复苏了。这时候,我从心底里产生了向生活探索艺术的强烈执著的追求。总之,以我来说,战前和战后是迥然不同的。有人觉得惊奇。但这个变动确是成了我的根底,开拓了我的道路

对我来说,战争年代给了我难以忍受的悲伤和恐惧,同时却又是一种拯救。有人还记得我战后头几年的作品,认为我的作品是在孤独、悲哀和善意的希望中产生的。时至今日,这些因素仍然在我的心底流淌。我自己也曾担心,这样会影响我的乐观情绪。然而,我的性格不喜欢大声说话,而喜欢悄悄细语,因为我不爱装腔作势。起初我是把自己心中的东西寄托于大自然,如实地加以表现,以后发展到刻意把心思用在画面的造型性和单纯化上,接着更进一步深人,追求茫茫宇宙间具有感人力量的东西。一旦这种想法诞生作画时,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感就油然而生。但对我来说,把这种追求在画面上体现出来也并非容易的事,

战后我专门画风景。我独自旅行,面对着高山大海,我感到自己有可能成为一个最纯粹的人。也许我同原子时代的意识相距甚远,但我却认为这样更能保持人性及其本质。实际上,现在人性不是已经淡化了吗?我反而去寻找那渐渐丧失的人性,自觉地站在祈愿恢复人性的立场上。P099

日本的大自然变幻多姿而又美妙无比,深深地吸引着我。日本民族本来具有喜爱简洁、清净的性格,再加上禅宗的影响,形成了崇尚幽玄、静寂的气质。这样一个民族的艺术观和人生观,引起了我的共鸣。将来无论世界变得多么狭窄,我相信我把立脚点放在这里是不会改变的。至于说在哪里同现代文明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难题。提起现代,我自己最明确的,也许仅仅是知道我现在还活着。尽管我年轻时对传统持批判态度,但对现代的文化和艺术的新倾向也还是抱怀疑态度的。现在,我有时在思考,有时在苦恼,也许可以把我无意识中在作品里表现出来的东西看做我所具有的现代性吧。P102

我也是群鸟中的一分子。人,就是在荒废和不毛的辽阔的原野上空不断飞翔的鸟儿。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股清泉。但这泉声却往往在日常的繁忙中消失了。倘使夜半突然醒来,从内心深处响起轻幽的声音,这无疑是清泉的窃窃私语吧:

回顾平生走过的道路,很多时候,我在辽阔的原野上迷失了方向。这时,我只要侧耳静听心中的泉声,往往就又找到了前行的路标。

清泉常常问我:

“对别人、对自己,你都是诚实的吗?”我穷于回答,感到惭愧,总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对我来说,绘画,是我发自内心的祈愿,我渴望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清泉告诉我:要谦虚,要朴素,要抛弃孤傲和偏执。

清泉点教我:只有舍掉自我,才能发现真实。

我知道,要达到无我的境地是极其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然而,清泉的絮语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美,正在其中啊!P105

….我失去所有的亲人,好不容易才作为画家诞生了。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从死亡的一侧望见了风景,它打开了我的眼界……

就这样,我从死亡线上辗转走到生的道路上来,就算我的经历具有能和先生的心相通的东西,可是先生之所以对我那样亲切,难道不正由于先生与我都是单纯朴素的感受者,而不是意志的分析者或构筑者有关吗?难道不正 由于先生与我都是从放弃自己出发,把呈现在大自然的生的光明看做恩宠,使不才之身一直生活过来有关吗?也许还由于先生和我彼此都珍惜孤独的心和心灵上的邂逅,这种心情格外强烈的缘故吧。

我内心深处也隐藏着灰暗和悲伤,可我从不曾向人公开流露过自己的苦恼。然而,心中怀有灰暗和苦恼的人,也是灵魂上寂福与和平的祈求者。也可以说,我的作品所表现的静谧、素雅和纯朴,是因为自己没有才希望得到,才恳切祈求的吧!P111

集英社版的画集序文《东山魁夷之我见》中的一节,先生这样写道:

……“寂福”这个词,也成了我的源泉。我的病是由于心情孤寂、衰颓、忧郁所致。我喜欢上东山的画乖文章之后,便逐渐解除了病痛,复苏了生机。

在给《日本美术志》(1971 年 11月发行)的稿件中,他还这样写道:

有一件事却 留在我心中,没能写到文章里。

那就是东山风景画中那种内在的魅力、精神的苦恼、不安的净福和虔敬,在画面上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隐藏在深处。

