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南风醉 于 2019-3-6 16:12 编辑
二爹爹死了,二爹爹的死在这个小村庄影响是巨大的,也是划时代的,这得益于他的长寿,人们听后都有点不敢相信,但又像放下了一件心事,这老人还是走了,他就像一件古董, 叫人迷惑叫人陌生,他怎么就活了这么久?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了,人们一阵唏嘘:活得再长还得死,这就是人。人们给他收殮的时候,他的姿势还是坐着的,样子很平静,手里还捧着一把水烟壶。 二爹爹生于1914年,死于2018年,享年104岁。在桐城西部这样一个不发达的小村庄,他的确是出奇的高寿,也是前无古人的。二爹爹来自何处?有什么样的故事?无人知道,他的一切都随着他的死亡结束了。他留下的东西,引起人们好奇的就是一件叫人熟悉的那把水烟壶。 二爹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村里无人说得清楚,仿佛他生下来就会抽烟,反正整个村庄的人,只要到了他家,都会看到他端坐在椅子上,靠着桌子,不急不慢地抽着烟。他慢悠悠地捻着黄烟丝,揉成一小撮,小心地放进烟嘴里按实,用嘴吹一下纸媒子或画根火柴,就着明火靠近烟斗,嘴巴轻轻的一吸,那烟丝就发出“嘶嘶”的声响,随着一吸一吸的动作,烟丝的红火也一明一暗的,那水烟壶肚子里的水也就“咕噜噜”的叫,等一窩烟抽得差不多了,二爹爹就稍微抬起烟筒,轻轻地一吹,那团烟屑就会轻巧地飞出来落到地上,那动作潇洒极了,惹得很多孩子们都想学,趁他不在的时候,去偷偷的装模作样的吸几口,弄不好就吸进了满嘴涩涩的苦苦的烟水,然后就狠狠地吐起来。 二爹爹是个木匠,也是个种田的。忙时种田,闲时做木匠活。二爹爹种田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很“磨”(很慢的意思),他烧火粪的时候,那些稻草包子会摆得很端正,也极少有露出外面来的,等到耙田的时候,别人烧的稻草包子都有一小半没有烧透,而他烧的稻草包子,都燃成了灰烬,这功夫来不得半点假,他虽然慢点,那活可做得精细。 村庄里有个传说,说二爹爹年轻的时候,给人打长工,也是烧稻草包子,早上每人必须先打好捆稻草的草腰子(草绳子)。二爹爹手脚好像不如别人的灵巧,一个早上只搓了别人一半的草腰子。好在他烧稻草包子还是很在行的。中午东家笑着对二爹爹说,我看你早上打草腰子怕你干活不行呢,二爹爹也是老实的回答,打草腰子这活我没有干过,然后就蒙头吃饭,吃着吃着,见碗底下有两块火烘肉,他抬眼看了一下别人,见大家都在低头吃饭,他也就没有吱声,悄悄地吃了起来。回家的路上,那些长工都问二爹爹,你碗里可有两块肉,他说有,大家一笑说,大家都有,只要你活干得漂亮,东家满意了才给,否则你是想不到肉吃的。 二爹爹栽秧也比别人慢,但他栽的秧棵棵都挺拔,没有歪头斜脑的,行距都一样,笔直的像线弹的一样,匀称得像剪裁的画。见到他栽的秧,没有人不竖起大拇指。而且栽秧时,他的身上永远的是那么干净,不像别人弄得满身的泥巴。他经常说着一句话:是快三分假,你们这些后生,以后有饭吃才是怪。他整理菜地的时候,哪怕一块小土疙瘩,他也要用锄头敲碎,挖到一根树根竹根也要捣鼓个半天,敲尽上面的泥土再捡起来扔到一边。那整理出来的菜地,很像豆腐块一样的齐整,不知道这和他学过木匠有没有关系。 在大集体的时候,二爹爹家人口多,孩子小,工分少,粮食是经常不够吃的,餐餐搭配些野菜和杂粮是常事。一次家里来了客人,家里煮了一锅饭,客人前脚走,二爹爹就对二奶奶发火了,煮饭煮这么硬,你吃米去,烂一烂,一个人的饭,你就不晓得多放点水啊。他个子高大,嗓门也大,邻居听到这话,也感到奇怪,问他多加水不是煮稀饭吗?他皱着眉头只是一哼,然后就不理睬你了。 二爹爹生得人高马大,他家门前始终放着一个木工用的大砍凳,经常看到他在农闲的时候,拿块木板在刨,刨花堆满了一地,也不知他做什么家具。或许是他年龄大了,没人找他做木匠活了,只能在自家中敲敲打打,做些凳子椅子之类的东西。没人知道他木匠手艺的好坏。只听人说过,他给人家打过一张凉床,一上午就做好了,他心想今天可要收个早工了,谁知他刨凉床的床面时,遇到了小麻烦,因那木料质量不怎么好,上面粗糙得很,他左刨又刨,床面就是不光滑,他发起狠来,脱掉了外衣,穿了个背心,用劲地刨起来,汗水湿透了背心,木板被他硬生生地刨去几乎半公分厚,凉床的床面才平滑了,就是倒上水,那床面像打了蜡一样,水珠成了一条线流到地上,床面很少有湿的地方。