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朋友的信 (十五) 萍: 上次去北京在老孟电话聊了半个小时,我对老孟说:我现在想想很奇怪,大学时代我与你们一班同学特别合得来,而与二班的同学关系反而生疏一些。 这两个班同学大都是大好人,老实人,智力中等,平均能力稍弱了一些,显示出众才华的人不多,没有奇才和天才。仔细想想为什么自己和一班同学亲近得多,一班整体上人情味重多了,热心得多了,性格上合众多了;而二班除了少数几个同学外,几乎都有些怪僻和个人主义者。 对于天才只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这是人中的一个异数,这是不能要求一个集体的。衡量中年时的业绩时,大家总不能免俗:地位,财富,名声,作为成功标示。成功多为社会行为,既然成不了天才,就必然要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做官,获得财富。现在看来,大学时学习成绩似乎不是决定未来是否成功的决定性因素(这只是智商的主要标示之一);我们的教育严重忽略了情商的教育,而获得成功者多是智商与情商得到均衡发展的人。不懂人情世故,不了解人性的人怎么可能当得了大官,怎么能发得了大财呢? 同七九二所有同学一样,我对这个集体同样怀有深厚的感情,因为大家进学校时差不多是十五、六岁孩子,这是最易建立深厚感情的时期。不过,在大学时代我曾特别讨厌U大的学校环境,只是想早一秒种逃出这个牢笼。对一个极想出人头地又毫无希望的男孩而言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感情。 大学时代我大脑似乎没有开过窍,同时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说实在,相对那些聪明的家伙,我一点不谦虚地说自己属于比较笨的人。很多数学概念和物理概念只要抽象了,我就弄不明白。大学时我没有一节课听上五分钟的,整个课堂上全是思想开小差,平时下课也看不进去书。我大学课程中只有二门课是交过作业,一是机械制图(那是课堂上完成的),另一个是热力学(那是被吴杭生先生逼得没有办法,不得不交)。我大学所有课都是每个学期最后一个月自学的,一星期学一门课,先是快速把能看懂的部分看一遍,看不懂部分放弃一部分不看,选择认为重要部分,请谦谨讲一个大概(这个朋友真是足够耐心的),再把谦谨作业本拿来作对照把书上习题做一遍;只有在可能考不及格的重压之下,我的注意力才能集中起来。每次考试成绩大都只有六十分到七十分(我从未抄过别人,不敢也没有想过),大多免强过关。考理论力学时,正好宿舍楼同一层上一个发光专业老师搬家,他的小孩太小,夫人身体太弱,我以前从未和他说过话,但我看他搬家实在是搬不了,就帮他搬了大半天,从西面四楼搬到学校东北角好像六楼,那次累得得了严重的重感冒,整个大脑像木头式的,一个星期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结果理论力学考了十几分。那个署假不得不提前一个月到学校把那本周世勋的《理论力学》啃下来了(补考用了半个小时,大概考了大学成绩中唯一的一次一百分)。(大学时我是一个热心有点过了头的男孩,我的宿舍平时总是我一个人每天打扫一遍,擦洗一遍),大学还有概率统计(那抽象的东西用一个星期我消化不了)和英语没有及格,共三门课补考通过;总算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书(我们两个小班好像有差不多二十个人因为四门课以上不及格没有拿到学位),这个意义上,我大学时代也够尽力的了。一到考试时间,我总是紧张得弦都快弸断了,可平时我就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课堂上一个字听不进去(现在仍一样,我极少听别人讲课,除非有让我特别兴奋的内容,否则我仍一个字听不进去)。 大五上学期晚上我常在学校操场转着圈,我对那个环境觉得厌恶极了,我觉得到外面做个扫马路的也比在这学校里来得强,所以报考研究生时就没有报U大。 等我见到初恋那个女孩子后,我对这个环境态度产生了180度的逆转,但这时想留校也留不下来了。校园因留有那女孩倩影而变得美丽起来了,成为记忆中的玖瑰。 不过,对校园灰色的印象有时还会重入我的心头,所以我在讨论二十五周年同学聚会时,提议去董铺岛,我想如果在校园中再呆两三天的话,少年时代那绝望的记忆一定会将那个时代的忧伤带入心中的。 