这是有关先生写我的最后的遗言。P112

我接到先生从京都的都饭店寄来的一封长信,说序文已写就。长达三十页的序文里,诗歌、俳句并茂,透过京都思考了日本美的精神,本身就是一篇美文。

青莲院中巨楠木

晚秋日映似新绿

我不谙诗歌,不知是写作“晚秋”还是“晚秋的”好?也不知是写作“日映似新绿”还是“日照似新绿”好?说不定写作“阳光映嫩叶”这种佶屈聱牙的句子反而更有意思。总之,今天我的印象是,在青莲院门前的楠树下站站,环绕一周,抬头仰望着大树。虽是晚秋,嫩叶还青,低垂的树枝竭力伸展。近冬的晌午,阳 光照射在繁茂的小叶上,透过叶隙筛落下来,使这棵老树显得特别娇嫩,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我就把这种景色写成了一首诗。这棵苍老的大树,枝干盘缠交错,庄严地露出大地。这雄姿奇态,非我这个不谙诗歌的人吟咏一首诗就能表达出来的。这季节与其说是“晚秋”,莫如说是“近冬”。京都的红叶鲜红似火,同常绿林互相辉映,呈现一派“晚秋”的景象。只是今天,我发现,这棵熟悉的大楠树的叶色竟这般娇嫩,更是感到沉迷罢了。P115

先生获诺贝尔文学奖,在斯德哥尔摩作了题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纪念讲演,提到道元禅师的和歌:

春花秋月杜鹃夏

冬雪皑皑寒意加

还提到明惠上人的和歌:

冬月拨云相伴随

更怜风雪浸月身

先生把这两首和歌放在开首,谈论有关日本的美。同上述先生引用芥川遗书的话,恐怕也是含有什么用意的吧。

先生谈到禅、水墨画、人工庭园、插花、陶器,进而触及从平安王朝到镰仓时代的古典文学,说明日本美之后,便用下面一段话做结束语:

日本或东方的“虚 空”或“无”,都说得恰到好处。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道元的四季歌命题为《本来面目》,一方面歌颂四季的美,另一方面强烈地反映了禅宗的哲理。P120

四名舞伎在跳舞。背景只有魃黑的夜。但这夜色却是豪华的。

高台寺的饭馆庭院里种植着漂亮的松树,地上铺了白沙子,直接东山的陡坡。客厅的灯光隐约照出了松树和山岭的影子。林木重重叠叠,四周是无垠的漆黑。灯光映着舞伎那白皙的脸宠、手足,华丽的衣裳、发饰,优雅的身段,令人感到室外的夜色愈发浓重、深沉了。

舞伎们在黑夜中翩翩漂浮,梦幻般的情景中飘逸着淡淡的悲哀。P125

竹笋伸挺,从下面脱掉褐色的皮,变成了嫩竹。那青白色的鲜嫩的茎,仿佛吹上了白粉似的。初夏的竹林,色彩变化无穷。

竹林里,垂直的、倾斜的、水平的线条交错在一起,竹叶映在黄土地上,画下了光和影的花纹。

初夏的阳光里,向日町到长冈、山崎一带的大竹林显得格外明朗,一派勃勃生机。覆盖着竹子的山峦上,好像燃烧着嫩青色的火焰,令人目眩。P126

从贵船的深处,越过了芹生岭。浓雾浮流,掠过昏暗的杉林。仿佛用淡墨画成的树干并排耸立,显出微妙的层次。。枝头吐出了嫩叶,浓浓淡淡地晕映着山野。林中丛生的杂草间,不断响起水滴声。并没有降雨,却原来是被雾霭濡湿了的树叶落下了水滴。这声音渗入了我的心田。P126

晨雾化成霏霏细雨。我独自观赏着。石头点缀的庭园岩石、苔藓、白沙都含蓄着水分,在一派沉静的态势中,呈现出无以言喻的鲜明色泽,我发现了适度的润泽和太阳直射的光影,使庭园显得这般的美,

我每次来访,都为石头的形态和摆置之精细而感叹。今晨,我第一次惊愕于庭园色彩的美丽。瓦顶泥墙的阴影已全然消失了。白沙反射的光线,连房檐下都被照得明晃晃的。白沙与苔藓形成鲜明的对比,石头幻化出各种色泽。我从没有像今晨这样仔细地观察过这座庭园。站在这里,我仿佛同每一块岩石都是心心相通的。P132




吴砺

20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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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砺,桐城人,生于1963年,1979年就读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7年曾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任访问学者,其后在硅谷工作。回国后一直在公司从事研发工作,已申请了五百多项国内外专利,并于2004年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过第一本散文集《西海岸之》。2011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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