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河星光 于 2021-6-19 20:36 编辑
德国精神病学家弗洛姆曾说:父亲是教育孩子并指引孩子步入世界之路的人。确实,对于孩子的成长来说,父亲有着特殊作用,因为一个人走出家门,离开家人,步入世界之路,本身就是对于老家的一次反叛,而父亲就似这样一个老师——专门培育孩子的反叛精神,直到孩子成功反叛。 小时候,我迷父亲的童话:夏天的傍晚,我急急地吃过晚饭,就搬竹榻穿过狭长的小弄至村前的稻场,然后躺在竹榻上,专心等候。伙伴们热切生动的呼唤在这个时候失去了它的吸引力。 当父亲瘦长的身影蓦然出现在小弄口,我的心便开始骚动不安。当父亲说:给你讲个故事啊。我满心便都是如愿以偿的快乐—— 野天鹅、美人鱼、白雪公主……一一向我走来,她们的模样多么美好啊,想一想她们都无比幸福,村子里有哪个女孩能与之相比? 哪吒、孙悟空、如来佛祖……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要是遇见他们,我有没有可能也会些神通呢? 神秘岛、101 房间、阿拉伯的地窖……都那么神秘奇妙,充满意外,去那些地方探险,比跟那几个小伙伴嬉戏要有趣多少倍啊! 有一回,父亲跟别人闲聊,好久也没有讲故事的意思。我闷闷不乐地躺在竹榻上看星星,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见一群孩子正散去,一问,才知父亲刚讲过一个故事。我立即懊恼得哭了,怨母亲:你怎不叫醒我呢?!然而,我不敢怪父亲,甚至不敢跟父亲说:我想听你讲故事…… 说出这个愿望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我作为陪护,陪他住院。在县医院的大楼前,我和父亲一左一右坐在草坪边沿的水泥地面。在捉弄了很长时间的蚂蚁之后,我觉得那个黄昏格外寂寞无趣,忽然就想起父亲讲故事的那些夜晚,因为父亲的故事,夜晚变得多么美妙,一个念头便在心中升起,而且越来越强烈,像一股潜流,在心中奔突了一段时间之后,最终迸出:伯伯(那时我就是这么称呼父亲),讲个故事吧! 紧接着,我的心跳加快,变乱。 医院坐落在一座山坡,地势很高,坐在草地上,就可将大部分县城尽收眼底。父亲当时正凝视起伏不定的楼群以及上面飘荡的滚滚烟尘,一边发着重重的呼吸声,听到我的请求,他把目光转向我,我以为他会说:好啊,你想听什么故事呢?然而,他却说:我,气喘,说不了许多话……等好些了,再给你讲,啊? 他的声音里有歉疚,脸色是黯淡的,眼里还有凄伤…… 一时,我平添一种深深的罪恶感:父亲已病到这程度了,我心里还在想什么啊!要不是我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父亲也不会这么难过……我羞愧地答应:嗯!不敢再看父亲的眼睛。 之前,父亲就像一个神圣而崇高的神,我仰慕他,又敬畏他,在他面前,我要做的:就是一个最忠实的儿子。而现在呢? 父亲去世时,我想流泪,想向所有人证明:我是多么地爱着父亲,又是多么地难过! 然而,我没有流泪的冲动。我大声地哭,拼命地哭,一个劲地揉眼睛,想弄出一点眼泪来,只是不想别人看出这一点。我自己也困惑:我是爱父亲的,为什么别人能流泪,我却流不出?难道因我之前已为父亲流过? 那一天,我从医院大楼前的草地上玩耍回来,看见病房里的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被单,便以为父亲已死,眼泪就一下子涌出好多好多……看到父亲睁开眼,意识到父亲还活着,才赶紧要止住眼泪,可一时又怎么止得住?只好逃到窗边,假装看看窗外,掩饰一下。 在学校为它的创始人——我的父亲举行的追悼会上,刚上初一的我作为亲属代表上台发言。发言稿是我的班主任——父亲的一位好友代写的。在父亲的遗像前,我先鞠躬,再转过身来,面向全校八百多名师生宣读发言稿。还没开读时,我的脚就忍不住颤抖了,拼命地抑制着内心的紧张,按之前在班主任房间培训的样子,我拿出凝重的神情对着发言稿,并以沉痛的语调宣读,像完成一次朗诵任务,刚一读完,我就谁也不敢看,赶紧下台,回到学生队伍中。 这时,一个女生问我:你怎么没哭?我吃了一惊,像这女孩已把我看穿。 确实,面对父亲的死,我当时已无震惊,就是遗憾:再也不能听父亲讲故事,再也不能跟父亲去钓鱼打猎……甚至还有窃喜:我可以自由地去听父亲的收音机,我可以大胆地去和小伙伴打扑克……没了父亲,我再做什么坏事,还需怕谁? 这显然是一种刚对父亲萌生的叛逆之心。可当时,我哪敢让别人看出? 亦为人父时,曾读这样一段文字:儿子幼小时,父亲是楷模,是偶像;当儿子长大,发现父亲本质上的普通平凡,就会看不起父亲,而将父亲反叛。因此,作者就得出这样的结论:父亲最终是个可悲的角色! 对我来说:这个结论却显得偏颇。就因父亲的早逝吧,在我的心里:父亲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小时候对着他的人,我多着尊崇与敬爱,长大后对着他的遗像,我只有感激与怀念。我何曾多想将父亲反叛呢? 多年后的一个深夜,我还做过这样一个梦:听说父亲并不是真的死去,而是在某地旅游,我便跋山涉水,到处找他……醒来时,不由问自己:如果父亲还活着,我的天空会如此低矮吗?如果父亲还活着,我的人生路会这么孤单吗?如果父亲还活着,我会沦为校食堂的囚徒吗?泪水仿佛早就潜伏在这些问题之后,被触动之后便汹涌奔流。 是啊,父亲给我打开了一扇童话的大门,并引导我进入,引导我欣赏,但他却没来得及带我走过童话,并教我如何面对童话之外的现实。当现实撕开童话那脆弱的屏障,以其残酷与无情挤迫我时,天真幼稚又幼弱无能的我岂能不期盼一把维护自己的伞?! 至于那曾处于萌芽状态中的反叛呢?在失去父亲之后,就如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壤,无法继续生长。以致现在——将近而立之年,面对父亲一样的冷静睿智的长者,我仍要不自觉地回到儿子的概念中,不仅把敬畏当作必填的选项,还将臣服变成一种桎梏,竟而紧张拘谨,不敢表现自己。 显然,儿子总是在反叛父亲的过程中,逐步完成精神上的独立,变为真正的男子汉,并勇敢自信地展示自己。因为反叛是一种对幼稚的否定,也是一种对初心的肯定;是一次精神的蜕变,也是一次心灵的升华。 我渴望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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