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晚餐工作结束,洪流准备回家。 天气时晴时阴。这会下起了小雨,还夹杂着一点雪籽。 洪流一时没了回家的兴趣。 洪流本就不是一个恋家的人。 母亲习惯忙里忙外,是个特别勤劳的妇人,没有多少时间陪他闲聊。母亲总跟他说的,除了关心,就是提醒。 两个妹妹在家里早已形成自己的天地,他偶尔回家,就像个闯入者。 因此,就是回家,他也不愿待上太长时间。 想到陆明,洪流忽然有点恨意:这家伙到底怎么了,这么久也不来看我!很快,他又发觉自己过分,因为他们是上周日才见的面。 那个以前喜欢找他换饭票或者打饭的女生呢?已从他的生活暂时消失了吗?洪流不清楚,他只清楚:那女生喊他“哥哥”的声音既特别,又悦耳,因为一般学生都是喊他“洪师傅”。 那女生是他一个同学的妹妹。元旦前夕,她还送他一张卡片,只是没写一句话,也没留姓名。 两天来,洪流实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夜晚。 没有林琳来访的夜晚,他太不习惯了。 没有林琳陪伴的房间,像一无所有的山洞,眼前没风景,耳朵里却还有令人心迷意乱的空响。 在小屋里熬了两个多小时之后,洪流出了门。 他想去什么地方走走,甚至跑一跑。 可是,学校有什么地方好去呢?尤其在夜晚。 门前的两棵冬青树是校园的冬天唯一的绿色,但这时是一大块黑,浓浓的黑。 洪流终于想起了电视房——这所山村初中最时髦的标志,也是洪流曾厌憎反感的一个地方。 电视房设在一个空教室。 21英寸的彩色电视前,有老师,也有学生,他们或站或坐,时进时出,使得电视房像一个文化活动中心。 洪流就站在窗外向里看了看。 电视里正播放一部电视剧,一个女子在跟一个男人在交流,还不时有这个女子的面部特写。 “哎,注意一下,我们学校有哪个女生跟这女子相像?”洪流忽然听到一句轻轻的发问,就特别地注意了一下这个女子:她既漂亮,还亲切,不就像林琳吗?只是显得成熟一点。 “谁啊?” 对话还在继续。 “你再注意一下!” “钟老师的表妹?” “不是吗?” “只是那女生跟这女主角的性格不同,有点孬孬浑浑的。”这声音满是惋惜。 洪流不想再听下去,转身离开电视房,走到操场上。 雨点已全部换成雪籽,但不太密。 洪流仰起脸来,任那冰冷的东西在他的脸上砸出一点点清晰的疼痛来。 一丝寒风吹来,像刀片一般,割到他的耳朵了。这种疼痛就算不上享受了。 洪流捂上双耳,又顿了顿脚,才发现,脚的麻木之中,也隐藏深深裂痛。 回到房间,洪流捧起火团。 这火团,洪流已经习惯了在食堂掏好,再带回房间。他自己很少用。林琳用得多一些,有时直接带回去,第二天早晨再还过来。 火团的黄色有点像林琳手上的肤色,带着温暖。洪流慢慢平静下来。 洪流拿过一本信纸,又拿起笔。他写下“琳儿”这个名字,却放下了笔,并将这张信纸撕下,撕碎,扔到办公桌的一边。 忽然,一阵清亮的笑声传来,像一道剑光,让洪流一个激灵。 洪流一听就知道,这是林琳的笑声。 林琳正跟同学结伴上厕所,一路上不甘寂寞,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 这笑声本来像阳光,既明艳,还带着温度。往常听起来,可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状况下,洪流都能像一块冰被融化,像一盏灯被点亮。 可这会儿,洪流那平复一点的悲伤,忽然被激起,并升华,演变成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海浪一般的悲伤。 洪流赶紧卸掉一些束缚,钻进被窝。没想到的是,竟然还有恶梦等在梦里。 他梦见林琳正被人追杀,作为林琳的保镖,他只有一个人,而追兵铺天盖地。 当无数双手和兵器同时向他袭来,他陷入了昏迷状态。 朦胧之中,他听到一个非常悦耳的声音说:“本来是游戏,他竟当真了!” 正是林琳的声音。 他想看看林琳,却发现眼睛无法睁开。 他怒吼一声,终于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黑暗,他又回到了他的小屋。 林琳就住在这个校园,却不肯再听他的心音,更别说来感知他这恶梦。 仿佛春天已提前到来,天气有点反复无常。昨夜下了雪籽,今晨却又阳光灿烂,而下午,阴云又浮上天空,遮住了太阳,似乎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雨。 傍晚时分,雨还没有落下,但洪流感觉这天气好压抑,做起缩头乌龟,早早缩进小屋。 洪流翻开卡耐基《人性的弱点》。