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派绘画大师——勃拉克》（下）

吴砺

                         《立体派绘画大师——勃拉克》（下）

勃拉克宽敞的房子，正面是米黄色砖墙，装饰着黑的铁门铁窗，正符合他对浓郁的棕与华丽的黑的偏爱。在十分现代的大窗前，长着一排排巨大的太阳花。室内入口处灰白的墙，似乎会随铺着灰地毯的楼梯的大幅度弯曲，冉冉回旋上升。一如与勃拉克有关联的事事物物一样，室内装潢的微妙、地毯的厚实，立刻给人一种有节制的奢华感。

就像在瓦仑吉威尔乡间一样，这居室看起来有法兰德斯式的亲切和丰盈。底楼出了入口，客厅连着餐厅，摆设着黑木家具和褐暗的编织物。但勃拉克的绘画，才是这两个房间的主体，其中有些是他最早期的作品，挂在那里好像使画者能一目了然自己一生的演变。

调和了互相冲突的现实

整个顶楼都是他的工作室，像大教堂的中央主堂一样，象征性地踞于他日夜所居的顶端，高高在上。工作室好似他家的头部，一定得登上这个顶峰，才能开始工作。一如在瓦仑吉威尔，这里的光线也因一系列设计复杂的白窗帘，变为勃拉克个人式的照明。我一直觉得光线被软化、变柔和了，好像受到抑制缄默下来。在这静默的光晕里，物与物不再对立，它们丧失了自我的特性，融入周围的环境。勃拉克垄断视觉感官，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物与物之间的空气、空间，有了实体的物质存在，房内的一切似乎都合而为一，彼此交换内在的物质／一观荚：性被蓄意削弱了。  一如科学家必须稀释浓稠的物质，才能更深入地研究了解，勃拉克也调和相冲突的现实，以便与之共存，深入了解。这种撷取的过程——利用光线吸收、消化物象——使勃拉克笔下的现实世界，富有神秘色彩。植物生命的奇迹，源于光线化为能量；也许，光合作用就是勃拉克创作过程的表征，首先，操纵的光线导致了缓慢深刻的融合，然后灵感就像植物的叶绿素一般，引发生长和延伸。绘画本身是一种还原行为，而光，就是推动创作还原的能量。

艺术不只是匆匆记录下的灵感

勃拉克坐在办公室一角的一张低矮的睡椅上，  四周放着枕头，墙壁上挂着粗糙的非洲织席。在这安适的小窝里，背着光，  脸上覆着阴影，他可以休息，  可以观看自己的作品；一头柔软微鬈的白发，像一轮闪耀的光环。自从卧病以来，他发觉坐在非常矮的椅子上，面对着不超过椅高的小画架工作，能帮助他呼吸。一大片地板上，  没有一件家具，却因放了许多他的小画，显得出奇的生动活泼；从低矮的睡椅望去，令人有逐渐后退的感觉，好像旅客瞥见飞逝的景物一般。

这些画大都是海 景，  散置在他四周像小型的舞台背景上，让眼睛倘徉于他所热爱、在巴黎工作时却不能拥有的大自然。  “当我向往瓦仑吉威尔，  我就画明信片，画海景。”他微笑着说。在精心安置的小画之间，有1日报纸覆着地板，上面放着瓶罐、破布、画笔、画刀、画板等画家的各种行头。对他来说，  艺术不只是匆匆记录下的灵感；它好比仪式，执行的实际过程，  更赋予艺术品另一层意义。

探讨另一层面的真实

当勃拉克的艺术已能卓越地刻画一切可预期的、可知的情境，他便更进一步，超越可触知的安全地带，在作画过程中创造一种新的官能刺激——种精神性的官能刺激。勃拉克的伟大，在于他能在看得见的领域之外，探讨另一层面的真实。当他离开光线的保护，一切不可知的就开始了。他并不I害怕黑夜；他画中一再出现的深不见底的黑，  不是阴影，而是信号，警告我们浮面之下隐藏着奥秘。这些信号证明他绘画基础之坚稳，也证明他体会到扎实的艺术必须深入，发掘未曾有人知晓、探测过的世界中潜藏的一份安宁。

我和勃拉克谈过许多次，就画家来说。他对艺术的见解多而表达清晰。“与大自然的接触，造就了一幅幅的画。绘画是冥想，是思考，因为画是画在脑海里的4e）你必须反刍，必须回归，绘画本是一种还原。”

大自然对我全无操纵力

“光是个微妙的东西，  有人把光的效果和光本身混为一I谈，但对画家来说，  光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清楚界定物像，但不是要画者依样复制光的效果。”

“再说为画的内容所做的准备。假如我要画龙虾，  我想弄清楚的是它究竟有六只脚还是四只脚。人的视觉记忆很奇妙，  我并不知道龙虾究竟有几只脚，  但当我就记忆作画时，却发现了正确的数目。我发觉对物象的记忆给了我正确的数目f：9大自然是永恒不变的，因此与它的接触亦显重要。”

