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 年 7月,鲁迅会那样沉痛地自责,说自己不过是在制造人肉宴席上的“醉虾”,一层未及明言的隐疚,也正是在这里吧?
倘借用鲁迅这个“醉虾”的比喻,我就觉得,像我这样的一代人,依然不断在目睹和亲历“醉虾”的扑腾。从我童年的时候起,种种培育“醉虾”的饲料和器具,就堆满了我们的生活。“文革”初期,那拥挤在天安门广场上的喊哑了嗓子的“红卫兵”,不就是大群大群的“醉虾”吗?回想自己在少年时代的种种愚昧举动,我更禁不住要推断,与我年岁相仿的人,恐怕是很少没有被做成,至少是曾经被做成过“醉虾”的吧。脑子昏了,却能弹跳,这是老饕对“醉虾”的基本要求,因此,只要社会依然在封闭信息、阻拦交流,依然在禁锢思想、摘除异端,你就依然还是被泡在厨房的大酒缸里,与清溪和绿野隔得很远。P’’’4
命运之神却不像我们这么善良。就在鲁迅十三岁那年,一连串打击突然降落到他的头上。首先是祖父周介孚,不知怎么昏了头,替亲友向浙江乡试的主考官行贿。他专程跑到苏州,派跟班向那主考官递了一封信,内夹一张“凭票发洋银一万元”的字条。主考官与他相识,本来大概是会收下的,但那天副考官恰好在场,他便将来信搁在茶几上,先不拆看,不料那副考官非常健谈,说个不停,送信的跟班在门外等得急了,大嚷起来,说收了钱为什么不给回条,这就把事情戳穿了,主考官只好公事公办,报告上级。按清朝法律,科场行贿是大罪,立刻就要把周介孚抓进牢去。周介孚自然是躲起来,但清廷捕人有个规矩,抓不到本人,就要抓家里的其他男人。于是鲁迅兄弟几个,也不得不往绍兴城外皇甫庄的外婆家避难。可这样躲来躲去,总不是长久之计,周介孚只好投案自首,被关进了杭州监狱。他是这一家的顶梁柱,他一倒,整个家就垮了。
头一劫还没过去,第二劫又来了。周介孚入狱的第二年,周伯宜突然吐血,此后几经波折,病情时缓时急,终于在鲁迅十五岁那一年,留下寡妻和四个孩子,撒手归天。与这丧父之痛一起降临的,是周家的急剧贫困。祖父入狱,断了官俸,还要不时往狱中送钱打点;父亲一病三年,请的都是城里有名的中医,单是出诊费,一次便是l 元 4角,隔日便要来看一次,怎么负担得了!虽说还有几十亩田,租谷却仅够日常开销,再要筹措费用,就只有典当旧物了。一份人家,弄到不断去跨当铺的高门槛的地步,也就败落得相当彻底了。
周围的人全都变了脸。在皇甫庄,大舅父家的人竟称鲁迅他们是“乞食者”。大舅父家是外姓人,变脸也就算了,同住在新台门一座院宅里的本家亲戚,也都一个个换了嘴脸。昔日赶前赶后、恭恭敬敬的,现在大都侧目而视;过去笑脸相向、亲亲热热的,现在多半冷眼相投。对小鲁迅不无恶意的流言,也在院宅中传播开来。至于各房聚议,要将坏房子分给鲁迅家,更是公然的欺负了。亲族如此,城中一般市民就更不必说,无论出当铺,还是进药房,路旁闲人的指指点点、轻蔑讥笑,犹如讨厌的苍蝇,一路跟着鲁迅,直送他跨入自家的房门。P010
他到 南京不久,就这样向家中的兄弟描述旅中的感受:“斜阳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仰。”u‘他又写诗寄回家中:“谋生无奈日奔驰,有弟偏教各别离。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但’二十多年后,他回忆这离乡的情形:“好。那么,走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字词间似乎充盈着一种主动与绍兴城决裂的意味。可我细读他的这些诗文,却更强烈地感受到他当时的心境的另一面,这个“涕不可仰”的年轻人痛感到寂寞和孤独,似乎既没有奔赴新世界的兴奋激动着他,也没有开辟新生路的自豪支撑住他。就像一头被逐出家园的不合群的小兽,唯其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路途茫茫,才忍不住要时时回眸故土,呻吟出失群的凄哀。P016
我常觉得,与文章的题旨相比,这文章的语气和文风,常常更能表现写作者的情感状态,正是从《斯巴达之魂》到《摩罗诗力说》这一路延续下来的慷慨激昂的文风,向人显示了鲁迅在日本期间的基本心态。至少在大部分时间里,他是自居为一个救国救民的启蒙者,对自己和民族的前途怀抱信心的,因此他才毫不吝啬自己的嗓门和精力,一任那慷慨悲歌的英雄主义情绪激越飞扬。1903 年他寄给朋友的照片上,眉宇间流溢出那样一股勃勃英气,就再清楚不过地证实了这一点。
