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传奇女画家:卡洛》(下)
狂狷的少女卡洛
1922 年,卡洛进入墨西哥市的国立预科学校(National Prepara-tory School)就读,母亲马蒂达并不了解为何格拉莫执意要将卡洛送到这所附属于国立大学的著名学校去受高等教育,她认为卡洛只跟大多数的墨西哥妇女二一样,具备做家事、教养小孩等能力就够了,然而卡洛父亲却不是这样的想法,他希望这个他最宠爱的女儿能成为一个学者,实现他未竞的梦想。在当时,墨国女子接受高等教育并不普遍,这所国立预科学校也才刚刚开始接受女性学生,而卡洛便是这极少数 35个女学生中的一个。
卡洛读的是医科预科,对一个女孩来说,这并不寻常,但也显示了卡洛的聪明、自信及野心勃勃的理想抱负;然而男孩子气十足的她,在课业上却远没有比她将聪明过人的充沛精力,发挥在挑战权威的一连串大胆行径上来得更淋漓尽致,她旷课、抽烟、大肆批评。从来不讨好任何人的卡洛,是彻底地违背了她母亲以及整个保守体制对她的要求。在当时革命时代的精神氛围浸淫下,卡洛为自己塑造了一种刻意的革命风格,像是随时充满挑战一般,她加入了校内一个名为“卡丘恰斯社”(Cachuchas)的社团,专门以一些嘲弄的方式去表达对学校制度的反抗与不满,并开始大胆地做一些激进的行为。这群学校视为麻烦人物的捣蛋鬼,总有一些千奇百怪的花招,去点燃他们毫无畏惧的反叛思想,去颠覆那些他们认为无知可笑的体制。
“卡丘恰斯社”的成员崇尚革命的激进思想,对于守旧腐败的事物,自然表现得无法忍受。校内一位叫做卡素(Antonio Caso)的教授因为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创导者马克思和列宁没有认识,而成为“卡丘恰斯社” 眼中的批判目标,他们刻意在课堂外引燃炮竹,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响亮爆炸声中,打断了这位哲学教授的授课。卡洛喜欢以老师为题,画一些反讽的漫画,尤其是语言枯燥的老师,常逃不过她嘲弄的画笔。
对于她认为乏味无趣的课,她经常逃课,溜到课堂外的图书馆、街道等地方,去向书本以及路上的人们学习。她求知若渴与强烈探素的欲望,似乎在书本上寻不到宣泄的出路,她喜欢到真实生活里观察真实的人生。卡洛总是凭借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去做事,因为她十分清楚自己要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在知识的汲取上是这样,在往后她的爱情追求上更是这样。
1 922 年,卡洛初遇了带给她这一生无数的欢悦与痛苦的里维拉,这位当时墨西哥最具盛名的画家,,正为预校的礼堂制作壁画。时值墨西哥政府征请画家,以公共壁画展示墨西哥历史,用以宣示墨西哥文化的正统与尊严。所以,里维拉当时所参与的此类教育壁画,与其时的墨西哥文艺复兴活动的大力推行十分吻合,他是代表这股文艺复兴与民族意识的重要艺术家之一。
里维拉在欧洲居住了16 年,国立预科学校的礼堂壁画是他回国后的首件重要公开作品。当时他年纪36岁,身材宽胖、双目鼓凸、嘴唇肥厚,但深受许多女性的仰慕,卡洛便是其中一个。
当这位墨西哥艺术大师于学校礼堂专注作画时,年轻的卡洛便常常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当然,调皮活泼的卡洛不会只满足于含情脉脉的窥视,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卡洛曾经将里维拉为了制作大型壁画而经常上下的阶梯涂上肥皂,想偷看他那圆滚滚身躯栽下梯子的狼狈样,不过这个捉弄的计谋并没有得逞。
