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大角色》(下)
为了扩大战果, 举行了一次宽严大会, 当场宽大了两个“五一六”分子。指导员宣布, 只要主动交代罪行的,一律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办学习班,不剥夺自由活动权,甚至家中有事可以请假回家,真有点宽大无边了。那些被办了学习班始终不承认是“五一六”分子的学生,立即动摇了。
突然一哥们儿站起来大叫:“我是‘五一六’!”紧跟着又有两个站起来高呼:“我也是!”最逗的是一位知名的老艺术家, 是老师,居然也振臂高呼:“我也算一个!”大家都笑了, 什么叫算一个?大会开完,坏了,全连九十多人,居然有六十多“五一六”分子。要知道这一连学生是红卫兵演出队,是当年在众多学生中挑选出的,全部是工人阶级出身,贫下中农子弟,出身不好的,根本没资格参加演出队。这些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怎么都成了“反革命”?而且太多了。只剩下二十来人不是“五一六”,管不过来呀!人心有些乱,“五一六”分子之间开始串联,彼此一交流,发现上了当了,谁他妈都不是。这亘古奇冤岂能如此这般地就定了性了?于是成立了核心小组,决定集体潜回北京告御状。密谋多日,一天,天刚蒙蒙亮,开始行动。六十多人分头出发,多路前行,沿着沟边、山脚、树林、小径,蹑足潜踪,向沙岭子火车站集中,要乘第一班火车进京向党中央毛主席去鸣冤叫儿屈函。。、天早上到后山上喊嗓子,忽然发现四周均有同学悄悄行进,而且是向着沙岭子火车站方向。阶级斗争的警陽性立即提醒她,“五一六”分子秘密潜逃,立即跑步到连里报告。连长指导员们还没起床,闻讯匆忙到营房一看,果然“五一六”分子都不见了,立即狂奔追赶。等到了火车站,第一班火车已经开走了,这无疑是一起重大的“反革命”事件,当即打电话向军部汇报。
上了火车的六十多难兄难妹们悄悄分散到各个车厢(,)说好了,一到北京不许回家,集体到中南海西门静坐示威,要求平反。火车一站停靠“宣化”站,一般停车五六分钟就又向前开了。可这次竟停了二十分钟,“五一六”分子们对这异常的情况警觉了。火车开动了,只见一些刚上车的人并不找座位,都挤站在每个车厢的连接处,也就是堵在门口,不动了。火车行驶到“三家店”一站便停下不走了,车门一开,工人民兵立即冲上前,早已瞄准了“五一六”分子,六十几个人,一个不落地押下了车,在站台上集中一起蹲在地上,工人民兵围成一圈。驻地部队派人来了,宣布接到北京军区司令员的命令,有一批“五一六”分子潜逃回京,准备进行“反革命”武装暴乱,必须立即在半路截停,押回原驻地,等待处理,不得放一个进京。这一招儿是学生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但学生们更没,想到的是, 整个火车站已经由 当地驻军的一个营长带领着荷枪实弹的十几个战士严密封锁了。返回张家口的火车进站了,营长命令学生们立即登车返回,这帮学生很齐心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火车只好开走了。第二列车又来了,学生们仍一动不动,火车只好又开走了。营长怒了说第三趟车来了如还不走,就由工人民兵强行押上。第三列车进站了,没等工人们动手,一位唱旦角的女学生突然站了起来, 这是连里唯一的共产党员, 关键的时候是真需要党的领导啊!她呐喊着:“工人民兵同志们,叔叔、大爷们,我们不是‘五一六’分子,我们是红卫兵演出队,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江青同志亲手创建和指挥的演出队。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工人的子女,贫下中农的后代,我们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打成‘反革命’,我们只想去北京,向党中央、向毛主席告状。我们手无寸铁,怎么会上北京搞什么‘反革命暴动’。工人同志们, 叔叔大爷们,你们会向你们的儿子女儿下手吗?我们都是革命的接班入。!”她哭了,声泪俱下,这也像传染病一样,六十多人一起号啕大哭了,工人们都被感动了,他们小声议论了一阵,忽然领头的工人大喊一声:“撤!”工人民兵们竟然稀里哗啦全都走了。没辙了, 只好由战士们把这帮学生押到了一个破烂的工棚里。这帮孩子不想坐以待毙,选出两位武功特好的演员,趁吃饭上厕所之机,带着早已写好的告状信躲过站岗的士兵偷偷逃跑啦。二人直奔京城。第三天的上午,两位武林高手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告状信已经在中南海西门交到了一位中央首长手里。状子递上去了, 孩子们焦急地等待结果。第五天,军部终于派了一位副政委来了, 很不情愿地说出了中央首长的指示:“‘五一六’运动有扩大化倾向。”“情况紧急, 尽快处理。”没的说,上火车回沙岭子。没过多久,全连开大会,宣布连里没有“五一六”分子。抓“五一六”运动胜利结束。最后全体喊了一阵口号,打倒杨、余、富!打倒王、关、戚!打倒彭、陆、罗、杨!毛主席万岁!万万岁!那位女共产党员成了学生连的英雄人物。