吴砺 2009.08.29 (十六) 萍: 有时想真该找一个人真正地谈一次恋爱。像那个希腊神话中被绑住的巨人,每次潮水都涌到他的嘴边,他想喝时,潮水又退去了,这样往复着,但我却从没有经历过无任何束缚倾心相爱的记录,有的都只是那些支离破碎记忆中爱情的残片。 书和电影中说的那种爱情是否存在我不知道,只是我没有经历过,就无法评论他们的对错了,只是想此生没有经历一次不能不是人生的遗憾。 当我爱上那个刚上大学的小女孩子时,我的内心是平静的,并没有初恋那种心脏随时会停跳的感觉。那女孩是我曾见到过最漂亮的女孩,这并不是什么情人眼中出西施,所有见过这女孩子的人都对她母亲这样说。我单位一小群小伙子为她着迷。漂亮这个词也许不准确,应当用美貌这个词来形容她。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有什么东西会吸引女孩子,也许是骄傲,一种有潜在才华的人的骄傲,或有一种《红与黑》中于连式征服异性的欲望,或是一种《当代英雄》中毕巧林的对女性的轻蔑,虽然我在能力上表现出的一切是不能再糟了。 那个女孩当时肯定很喜欢我,用爱上了我这个说法可能不是很准确。她还太小(应当有十八岁)。当她母亲第一次让我远离她的女儿时,我受的打击是可以想象的。她母亲不过是一个上海环境下小市民化的知识分子,人并不坏,只是太现实了。我一进单位我们就在一个实验室工作,我的一切劣行都在她的眼中,尤其在我实验室有二十多个硕士博士生,她怎么能把她的女儿送给我这个连研究生都考了几次的男孩呢,尽管这个男孩有时没有觉这单位上百硕士博士生高出自己多少,内心深处甚至认为他们绝大多数不过是地面上吵吵闹闹为生活奔波的普通麻雀,而自己则是一只孤独的羽毛还没有长全的只能在地面上走动的雄鹰,总有一天自己会一冲而上,飞向苍穹的。我把这个道理讲给女孩母亲听,那个中年妇女不自觉地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这小伙子显然神经有问题,在吹牛。 这也不能怪她,人要生活啊,你总得至少与别人要差不多啊,而我当时的确表现太差了,连个中级职称都评不上。正好我一个研究生同学5月份到单位进行研究生复试,我完全被她气质所吸引。我记得我带她去电影院看电影时,她突然发现电影院前面广场上有一盆特别好看的鲜花,马上倾身俯看,她脸上露出的极为纯真喜悦的神情让我特别感动。她像从深山溪水旁移到室内的兰花散发出侵入肺腑的幽香,她使我感到女性优雅纯真的美。 我与研究生同学接触的消息自然有人会送给了上海那个小姑娘,女孩子大病了场,她父母不得不接纳了我。真是不能怪她父母,他们真没有想让自己容貌出众的女儿要高攀什么人,他们尽管对我不满意,还是真诚地接纳我了。我印象最深的是,这女孩和她母亲到街上为我选取一件牛仔服上衣,当那女孩手指轻抚和整理我穿在身上牛仔服时,我感到那小女孩女性特有的温柔和成熟。 但我接着出问题了,我很快觉得心中空荡荡的,也许是因为见到我研究生的同学。那才大一的小女孩,她的世界太单纯了,而我这样怪异思想有一定深度的人一直想找人对话。这也看得出我思想上的问题:你怎么能把恋爱变成思想对话的场所,恋爱只是为了未来生儿育女建一个小家庭,为在这个世界上找一个落脚地方一个窝啊。 如果我坚守与这个女孩还朦胧的爱情,我一定会与这个女孩成家的,过得一定很幸福的。那女孩子是一个性格很温和,没有太多想法,也是一个能干的上海女孩,从此我可以平平静静的过日子的。 说实在,我一直不明白异性相互吸引是什么回事。我过去常发现,我这个其貌不扬的人神志恍惚走在大街上,当我目光冷漠扫视周围时,常看到少数女性会突然羞怯慌张地低下头去。我带全家旅游时,偶尔会有年青女导游会把我那位不客气推到一边,找我说话的。我身上也许有一点人类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我的同学九月份要去U大上基础课,我的一个朋友与我一道读在职研究生,因为这个朋友老板希望他还能在单位干一点活,让他留在上海U大上基础课。我本应说服所研究生部让我们到H市U上大基础课,但我采取了听天由命的做法,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在这两个女孩中做选择。我处理问题的能力再次出了问题,本来这样事可放一下,别着急给结论,可我觉得不能伤害别人,我必须尽快作出选择。 我选择结果是找研究生同学,10月份我到了H城找我的同学,把她逼得够怆。