卡洛戏称里维拉为“老胖子”,她故意在里维拉妻子玛琳来礼堂探视他时,开玩笑地喊着里维拉情人的名字,当时,里维拉并不知道这个爱捉弄人的调皮女孩是何许人,更不知道“她”将会在他后半生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
卡洛十分迷恋里维拉,她曾自信地向好友爱德琳娜,珍迪斯透露“我的野心就是为里维拉怀个孩子,相信总有一天我会亲口这么告诉他。”
1925 年,已经是卡洛在国立预科学校的最后一年,她计划进入医学院,鬧团时,她对周遭的一切新鲜事物感到好奇而跃跃欲试,同在“卡丘恰斯社”的阿里亚斯(Alejandro Gomez Arias)是卡洛的男友,两人对革命有同样的热情,对自由以及知识相同的渴求,18岁的卡洛懂憬着未来,也逐步计划着实现她的梦想。然而,就在一个一如往常从柯约肯到墨西哥市的巴士上,卡洛遭遇了改变她一生的重大车祸,这突来的巨大伤痛用尽了她身体一生的伤痕来记忆,也催生了一只充满血泪的画笔。
改变一生的意外车祸
意外发生的那天,卡洛和阿里亚斯坐在开往学校的巴士上,当公车经过距学校不远处的圣璜市场时,一列电车忽然驶入公车正在穿越的街道,将公车往前撞挤,遭受撞击的公车随后爆裂解体,许多人被辗压在残破的公车残骸下,而卡洛的身体就这样被一根铁棒刺穿,犹如耶稣被钉住的身体,鲜血直流,她身上的衣服更是因强大的冲击力,瞬间被撕裂成碎片。
当卡洛多年后回忆起这段意外时,她说:“撞击将我们的身体往前弹出,公车上的一个扶手像利剑刺穿公牛的身体一样刺穿了我,鲜血大量地涌出,一个男人看见了,把我抬到撞球台上,直到救护车前来将我载走。”
一名路过的工人,将那贯穿身体的铁棒从卡洛的身上硬生生地拔出,卡洛痛不欲生地大叫,她被紧急送往医院,身上脊椎断了三处,锁骨折断,肋骨断了两根,那原本就细瘦的右腿有将近11处的粉碎性骨折,右脚掌被压碎,左肩脱臼,骨盆有三处碎裂,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整的,情况危急又凄惨,能捡回一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卡洛浑身是血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救不活了,但卡洛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在漫长的复原时间里,她以虚弱的身躯体验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巨大感伤,虽然她的妹妹以及家人常常在医院、家里照顾陪伴着她,卡丘恰斯社的成员也会偶来探望,但是卡洛感受到最亲密的朋友始终是“孤寂”。夜晚常独自抚着身上的伤口入眠,她感受到旁人无法体会的死亡威胁。在一封写给阿里亚斯的信中,她说道::“在医院里,死亡每晚来到我的床边舞蹈。”
和死神正面迎战的她是强韧的,同时也是软弱的,如此的卡洛了解到她所需要的武器是一枝风格强悍的画笔,她用艺术的语言去尝试诠释这最不可理解的人生遭遇,如果西方艺术传统的耶稣圣像,象征人们苦难的救赎的话,那么卡洛的自画像,意味着同样的心灵救赎,至少对于卡洛本人来说是的。