我问大自然是否对他有种控制力、约戒力，他回答说：“大自然对我的影响实际上是全无操纵力的。我意会到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生从未有过任何权威来牵制，说来奇怪，但这是真的。”

绘画是一种需要

我问勃拉克他作画是否不必先决定如何下笔，  他说：1  “不必，我的画不是预先想好的。那是一种需要，其中没有意志的成分。如果说是意志的促使，那酒鬼就可做为最高意志力的代表了。但那不是意志力，就像酒鬼早上拿起他的小酒杯一样。我很自然地拿起我的画笔，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做什么。我有点醉了，这其中没有意志的存在，而是一种深切的需要，像饥饿一样。”

“但你立体派时期的作品，  曾尝试将自然纳入一个有秩序的系统。”

“是的，那时的确有一个统御全局的理念，理念要刻意经营，意志便插入一脚。但也因为如此，我那时期的作品都没有签名；正确地说，它们其实不是我的作品，  只是我的想法，但我一直想追求更深一层的东西。”

稍后，我们谈到色彩，勃拉克说：  “这很复杂。我觉得色彩不应该、也不一定附属于物体。作画时，你若发现橘子是黄的，这黄色除了橘子之外，放在别处也一样妥当，毫无瑕疵。我做拼贴就是由于色彩，拼贴里色彩与物体是完全分离的。”

艺术家和题材结合便造就了画

另有一次勃拉克告诉我：  “我不相信任何单一的事物。我不相信这个，或这个（他摸着小桌上的一件东西）。我不相信事1物本身，我只相信它们彼此的关系、它们所在的环境，环境赋予事物真实性。禅宗说：‘真实非物，而是物之为物这件事实。’这是一把裁纸）J，但我如果把它当鞋拔来用，它就变成鞋拔了。事物要存在，  则必先与你或与彼此发生关系。”

“我的看法是使物体撷取环境、情况所赋予的生命，让环境为它们尽一份力。有一次我向一位年轻诗人解说这个观点，他说：‘我不太懂。’我告诉他：‘你会懂的。’有一次我开的车煞车不太灵，车在一个小山顶上停住，  我吓坏了，便四下寻找可以防止车滑冲下去的东西。我看到一些石头，便拿起一块充作轮障。从石头变为轮障，  这是个诗一般奇妙的转1化。我将石块放回原处，  自行离开，它便不再存在。别人以后要将它变成什么，它就成什么，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一

“一切事物皆由 关系而来。男女关系造就了孩子的生命，艺术家和题材也是一样，两者结合便造就了画，但没有人要看艺术家或题材，它们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两者发生关系后产生的画。”

“说来奇怪，就像莫奈，他起初对外物是非常敏感的，画的画像中母亲远甚于像父亲。人们看他早期的画说：  ‘的云气多美啊！’之类的话，对我来说，这就是母性的一面。但后来他开始画大教堂，  人们便说：‘他画得多好，眼睛多么犀利啊！’这里流露的是父亲的一面。”

深入和接纳导致生命

“在男女关系中，  两者结合的意义相当于真理，而有趣的l是这种交合诞生了什么。深入和接纳导致生命，大自然的一切都如此，无一能出此定律。我刚才说莫奈，就是这个意。他早期的作品显得女性而善感，那时是母亲当权；母亲一是我对大自然的称呼。”

“艺术家的理念在作品中占有什么样的分量？”我间勃拉克。

他答道：  “我曾说：  ‘当理念消失，画作就完成了。’I作品的理念，就像造巨型船只所用的活动船架一样，船建好后，飘浮起来，船架便成为废物，被人遗忘。绘画作品的理念也是这样。你用理念去经营，去引导，  当你的画够力、够结实，它便自行发展；它已飘浮起来，不再需要理念去支撑，像船一样摆脱束缚，展开自己的生命。”

艺术家的目标在引发人思索

完成的画真正保有的，不是理念，而是从观众和画作的关：，两者合力造成的东西。观者每看到一件东西，便使它成为1自己的；他将自己的欲望、  自己的需要加诸于它，使它变成全然不同的另一件东西。观者的想像力，  使艺术家对作品的控制荡然无存；但反过来说，这也就是美之所在。

艺术家的目标，  不该是去说服人，  而是要引发人去思索。我不要求他们有什么确切的见解，但只要我的画能使他们思考，去想一一下，  就非常好了。我的生命进入画中，看画的人也是一样；对他来说，惟一重要的是他自己在画的触发下会产生出什么；他生命的泉源尽在于此。“

艺术触及我们的灵魂

讨论至此，  他说：  “不要说理，我们必须活在现实里。我们这个时代，  人们一心专注科学，迷迷糊糊想将一切事物归结于科学。当 然科学是件好东西，但它不能超越理性；而艺术，  却得超越理性才能开始。其次，  艺术触及我们的灵I 魂，  科学却只诉诸理性。毕竟，  我们需要更多更多的艺术去重新发现真理。”

“哲学家混淆了人性。他们一直寻求定义，但事实上根本没有定义。快乐，像许多事物一样，一旦给套上一个定义，马上就不存在了Q2》快乐始于不可知事物的发生。快乐不是预许的东西，它是存在本身。”