一个人的实际境遇和他对这境遇的理解,竟能有如此大的差异,鲁迅明明是不断碰壁,甚至屡屡走投无路,却自以为踏上了救国救民的希望之道。是不是一个人越年轻,就越本能地往偏于乐观的方向去感知人事?也许黑暗时代里的最初的启蒙者,在呐喊上阵之前,都容易——甚至不妨说,也需要——对自己的处境发生类似这样的错觉?也许只有较长时间地陷身于社会战场、亲历各式的进退敌友成败悲欢之后,才可能形成对人世的真正稳固的理解,无论其为乐观还是悲观?不管怎么说吧,鲁迅此时的这种情形,还是令人特别担心。人世无情,不管你怎样理解它,它总要将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给你,逼迫你看清楚它。鲁迅又是那么敏感的人,他的少年经历早已经在他心中灌注了对于冷酷人生的厌憎,一旦现实打破了他现在的乐观信念,他的心理上会发生怎样剧烈的反应呢?我似乎又隐约觉出了命运之神对他的恶意,就像在安排他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时一样,莫非它又要重演故技,先用种种乐观的信念哄住他,然后一—下子撕破它们,将他再一次推人震惊和绝望的深渊?P027
大概也就是这种对大众的深刻的不信任,使他自我激励的誓词“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显露出那样双重的意味,既是发誓献身,却又倍感孤寂。他甚至把承受孤独判定为启蒙者的一项必备的条件:“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我总以为,启蒙者是不能对人民的多数失去信心的,因为他的希望,他个人的价值,就正系在那个多数身上;他也不能把孤独视为当然,更不能把它看成自己的永久伴侣,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孤独正意味着他的无能和失败。当然也可以说,鲁迅这样强调孤独,是一种愤激之词,他的本意,还是在给自己打气,希望能借此更牢固地站稳启蒙者的立场。可是,就在他用这样的方法来增强自己的启蒙毅力的同时,这方法也会不知不觉地将他引离开启蒙的立场:“有从者则任其来,假其投以笑㐷,使之孤立于世,亦无慑也”㈣,对大众的是否觉醒,似乎都无所谓了,这哪里还是一个启蒙者呢?P031
灵魂的矛盾必然会在行为上表现出来。当时的东京,正是中国流亡者云集的地方,许多反抗清朝的政治和军事组织,都以这里作为基地。其中有一个光复会,骨干都是浙江人,全神贯注于组织暗杀和会党起义,在反清组织中,态度特别坚决。以鲁迅当时的救国热情,他很快就成为这些团体活动的积极参加者,演讲会也好,讨论会也好,常常能看到他那双专注的眼睛。他和光复会的关系尤其密切,光复会的实际领袖陶焕卿(陶成章),就是他的熟朋友。到后来,他更加入这个组织,他的住所,也一度成为陶焕卿存放会旗、标识和其他重要物件的地点。在同伴中间,他的情绪往往很激烈。光复会会员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结果被恩铭的亲兵剖腹挖心,消息传来,他在东京的一次集会上慷慨陈词,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边冷言冷语,不禁大光其火,从此对那人产生反感,久久不能释怀。
可是,这仅仅是他的一面,他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既然参加了光复会,就要接受领导人的指派,有一次,一个任务落到他头上,派他也像徐锡麟那样,回国去刺杀清廷的某位大员。他当时接受了。可临动身前,他又去找那布置任务的人:“如果我被抓住,被砍头,剩下我的母亲,谁负责赡养她呢?。,,这很令人扫兴,一个刺客,怎么能这样顾虑重重呢?于是光复会收回命令,不要他去了。
鲁迅是孝子,他对母亲将来的生活的顾虑。 自然是真实的。但是,他之所以又回去问,却恐怕不止出于这一份顾虑。要做徐锡麟那样的刺客,需要具备特别的心理素质,其中关键的一条,就是要能信赖组织,将自己完全交出去。鲁迅虽有报国的志向,却不是一个愿意将自己完全交给别人的人,原因很简单,他不能无条件地相信别人。即便一时冲动,时间稍长,他对卑劣人心的体验,对一切冠冕堂皇的东西的习惯性怀疑,势必一点一点瓦解他的冲动,使他重新犹豫起来。有一次在东京,他目睹一个反清团体的领导人,当手下人在国内进行军事袭击、随时可能遭难的时刻,此人却坐在那里谈笑风生,仿佛毫不在意,不禁“焦躁不堪”“‘,直到许多年以后,还一再对人谈起。我能想象他当时的震惊,处在他那样的心境,恐怕任何人都会和他一样,要从那可能已经丧命的手下人的立场,来重新审视所谓“牺牲”的意义和价值吧。我也相信,正是类似这样的重新审视,使他会对朋友这样说:“假如焕卿一旦造反成功,做了皇帝,我们这班老朋友恐怕都不能幸免!”“’他对陶焕卿都如此看,怎么可能义无反顾,跑回国内去当杀手呢?