这场车祸意外带给卡洛无数身体的创痛与心灵上的伤痕。在往后的28年里,她动了三十几次外科手术,一幅画于1944年名为《破碎的脊柱》的自画像,卡洛描绘了一个几近分裂的身体,碎成好入\段的爱奥尼亚式圆柱,比喻她断裂的脊架,无数的小钢钉遍布在卡洛的躯干、双臂、甚至脸上,身上环绕着用于固定的支撑架,仿佛也愈合不了一再崩裂的伤口。这个场景让人联想到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景象。然而,在卡洛的画面中,没有受难者垂死的表情,没有哀悼者悲凄的哭喊,更没有一道圣光降下,也没有上演复活的情节,只有卡洛一贯的坚毅神情,那留下的眼泪像点缀似的悬挂在脸庞上。这背景、这身躯、这表情、这泪珠、这钉子、这脊柱、这伤痛,仿佛就要全部溃散一样。这场意外车祸,与之后无数次的手术,卡洛的身体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剖开再愈合、愈合再剖开,而她的画笔就像缝针一样,修补她不完整的破碎人生。
卡洛在画布上记录每一次手术后的撕裂伤口(1946 年的《希望之树,保持坚定》, 1938 年的《记忆一个未愈合的伤口》),她也将死亡对她的威胁忠实描绘出来(如1945年《无望》,1940年《床》)。这些强烈直接的绘画形象理应充满煽情的夸张情绪,但是卡洛却避免了充斥激情的笔调,改以异常冷静的静谧氛围去诠释她内心哭喊不出的恐惧与伤痛。
卡洛是不愿示弱的,面对最脆弱的生命,她选择最坚强的意志;卡洛直接描绘离她最近的死亡,对她来说,死亡在距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夜夜与她共枕。在《床》一画中,她索性将象征死亡的骷髅画在她的床头上,而事实上,卡洛也在她的床边摆放了一些墨西哥骷髅的装饰品。她将死亡戏称为皮洛娜或秃头蠢妇,并宣告:“我嘲弄死亡,使它不至于胜过我。”
在卡洛的一系列自画像中,从没有过崩溃或失控的表情,即使画中身上有再多不堪卒睹的伤口,她仍然一副面不改色的冷静坚毅。她那黑翼般的双眉庇护下的眼睛,是一股强烈力量的来源,也是整个卡洛画像的精神所在。然而,这直视无畏的目光,却隐藏了画家内心不愿袒露的脆弱,这脆弱和她所要表达的力量是等量的。如《破碎的脊柱》一作中,眼泪与漠然神情的抗衡,这是观者觉得矛盾冲突的所在,也是卡洛画作中充满张力的原因。
对于生理和心理上的创痛,卡洛是急于揭示的,却又是擅于掩饰的。这股矛盾情绪左右着她画作中那无以名状的激烈与冷静氛围;受伤的卡洛、坚强的卡洛,在生存与死亡之间,她总是困在两端的拉锯中,对死亡感到亲近,而对生命感到疏远。P039
重遇里维拉
有一晚,在女摄影家提娜。莫朵蒂安排的聚会中,卡洛重遇了少女时代就深深倾慕的偶像——里维拉,这位作风主动积极的女子,马上就在几天后,到里维拉为教育部大楼制作壁画的现场,将正在梯上作画的里维拉喊了下来,请求他评鉴她的画作。卡洛这回以充满认真的语气,央求这位当今的大画家做出最真切的评语。而惊诧于卡洛画中一股狂野真实的力量,里维拉毫不吝惜地给了她相当大的肯定,并鼓励她继续创作。之后他又到卡洛家中去看她其他的绘画作品。
很快地,卡洛与里维拉陷入疯狂的热恋,卡洛爱上这个有过二次离异,风流成性的大胖子画家,而里维拉也深深被这位与他庞大身躯极不相称的娇小女孩所吸引,两人真是奇特的一对。卡洛形容两人是“大象与鸽子的组合”,他们对艺术及革命有相同的热情,对于墨西哥文化也有强烈的使命感。
里维拉此期间在教育部大楼创作的壁画(1923 – 1928)是他十分重要的代表作,壁画中表现了画家对新墨西哥的理想与期许,也将几个积极参与革命的艺术家描绘在里面。其中,卡洛化身为穿着命服装的男装形象,一手持)J,另一只手拿着来复枪,成为革命的一分子。1934年,一幅同样在墨西哥市的壁画作品《今日。明日:现代墨西哥》中,里维拉也将卡洛以及提娜,莫朵蒂画了进去,卡洛和莫朵蒂成为教育儿童的教育传播者,宣扬革命理念中以教育倡导兴建新墨西哥社会的理想。
卡洛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并以创建新墨西哥、新社会为关切的议题。1929 年,她随里维拉等人走上街头参加政治游行活动,虽然在体形庞大、锋头强健的里维拉身旁,身材娇小的卡洛无法成为最耀的聚焦点,然而,卡洛巾帼不让须眉的政治热情,与自然精彩的艺术魅力,很快地便创造了属于她个人的艺术光环。