天黑了,只有一把伞,我们小雨中走了几个小时,听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这女孩说她大学毕业时无意中发现她很能喝酒,我们就从西部到东部U大小餐厅吃饭,拿了大瓶装的葡萄酒,女孩子喝完了大部分,我喝了小部分,她一点事没有,我好像有点醉意。回东区路上(那有一段很长没有灯光田间小道,我很担心安全问题)。我告诉我同学过来的目的,女孩说吴砺给我半年时间吧,虽然我与男朋友基本决定分手,我不想一下不近人情与他马上决断。 这是一个合乎人情善良女孩的要求;我的回答可以看出我过去为什么会恋爱失败原因。我说上海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我觉得她太小了,所以我来找你。我找第一个女朋友时她也有一个男朋友,折腾了一年,我现已不敢接受这样不确定状态了,那就这样吧。 结果,我回到上海由于羞愧并没有立即找上海那个女孩。元旦时,我决定再去找上海那个小女孩,那女孩已带一个男朋友到家中,我和另一个师弟在女孩子家吃晚饭,平时我喝半斤白酒没有问题,那天晚上我只喝了一杯啤酒,回到宿舍大醉。 上完一年基础课后,我研究生同学回到单位做论文,这时她与她一道上研究生另一个同学谈恋爱了。 人类为情所困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我总是想我这样的人青年时代没有被关进精神病院真是上帝对我仁慈。不过这种仁慈中包含一种残忍,让你长期痛苦,但让你还是清醒着,如同为你做手术(这为了救你),但不给你打麻醉药(这是为了惩罚你),而且手术的时间很长。 其实我接受了东西方两种文化教育,我灵魂深处时常为荷马史诗中西方式的英雄主义所激荡。西方中世纪骑士文化多少也影响了我。我没有为难我研究生同学,她是这些年我唯一从未爱我伤害过的女孩。她和她男朋友也做出了努力,我们单位分为西区和东区,两区之间相距约五里路;我们都在西区工作;但他们从来不在西区食堂吃饭;他们中午到东区食堂吃饭,以回避刺激我。她在做论文两年,我们大概只碰到过几次。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时研究生同学曾又给我一次机会,她上基础课半年后寒假还专程回到嘉定,其实H城就有直达她家乡的火车,她来上海看看我的态度,但我却我浑然不知,因为我正为失去上海那个女孩在痛苦万分呢。 这就是《红楼梦》为什么打动中国人的心(但从未引起过西方人共鸣,西方人很难理解贾宝玉与妙玉之间那种微妙言语产生的相互倾慕之情,也没有那个耐心)。贾宝玉在林黛玉薛莹钗之间来回恍惚最后什么都失去了。人类是会遇到选择上的问题,这是中国人说法。若按现代西方或美国人观点,这全是荒诞的。你若看看麦当娜与简方达这些人传记,她们根本记不清与多少男人上过床,爱与情爱不过像吃饭一样只是生活一个常识性的内容,不会为不着边际的想象中的情感而恋恋不忘。其实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大部分美国女孩没有父母同意甚至陪同是不会轻易约会的,到了六十年代后期由于嘻皮士运动整个社会对男女之间情感完全是更实用和实践性方式实现了。 也许我们的下一代根本不会理解我们这一代空中楼阁式的情感。我的儿子初二就开始与女孩子约会,他们会理解我们写的东西吗?这是为什么我要将我写的早年所谓恋爱故事送给同学们看看,我怀疑这些东西已变成了不可理喻的怪人想法和行为,而不再是人类正常的行为。 当然,《傲慢与偏见》这十九世纪的小说构成的电影在西方仍有观众,也许人类对男女情感上还会向往着某种纯真的东西,也许我写的东西还会有价值。 我一辈子都在怀疑,从五岁时就开始怀疑,到了四十五岁仍在怀疑。也许无论如何,我毕竟是人类的一个分子,无论怎样怪异,毕竟还是属于人类的一种行为,会有人产生共鸣的。 研究生毕业时,我研究生同学就要离开了,我和我的一个朋友去打一个招呼。我的朋友和她的男朋友有意从宿舍退出,让激动不安的她和我单独说上一两句话。 或许我这个人天生就不会谈恋爱。我的研究生同学曾在给我写的一封信中说:“吴砺,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怎么保护别人啊”。这是一种无可奈何哀叹。这纯真的女孩也许准确说出了我爱过那些女孩共同的感受,这也许是产生我青年时代爱情悲剧的根源之一。 我的身上体现出人类两种极端行为:英雄和懦夫。 吴砺 2009.08.29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