平反后,“五一六”分子们开始寻找复仇对象。第一个就是“韩枪毙”, 几个同学一串联,把“韩枪毙”骗到了一个小黑屋里,叫他交代为什么迫害工农兵子弟。“韩枪毙”辰了,低头认罪, 赔礼道歉。B同学不依不饶,一定要臭揍一顿才解气,“韩枪毙”一再求饶。同学们也都说,行了,算了,他都认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可B同学不干, 不打他一顿, 不足以解心中之愤。同学们有点拦不住,“韩枪毙”说饶了我,饶了我,只要不打,你叫我干什么都行。B同学想了半天,怒气难消地说,你连喊我妈三声“万岁”,我就饶了你。“韩枪毙”很不好意思, 这怎么喊?只有毛主席才万岁,林副主席也只能永远健康,江青也只能学习致敬,可不喊今日绝躲不过一顿臭揍。旁边几个同学也起着哄地怂恿他喊吧,他无奈只好举起右臂,一连喊了三遍:“B某某的妈妈万岁,万岁, 万万岁”。这样,B同学的怒气方消, 总算解了恨, 够了本儿了。我问过他,这解的什么气?B同学说, 当然了,全世界只有毛主席才能万岁,我妈顶了头了。也有道理。这些学生太可爱,这种事情电影学院、音乐学院学生绝做不出来。
没过多久又出事了。文化部指示下来,全连的人要划级别,定工资,这是一等一的特级大事,牵扯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我们连音乐学院附中毕业的和戏曲学校毕业的一律按中专待遇评文艺辅助二级,大概每月工资应该是三十七块五毛。学生们一下子全炸了窝了,坚持认为是大专而非中专,工资应定为四十二块五毛,而这件事与部队领导无关,根本管不着,是文化部、国务院的事儿。这些工资级别怎么划分?我一直也闹不明白。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们牢骚、抱怨,骂声连天,都是愤怒和无奈。中国戏校“学生连”则完全不是了,他们认为他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必须斗争,决定全连同学再次上京告状,争取应有的权益。这一次可不是偷偷摸摸潜伏回京, 而是大张旗鼓。全体开会决定, 连里领导一看又要闹事,也阻止不了,忙又向军部紧急报告,万没想到军部领导竟然指示不用阻拦,随他们去。一大早我和几个同学跑到戏校驻地,一是送行,二是看热闹。一进营地只见一位唱老生的演员阿五正拿着一面大锣边敲边喊,进京告状了!集合了!去火车站了!大锣铛铛铛敲得山响,集合了!出发了!学生们纷纷从营房跑了出来,连里领导也都出来,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学生们整个一个军事化集结, 站队、向右看齐、报数、立正、稍息,这就要走了。连长和指导员忙把领队的两个人叫到一旁,关怀备至地叮嘱着,把队伍带好,千万不要闹事,严格纪律,通过正当手续办事,安全地把队伍带好,早去早回。领队的一再向领导表示:一定遵守纪律, 发扬我军优良传统,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保证带好队伍,全须全尾儿地把队伍再带回来。出发!居然队列整齐,迈着军人的步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地喊着出发了, 一路还唱着毛主席语录歌,这样的队伍你还能不放心?
到了北京,在永定门火车站下了车,谁也没先回家,依旧列队整齐,“一二一,一二-,一二三四”地一直走回母校中国戏曲学校,并在教室里安营扎寨,保持部队的严谨作风。状子告到了文化部,终于有了回文,这批学生一律按大专待遇,月工资是四十二块五毛,每个人还补发所欠工资二百八十元。学生们发了一笔小财,于是班师回朝。“一二一,一一一,一二三四”地全须全尾儿地回了沙岭子,真是一支诚信的队伍。
说实话,除了中国戏校的学生,这种事在其他所有院校都是做不来的。他们从小七八岁起,接受的完全是另一种教育体系。忠孝节义,哥们儿义气,两肋插刀,患难与共,是他们为人的道德底线。他们这么一闹,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等附中毕业生全都受了益,这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不行了,一进了院团,相互之间拉帮结派、尔虞我诈、排挤打压,上边笑脸相迎,下边一脚就使个绊子,这都怎么了?