爱恋与伤痛之问
1929 年,卡洛终于和她倾慕已久的梦中情大亘雍拉结婚了,旁人永远无法理解卡洛一生对于里维拉几近痴迷执著的爱恋。在她的画作中,除了围绕着自己这个主题以外,里维拉也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牵动着悲剧喜剧的上演与落幕。
1931年,卡洛画了一幅婚礼图《弗莉达,卡洛和迭戈,里维拉》,纪念两人的结合。画面中,体型悬殊的两人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差异;事实上,里维拉和卡洛就是这样的不成比例,身材上是如此,在情感上的付出亦是。P046渴望波希米亚式的婚姻与性爱,两人却都无法忍受对方的背叛,里维拉知道他不间断的情史深深伤害了卡洛,虽然感到罪恶却无法停止他继续的偷欢。于是,为了彼此,里维拉提出分手,在万般的游说下,卡洛终于答应协议离婚。
卡洛一如往常将自己用繁复华丽的服饰包装起来,戴上美丽的配饰,外表的卡洛看不出离婚的伤痛。她仍和里维拉经常见面,而事实上,卡洛每天会喝掉一瓶白兰地,但骄傲不屈服的自尊让她不致失态,或滥情地在人前表露激动的情绪,这正如她在自画像中所透露的个人风格:流泪但是冷静,痛苦但是漠然,虽然愤怒的画笔以鲜血、泪水替卡洛宣泄了所有悲伤苦痛,在画布上恣意地陈述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残酷不公,卡洛利用绘画释放情绪,却惟独保留内心的真实表情。也许,自画像中老是充满力量、无畏无惧的表情是卡洛的精神图像,也是她所希望呈现的自尊形象。这一副“谁也无法伤害我”的表情,是卡洛在画里最完整也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
1940 年 12月,两人又再度结合了。对这次的婚姻他们决定维持到老,强烈的牵引让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彼此都认定对方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不过卡洛知道她无法完全拥有里维拉,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让她可以完全掌握和全部占有的终是她的绘画,
在自画像中,她坚持完全拥有卡洛,也只有她最了解卡洛,最能表达卡洛,画面中一再重复的“刻意典型化的卡洛表情”,似乎就是她对这种坚持的表态。一生都飘泊在生死与情感分离边缘的她,从绘画中找寻到立足点,在自画像中她找到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处,她知道她属于她的痛苦、也归属于她的矛盾,这些都是她独有的元素,再没有什么比这些痛苦、寂寞、矛盾与她更亲近了。P056
卡洛是擅于引人注目的,如同她的穿着风格,也如同她的自画,像风格。画面中卡洛直视而来的目光总让观者有种“不得不看”的感受,而卡洛也需要这些关爱的眼光,但最专注观看卡洛的人恐怕还是她本人。她常常凝视镜中的自己,然后一笔一笔将自己画到画布上。P064
多年之后的现在,卡洛与里维拉的作品同时展列在纽约现代美术馆,而人们的目光已聚焦在卡洛的绘画上,不仅画作的标价远高于当时大家推崇的里维拉,给予卡洛的艺术评价与讨论,也超越了这位当年红过妻子的壁画大师,在许多记述里,里维拉反倒成了艺术家卡洛之夫。时代对于艺术家的关注与喜好,常不是当代人可预料的。P068
吴砺
2021.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