他想让自己安静,好面对目前的落差与煎熬。 很快,他烦躁起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林琳的笑声干扰到他。 那不时响起的笑声,那不断变化的笑声,本来像灵动的音乐,能赋予任何有生命的听众以活力和激情。但现在,只会让他心智迷失。 洪流忽地很生气。他打开门,走出来,想把这个笑声当成电视机一样给关了。 林琳正跟她的几个同学在校后山岗上嬉戏。这里有女生,也有男生。男生在“斗鸡”,女生在追逐。 林琳试着去跟男生“斗鸡”——用一个膝盖做武器。她试了两次,也狼狈地摔了两次。 林琳不愿再试第三次,虽然有男生还有这种期待。就这两次,林琳已经发现并认定:这是一项不适合女生的运动。 林琳比谁都疯狂,也比她平时更疯狂。知道林琳有心思的,可能就只有跟她同班的两个女生:叶丽和尤美。 林琳到底有哪些心思呢?她自己也未必清楚,她只是觉得:既然这剩下的两三周时间,算是最后的时光,她此时不疯更待何时?虽然了断跟洪流的交往是逼于无奈,要向别人展现的还是:她开心的一面。 天色渐渐阴暗,雨就快到了。寂寞的山岗上,学生们渐渐散去,只剩下林琳和叶丽。 林琳还没有尽情,她不想早早下山。 叶丽有点犹豫。她知道林琳想有人陪,可又担心被雨淋湿,挂记晚上的作业。 忽然,叶丽笑起来,并向林琳摇了摇手,就转身跑下山去。 林琳一怔。 顺着叶丽刚刚的目光看去,林琳就看到一个黑褐色的身影,站在一棵灰黑色松树后——正是洪流。 “你是不是想抓住我啊?”林琳似乎玩兴正浓。 洪流抬起脚,离林琳越来越近,脚步也慢慢由重变轻。 “你来抓我呀!”林琳猛地转身向前跑去,并丢下一嗓子。 “好!”洪流叫了一声,箭一般地飞向她。 洪流惊奇:他这沉重了好多天的身体,怎么此时有着燕子一样的轻盈? 他很快就追上林琳。 待洪流伸手抓林琳。林琳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肆意大笑。 这笑声像山谷中的泉水,叮当悦耳,流下山岗;又像神奇的春风,一瞬间就带来了和煦的春光。 一抓到林琳的手臂,林琳就立即停了下来,偎到洪流的身上。 洪流顺势抱起林琳,开始旋转,开始大笑……直至力竭。 他们躺倒在草地上,刚才还如水花四溅的笑声,现在就如留在枯草丛中的极为安静的露珠。 洪流拥着林琳的身体,吻她光洁的额头,吻她美若童话的大眼,吻她冰凉清新的面颊…… 当洪流准备吻她嘴唇的时候,林琳伸手挡住洪流的嘴。 “等一下,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让我起来,再跟你说。” “就这样说,不行吗?” 洪流不愿松开拥她的手。 这久违的身体,这至美的生命,洪流已为之经受了怎样的煎熬啊。 “你呀……” 林琳的声音像开始飘落的雨点,带着寒意。 洪流赶紧放开她,站起身来。 林琳一伸手,洪流就拉起她。 林琳不紧不慢地拍打身上的草屑,似乎并不着急。 “你要说什么话呀,快说呀!”洪流有点急切。 林琳转过脸来,目光定定得看着洪流,又顿了一会,才说: “你-不-潇-洒!” 林琳转过身,像是在飘下山。她的脚步那么轻快,像踩着软软的棉被。 “哎,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洪流忽然吼起《红高粱》的那首插曲,声音渐渐嘶哑,跟他平时的歌声不同,接近鬼哭狼嚎。 林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星期六要是下雨,我就不回家,陪你一个通宵!” “好!” “就看你的诚心能不能让老天明天下雨喽!”林琳丢下一个俏皮的笑,又哼起洪流所唱的歌,跳跃着下山去了。 雨点再度隐去,就是那么高深莫测。 一整天都受天气的影响。又是洪流的第一次。 早晨五点左右,洪流起来。雨已停了,天上的云还剩大块大块的黑。隐约的晨光似在暗示:天将放晴。 上午,太阳果然亮相,只是在一个小时之后,又隐身灰色云中。 午后,雨丝变雨点,那越下越大的架势,就像夏日午后的阵雨。 快要放学时,天更阴暗了,雨却已停。 当放学的钟声敲响,洪流站在门后,注意着不远处的台阶。 林琳出现了,背着一个稍薄的书包。她就站在那台阶上,冲洪流笑了笑,又伸手摇了摇,还说了句:“我走了啊!”继而转身离开。 晚上,小雨点又砸了下来,伴随着一股劲风,弄得山摇地动,居然还响起一两声惊雷,将洪流从梦中惊醒。(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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