风吹唢呐声
部队营房驻地,距张家口市有二三十里地, 应该属于远郊区。那时能去一趟张家口,也就是进城一次,是个很奢侈的享受。连里有什么事儿要去城里出个差,大家都抢着去,最重要的是可以暴餐一顿涮羊肉。那天是去张家口火车站拉煤,这是又脏又累的活,没人愿意去。连里指定的六个人,有三个音乐学院附中的同学,作曲系的H君、弦乐系拉提琴的T君和钢琴系的一个女同学 G君,女同学是要进城买东西。两个大卡车拉到火车站, 装完煤就中午了。我们顾不得一脸的煤灰,进了一个国营什么餐厅,不记得了,饱餐了一顿涮羊肉。吃完往回走,路过市里最大最气派的广场,好像是“人民广场”,又去商店买了些同学们托付要买的东西,还吃了冰糕,买了好多点心、蛋糕什么的。忽然风刮来一阵唢呐声,吹的是当时十分流行的《社员都是向阳花久搞音乐的人对这种乐声是很敏感的,大晌午的怎么会有人在广场吹唢呐,大伙儿便循声走去。
广场比较大, 三面是大会堂式的建筑。据说“文革”运动开始,市领导被揪斗时曾有一桩罪状,按照北京天安门广场大会堂的样式,盖了市人大会堂,有篡党夺权另立中央的狼子野心。广场中央是一座有四五米高的毛泽东挥手向前的立体塑像,唢呐的声音就来自这里。我们看见了雕像基座的前面,坐着—个正在吹唢呐的人。走近一看,这是个乞丐,四十来岁,而且没有双腿,是个残疾人,头发很长,穿着一件很旧的打了补丁的军装,地上放着一个小笸箩,里面有一些毛票儿和硬币,来往行人各自走路,没人理会他。我们蹲到他面前,他也不理会,旁若无人地吹着。H君掏出兜里的零钱扔到笸箩里,他仍自顾自地吹,我们也都掏出了一些零钱扔进去,他停住了,抬头看了看我们, 忽然说了句:“大学生!”真的惊呆了,我们有这么出名吗,连乞丐都知道?我们慢慢聊起来才知道他是个残疾军人,在朝鲜战争中失去双腿,被俘。回国后被审查有无叛变行为,也安排不了工作, 回乡务农,也没做出什么结论。困难时期家里人死光了,他外出讨饭,而且他是合法乞丐——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证明信,上面盖着大队和公社的红印章,他属于无亲无友,丧失劳动能力,因此被批准可以在外乡讨饭。他不住地说我是合法的,有公社大队开的证明,相当于他有政府发给的正经的营业执照,所以没人干涉。我们这才明白,凡没有证明的,一律收容处理或遣送回乡,是不允许在城市里乞讨的,有碍市容。
我们问他是否学过吹唢呐?他说小时候学过吹曲儿,吹曲儿比吆喝要饭好要, 问他吹的是什么?他说《社员都是向阳花》, 是歌颂人民公社的。当时这首歌几乎妇孺皆知, 广播里每天放上十几遍:“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连着瓜,藤儿越壮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他说他还会《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志愿军战歌》, 问可手我们要不要听。我们不想应该是不忍听,便起身告辞。H君刚买的四块蛋糕,就拿出两块放在他跟前说“蛋糕”。我们走了没多远,T君忽然对H君说,你就缺那两块蛋糕吃? H君大窘, 又走了回去, 把手里的两块蛋糕也放到了乞丐面前,说还有两块。一路回来,大家十分感叹了一番。后来还去过几次张家口,路过广场时也还听到了唢呐声,没再理会过,比起“文革”的好多事,这事并不稀奇-
一九七二年底干校大逃亡,学生跑光了。到一九七三年五月才分配工作。我去了广西,T君分配到了中央歌剧院,H君和G君则移民英国,并在那里定居。一九八二年我到京筹备新影片的拍摄,偶遇北京电视台一位领导告诉我, 中央歌剧院正由一位法国导演排练歌剧《卡门》,想拍一个专题片,希望我帮个忙。我欣然答应,因为比才的《卡门》在我心目中太神圣了。我也看过一些外国歌剧,始终无缘看到《卡门入这是近百年来在世界上最流行、演出率最高的一部法国歌剧, 没人不知道《斗牛士之歌》, 狂野!每听到《卡门》的主旋律就会热血沸腾或肝肠寸断。我为这专题片起名《卡门—一54入台领导对这个名字非常欣赏,说起得好,因为这一部歌剧在全世界用五十三种不同语言演出过,中文是第五十四种语言。用中文演唱,这真是改革开放后文化界的一件大事,是值得大书特书的。我带着摄像师立即动手拍摄了。这时歌剧院已进入了最后排练阶段,我们日夜加班采访了导演、主演、乐队指挥,拍摄了现场排练、联排、彩排。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关,由文化部门领导审查,只要审查通过就立即公演。
