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一种召唤,去孔城忙完了公务,我便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冒着迷濛的冬雨,独自走向这条我曾无数次穿越的老街。

老街是我人生的第一道驿站。二十多年前,我曾踩遍了巷弄里的青石板,数遍了排门上的红春联,老街的气息、居家的温暖、市井的安逸,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直至工作调动离开孔城,我把心中的另一个自己留在了老街。这次有幸重返故地,又怎能抑制心头的喜悦?
从人来车往的新街大道,经孔城卫生院,来到市声渐息的老街口,犹如穿越时空隧道,从繁华的现实踏入悠远的历史。我没有选择新辟的旅游线路,因为我不喜欢开门见山式的突兀,而喜欢循序渐进式的过渡,更重要的,是在老路中寻找自己当年留下的影子,寻找被嵌进青石板里那个朝气蓬勃的青年。
买了一张门票,踱进老街。久别重逢,老街没能认出我,或者说,我没能认出焕然一新的老街。轻轻地唤着老街的名字,如同呼唤朝思暮想、失散多年的挚友。老街睁开惺忪的睡眼,看清了面前这个眼含热泪而又风尘仆仆、有些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游子,一愣神,急急地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久久不愿分开。是的,临街半开的排门,是你微启的唇;阁楼洞开的雕窗,是你深邃的眼;街道两边错落有致的徽式建筑,就是你沧桑的臂弯;光洁如玉的青石板,就是你热情的胸膛。我情愿就这样被老街静静地拥住,一生一世,是多么幸福啊。

站在横街转角处放眼望去,飞檐与飞檐参差,排门与排门更替,雕窗与回廊交迭,阁楼与穿廊相映,处处都是飞脊高墙、重楼叠院,在迷濛的雨雾中缥缈成海市蜃楼。同裕商行、古钱币展览馆、姚家大屋、李鸿章钱庄、桐乡书院、美孚煤油站等历史遗存,经过修缉,焕发新姿;衡器店、竹器社、创意室、米饺坊、秋石店、尚好滴、那家店……坚守中传承了新的内容;铁匝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中,锤锻出老街的铮铮铁骨;百货店口,戴着老花镜的阿婆埋头绣着虎头鞋——时光将老人绘成一幅古老而温馨的油画——我不知道是自己走进了历史,还是历史映照了现实。

沿着条石铺成的青石板踽踽独行,思绪也随着古巷恣意延伸。踏进幽静的桐乡书院,里面空无一人,早已不闻当年书声琅琅,唯有墙外三三两两的建筑工,正在对危楼作保护性修缮。趸进朝阳楼,忽然发现,有一间阁房里透出温暖的灯光。推门一看,一位挂着“讲解员”胸牌的年轻女孩,坐在灯下捧读一本泛黄的厚书。见房门被推开,女孩朝我宛尔一笑。看着她那古朴的着装和清秀的脸庞,一时间,我竟分不清她是从历史里走出来的现代女子,还是活在现实中的古典佳人。时光,湮灭了老街的繁华旧梦,也为老街重塑了崭新的风景。在这里,我看到了桐城文化有了温暖的注脚。

濛濛细雨如丝线般轻柔地织着,像要下雪的样子。近处的阁楼、防火墙,如隔着一层轻薄的窗纱,羞羞答答;远处的青砖黛瓦,则似隔着磨砂玻璃,影影绰绰,如仙似幻,给老街平添了几分神秘。我没带雨伞,任细雨微粒轻吻我的面颊,任雨粒在我的发梢挂满晶莹的珍珠。老街上几无游人,偶遇一位撑一柄花伞的红衣女子,“嗒嗒嗒”地从身边飘进一间小屋,一眨眼就不见了,疑是老街深处走过来的梦中情人。没有导游催促,没有游人喧哗,没有市声干扰,老街空荡荡、静悄悄的,静得能听见老街的呼吸,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一边默默地漫步,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十分惬意。我可以为一道排门驻足,为一扇幽窗深思,为一口老井留连,为一棵香樟痴迷。我可以闭上眼睛穿越历史,翻阅历史里老街的故事,翻阅老街里我的故事,也可以透过烟雨遐思未来,遥想将来某一天重回老街的情景。沉醉在雨雾迷濛、如诗如画的老街,就是把我变成一堵斑驳的山墙,或铺成一块垫基的条石,我也心甘。
穿越老街烟雨,转过祈福树,沿着原路返回。我轻轻地走着,生怕踩痛了老街。我不知道,我踩着是,是谁的脚印,但我知道,每一块被踩出深深浅浅流痕的青石板上,都刻满了老街的故事,刻满了老街人的故事。老街,因了这些故事而厚重,而隽永,而丰美;老街的故事,或以文字影像记载,或以思绪智慧传承,或以物化遗存供人景仰,或以人文精神融入了后人的血脉。而且,我还知道,老街的故事,仍然被睿智的有识之士不断续写,永远没有结束,也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