后来那家主人直夸那凉床做得好,夏天乘凉睡在上面不咯人。 二爹爹饭量也很大。一次村庄里一个后生结婚,庄里的规矩是每家都要随份子钱,当然不是亲戚的人家,也只请一人去作客,二爹爹年尊辈长,有喜事的人家都特意另外请上他。他都被人请在上横(主位)就坐。他不喝酒,只吃饭,一般他都要吃上三大碗白米饭,每碗饭都要吃上三块大肥肉和其他菜,然后打个饱嗝才下席,据说这年他己快70岁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农村己发生了深刻变化,实行联产承包制后,耕种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由种两季水稻,逐渐变成种一季水稻,这让二爹爹很担心了一阵子,这不是胡闹吗?过去种两季粮食都不够吃,种一季怎么行,何况现在种田也不像个种田的样子,田里用个拖拉机犁田,快是快了许多,可那有过去用牛耙好几趟,那田是平整的,泥巴是柔软细匀的,现在这田也叫田?他没事就抱着个水烟壶在田埂上转悠,东瞧瞧,西看看,感觉这世道变化了,叫他有些看不懂,现在人懒得连秧都不愿插了,搞什么抛秧,那秧苗在田中东倒西歪,更不成行成矩,这也叫种田?也不薅草,洒什么除草剂,也不拣稗子,只等稻黄了收割,他深叹一口气,猛吸几口烟,那水烟壶咕噜咕噜的响声,仿佛为他鸣不平,可他也无可奈何,这些他说了都不算,没人听他的了。可令他没想到的,这粮食却多了起来,任你怎么吃也吃不完。现在这人是越来越懒了,什么农活都不愿意干,这才几年的功夫,又冒出了什么种粮大户,栽秧割稻都用机器。他的儿子孙子也准备把田转包给别人,这回他死活就是不同意,说你等我咽下这口气,看不见了,你们再去胡闹吧。 后来他家又独自种了一年田,别人的田都包给了种粮大户,那割稻机三下五除二,眨眼就把一块田的稻割了,稻是稻,草是草,分得清清楚楚。看人家直接用袋子装上稻谷从田里运走,轻巧极了,那稻草粉碎了一堆一堆的,就铺在田里,好在现在不用稻草烧锅了,家家都有了液化气灶,也不用稻草喂牛了,牛也没了,更不用像他当年一样还要放牛,还要割牛草。就连盖屋也用不上稻草了,很多人家都做了砖瓦房,还有些人家都建了楼房,他不明白这些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更令他惊奇的是种油菜,那田也不犁不翻,开几条沟,在畦上依次挖个宕,就栽上油菜,后来那些油菜长得也很好,收成更是不错,这叫他怎么也想不通,他吧嗒着水烟壶里的黄烟,自言自语的说,难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一代人恐怕都有懒福,他自认为自己过去那样吃苦劳累是白干了。 这回二爹爹被儿孙骂了,因为他家的田没有转包,田地又不大,地块又不规则,家里人只好自己拿镰刀割稻子,再捆起稻把,一担一担地往回挑,放在稻床上,然后还要用打稻机脱粒,弄得一家人都灰土灰脸的,这可苦了他的儿子儿媳,他的儿子儿媳也都六十岁了,干这些活已经很吃力。他的几个孙子早几年就跑到外面打工的打工,办厂的办厂去了,越是农忙时,越见不到他们的影子。 二爹爹家的房子还是祖上留下来的黑六间瓦屋,前三进后三进,夏天的风穿堂而过,门前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晚饭陈旧的八仙桌上炒了不少菜,有鱼,有肉,天天像过年似的,他心里嘀咕着,现在这日子乍就这样好起来了呢,过去地主老财家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喉咙深似海,有多少东西是吃不完的?他感叹一声,不吃穷了才怪。他吃过晚饭,端着水烟壶坐在桌边,闷声抽着烟,想着自己的心事,外面的月光衬得堂屋里黑幽幽的,他舍不得开灯,抽了一会烟,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桌面,看到上面有团黑乎乎的东西,以为是掉在桌子上的咸菜,顺手捡起来撂到嘴里,一嚼之下发现是鸡屎,就恶心地吐起来。儿子的唠叨加上心闷,还应了一句骂人的话,吃了屎,二爹爹第二天就病了,发起了高烧。