审查演出本来不许无关人员观看,可这一天演出天桥剧场里几乎坐满了观众,大多数是工作人员的亲朋好友或关系户。我与摄像师坐在一排边上,不时抓拍些观众镜头,乐队坐进了乐池,一位提琴手忽然招手叫我,是T君,我们好多年不见了。演出开始尽管各方面水平还有限,但毕竟是比才的作品,旋律总是震撼人心的。观众们疯狂地鼓掌。大概十点半演出结束,审查的官员领导们全都去了贵宾室,所有的创作人员都留在场里,等待宣布审查结果。我的任务是拍下最后一组审查通过后大家热烈欢呼的镜头,专题片基本完成。本以为有个十几二十分钟就可以宣布了,没想到到了十二点多,也不见领导们走出来。T君夹着提琴盒子下来找我聊天来了。七八年未见了,还是挺亲热的,自然就聊起了当年张家口部队干校那些糗事,一个个数着哪个同学分配到什么工作,在什么地方,这才知道 H君与G君去了英国, 而且前不久回了北京一次,他一直陪同。忽然他问了我一句,你还记得一九七二年手在唢呐的乞丐吗?说实在的我早就忘记了,经他一提才慢慢想起那个失去双腿的残疾军人。T君向我说了下面的故事。
H君和G君这次回国是想拍一部当年我们这些大学生在于校生活状况的片子,记录这一段鲜为人知或者说鲜为人提及的独特的历史,,并请T君前去帮忙。到了张家口先到军部挂了号,申请了拍摄许可,又申请了一辆吉普车,带上摄影器材出发去老干校原址。车子路过人民广场,鬼使神差地传来了一阵唢呐声, 那首《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旋律,忽的隐约而来。H君恍惚了,不会吧?忙叫停车,仔细辨听,千真万确。八年前的唢呐声!三个人都傻了,忙下车向广场中心走去,依然是那座高高的塑像,依然是基座旁的地上,依然是那位残疾军人,顽强地吹着唢呐,过往行人没人理睬他。无语。每个人都把兜里钱掏出扔在了他的笸箩里,他没见过这么多钱,停下来看着说了声“谢谢”。H君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吗?他笑了笑说:“蛋糕!”这太神奇了, 一晃八年他还记得!仔细想想也是,他一辈子可能就吃过这么一次蛋糕,这是忘不了的。
他们驱车到了干校原址,拍了一组空镜,回来路上大家商量了一下,把唢呐人拍一下,这很独特的,同时也向军部打个招呼,能否改变一下唢呐人的生活状况。军部领导没有表示异议,同意去拍。
第二天上午他们驱车先去了广场。下车以后没听到唢呐声,走近高高的塑像,只见基座前站着两个执枪守卫的土兵,唢呐人不见了。忙问两个士兵,唢呐人哪去了?两个士兵目视前方,一动不动,真的是雕像一样,声音、话语、温度、方向、雨雪冰霜,都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问那些废话干什么?车走远了,可大家耳边怎么也驱除不掉《社员都是向阳花》的唢呐声。“我们罪该万死,打扰了他平静安详的生活。他本可以自由地好好地活着……”
等 T君把故事讲完, 已经深夜一点了, 剧场里等候的人都已经东倒西歪地瞌睡沉沉, 这才见领导们从贵宾厅走出来。我们忙准备好录像,录一下群情振奋热烈欢呼的场面(cD可是领导们都铁青着脸,审查结论是此剧不宜公演,毙了!原因是此剧第一幕,有卡门与一帮走私贩子的合唱,宣扬歌颂了走私行为。当时改革开放不久,一些不法分子为了先富起来,走私猖獗, 国家正在打击治理,此剧唱反调,不宜演出。那些刚睡醒的人始终以为还在做梦。
第二天我到电影局办事,遇见了恩师钟惦棐,向他说了《卡门》审查的事,他先是一愣:“走私?”随即大笑:“乱讲,不会的。”是,我也觉得不会的。P194
吴砺
2021.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