鲁迅虽然有种种充足的内心理由,但在当时那样慷慨悲歌的气氛里,他又早做过“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宣誓,结果却中途变卦,推卸使命,对人对己,总有点不大好交代。因此,这件事一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将近二十年后,他还不断地为自己解释。他多次对许广平说:“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问的,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做革命者”,“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甚至坦率承认:“这其实还是革命以前的种种刺激的结果。”<2‘这都是直接的解释。有一次许广平间他对暗杀的看法,他回答说:“一,这不是少数人所能做,而这类人现在很不多,即或有之,更不该轻易用去;还有,是纵使有一两回类似的事件,实不足以震动国民,他们还很麻木……第二,我的脾气是如此的,自己没有做的事,就不大赞成。”<3’这就是间接的辩护了。类似这样的反对牺牲的话,他后来更一再说起,到 1930 年代还没有停止。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他拒绝当刺客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么多,它们多半是他事后持续思考的结果。但也唯其如此,更显出了他当时那份犹豫的强烈程度,使命感和荣誉感的压力那么大,到几十年后还使他感到沉重,要竭力解脱,他最终依然拒绝当刺客,他内心的矛盾有多深,也就无须再说了。
当然,最能够表现他这时候的行为矛盾的,还是他对婚姻的态度。他到日本不久,就接到母亲来信,说已为他定了亲,女方名叫朱安,是按旧式规矩教养大的,不识字,也没有见过他,但母亲见了喜欢,便托人说媒,定了这份亲。这是典型的包办婚姻,鲁迅的第一个反应,自然是反对,要求退婚。母亲的第二封信很快就来了,说不能退婚。鲁迅只好后退一步,提出两个条件:一要朱安放足,不再缠小脚;二要她进学校念书,学认字。显然,他此时对这份婚姻还抱着希望,即使不是自己选择的,也想尽量将它改造得符合自己的理想。可是,母亲的第三封信又来了,传达了朱安的意觅:一、脚已经缠了多年,放不大了;二、不愿意进学校念书。事情到这一步,已经非常明白,从身体到心灵,朱安都是一个旧式女人,接不接受她,就看你的选择了。鲁迅没有立刻回信,似乎是想推迟选择。可没过多久,1906 年夏天,母亲的信又来了,说自己病重,要他速归。他匆匆赶了回去,可跨进家门,却看见母亲好好,她没病,诳他回来,是要他完婚:无论时间上,还是地理上,他都没法拖延,必须立刻决定,你究竟接不接受这个荒唐的婚姻?
鲁迅接受了,他如期出席婚礼。头上还装了一根假辫子;婚后第二天,也按着习俗随朱安去娘家“回门”,似乎是愿意尽量地符合礼数。但是,这并不表明他真愿意屈服,婚后第三天,他就搬到母亲房中去睡;再过一天,更干脆离家远行,回日本去了。
这就很奇怪了,如此无情地弃妻而去,说明他并没有放弃对理想婚姻的渴求,正因为这种渴求非常强烈,却又遭到残酷的打击,他才会产生这样决绝的报复冲动。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要接受这个婚姻呢?他自己做过多次解释。一是说不愿意违背母亲的愿望,为了尽孝道,他甘愿放弃个人的幸福。二是说不忍让朱安作牺牲,在绍兴,订了婚又被退回娘家的女人,一辈子要受耻辱。三是说他当时有个错觉,以为在酷烈的反清斗争中,他大概活不长久,和谁结婚,都无所谓。P036
鲁迅回到国内,先是在杭州的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担任生理学和化学教员。我见过他此时的照片:短发,西装,白衬衫,整齐的领带,唇上留着短髭,颇为神气。这似乎正表现了他此时的心态,虽说是被动地回国挣钱养亲,毕竟还挟着一股东京生活养成的豪气。你看几个月以后,教员们奋起抵制蛮横守旧的新学监,他那样坚决地冲在前面,以致被人称为“拼命三郎”,就可以知道他此时的锐气相当旺盛。P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