这下急坏他的儿孙,几个孙子也从外面赶回来,把他送进了医院,大家以为这下他活不长了,毕竟是快八十岁的人,哪能经得住这样的折腾?谁知道住了两三天医院,他却康复了,身体还是以前那样的硬朗。自此以后,二爹爹人也变了,变得乐观开朗起来,再也不问儿孙的事情。 可二爹爹新的烦恼又来了,现在的黄烟丝却很难买到了,他想到民国早些时候,两块银元就可以换一担烟丝,就是1970年前后,那烟丝也才四块钱一斤,那烟丝黄灿灿的,细细的,油润润的,远远地闻着就透出一股香味,买一斤可以抽到两个月。可不知何时,买烟丝的没有了,大家都抽纸烟,开始是平头的烟,后来是带嘴子的烟(过滤嘴),独不见了卖黄烟的,他是不屑于抽那些纸烟的,他大半辈子都只抽黄烟,那把铜质水烟壶在他手里磨得油光锃亮的,他的水烟壶是圆形的,有烟管、吸管、盛水斗、烟仓、通针和手托组成,水烟壶也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捧上水烟壶仿佛才有了自信,脑子才活络起来。后来还是他的几个孙子在外地每年定期给他买来黄烟丝,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二爹爹儿孙多,吃穿不愁,身体又好,他没事就绕着村庄转悠,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看得桃花谢了又开,看得日出又日落,看得月沉又月升,也看着这个世界在不断的变化,就连村子都变了,村庄里到处都是车子,他走路的时候,遇到车子,也不知道怎么躲避,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那车子就呼啦一声跑远了,车屁股冒出一股呛人的烟,那可没有他的黄烟味道好,这些都叫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觉得什么都和过去不一样。在这种纠结的心情下,他过了很多年开心的日子,唯一不如意的事情,是他的老伴80岁多一点就先他而去,这让他有点闷,有时候找不到人说话,感觉也只有老伴才听得懂他的话,才能明白他的心事。 一般人都是四世同堂,而二爹爹三个曾孙子都在24岁到28岁之间,看来他有望能看到玄孙子,不过他也越来越老了,他快100岁了,也没有了以前的精明和灵活,眼睛也浑浊起来,耳朵也不太听见了,坐在那里就不愿意动,孩子们专门为他买的彩电,他也没有兴趣去看了,他好像活在回忆里,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飘过,仿佛这一切都像一场梦,他在梦里醒不来。他平时很难看到这些晚辈,他几乎成了一种摆设,只有到过年的时候,那些孩子们都回来了,也只是伸个头,喊一声老祖宗,丢下一些礼物,然后都跑到城里的家中去了。年三十的时候也不在家过年,曾孙子们开个车把他接到附近镇上的饭店,这还是照顾他的,怕他跑远了不行。他坐在车里,看见村里到处都是水泥路,到处都是楼房,什么都变了,变得他不认识了,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他熟悉的村庄,连认识的人都很少了,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感觉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年饭的餐桌上,他简单地吃了些饭,那些说不出名字的满桌菜,已经不能吸引他的胃口,那些孙子、曾孙子都在玩手机,忙得不亦乐乎,对这些他已经不明白了,他咳嗽一声,孩子们就开车把他送回老屋休息。他躺在床上,外面都是轰隆隆、哔哔剥剥的鞭炮声。 二爹爹终于看到了玄孙子,在玄孙子出生的第二年的夏天,也就是2018年,他坐在那里捧着水烟壶,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抽烟了,但他没事还是很喜欢捧着水烟壶。这一天他又捧着水烟壶坐在那里,他的孙子看他好像是睡在那里,就走过去一看,发现老人已经死去了。 二爹爹算是无疾而终,享年10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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