勃拉克忽然问我有没有注意到楼下餐厅里他祖母的肖像，“那是我最早的油画之一，那时刚受完军训，才二十岁。”

我说即使在那时候，  他的画已流露出几许根深蒂固的特征。他说：  “不错，我的头发白了，但别人仍认得出我；我的画变白了，但别人仍知道是我的。”

“我有时觉得我的画不是我画的，乍看之下，觉得和自己毫无关系，真好像就是别人画的。但当我集中心神，就看出很多来了。我认出自己特有的笔法，那是我风格的表征。人的风格，可说是一种无能——没有办法以别的方式去做。其中的关键在于身体，  你的身体构造实际上决定了你作画的笔触，一如决定你书写时的字迹。”

“尤其是我画中的构图，  ”他向我指出，  “主要的大线条总是落在同样的地方。说来奇怪，但画者投注内心世界的画面布局，实际上是预先界定的。”

“这纯是出于直觉，  我从没想要局限自己，  囿于种种原则，我接纳自己真正体会到的。”

想去体验万物的生命

“艺术家的个性如果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是很好的，但绝不能刻意去挖掘。任何事物一旦变得刻意不自然，I 就危险了。”

“当艺术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才华，他便危险了。我很怕才华，  因为它来自学习，  如果一再不断地引用，变得唾手可得，往往使人对许多事物不再敏感。人应该超越才华，更上一层楼。”

“事实上，这对才华之外的东西的寻求，就是我们这时代的标志，和16、17两个世纪的风气恰恰相反。在文艺复兴时期，画家只做他们知道如何做的事，他们大量观察揣摩，但从不做他们不知如何做的事；他们没有超越自己才华的局限。但我们这时代，从塞尚开始，就不能只靠才华了，这里另有一个；面，不妨说是壮烈的、英雄式的。就我的看法，没有人比得上终生大胆尝试、寻求自我的塞尚。”

“我一直想实际去体验万物的生命，而非只是刻画它们。一位日本画家曾说：  ‘要画一件东西，必先深入了解它’。”“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画他们看到的东西，但我觉得那不够，必须更深入地画出画者的感受。当我雕塑一匹马，做到腿那部分的时候，我抬起我自己的腿。我的看法是，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刻画事物，但没有亲身去体会。这就是为什么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看起来富戏剧性。画家将构图和舞台设计混为一谈，  以为作画是导演歌剧或舞台剧，但对塞尚来说，构图安排确实只是绘画，是思想的产物。”P199

精练地表达奥秘境界

当勃拉克从这一片繁杂中站起身来，高挑的身形予人一种新而巨大的感受，  和他压缩在一块块小画布上小人国式的大自然缩影形成对照。这些小画基本上只是习作；高悬在工作室四周墙壁上的完成的大幅油画，  是他的飞鸟运作，其中没有特定的鸟，而是种种不同印象形成的综合意象。

勃拉克说：“鸟这主题始于30 年代，瓦仑吉威尔的海鸥和大乌鸦对我的影响很大。卡玛克禁猎区的鸟也是，那里有些非比寻常的鸟，就在黑牛群当中。你可以看见红鹭 鸶、火鹤和苍鹭一一种不凡的鸟，飞翔起来很美。”

这里最大的一幅画，像幅巨大的圣像悬在安排得庄严宏伟的群画中央，画里一只巨鸟在巢上翱翔。灰白的鸟，背景，是阴暗的褐与黑，除此没有其他颜色，  阴沉悲剧的气氛，  全凭点点滴滴微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色彩、肌理变化，得以消解。这萦绕难忘的意象，紧紧抓住我的视线。

勃拉克坐着默默注视自己的创作，然后说：  “它超越绘I画，绘画不只是装饰，不只是组合，但这一向人们都太强调美学了。”

鸟的本身薄涂成白和灰，衬着颜料丰厚、色彩浓郁的背景，更显得虚无飘渺，好像勃拉克要强调艺术的物质层面之外，还有些无法测知的东西。为表达这个观念，他在意义最深1的主题部分只用最少的物质、最少的颜料。表达的精简、方式的收敛，显示画者藉着鸟，迈向他艺术的核心．  好像甚至不敢用最轻柔的笔触去触碰表面；因为在这物质转化为理念的领域里，奥秘从焉而生。

快乐始于无知的心境

“这奥秘是不能言传的，”勃拉克告诉我，  “它超越任何语言文字，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的流露。”

“艺术走向空、虚无的状态。对我来说，  完美就是一种不存在，是语言文字皆失去价值的境界。当一件事物臻于完美，我们不说它是好是坏。”

“和谐就是那种‘予欲无言’的状态，是一种喜悦。言语毫无价值，言语破坏一切。”

看着鸟，我领略到勃拉克的话：快乐始于无知的心境。他知诉我：“鸟——是我一切艺术的总合，它不只是绘画。”这幅《大鸟》，勃拉克是不卖的，  他甚至不愿与它分离片刻，“我到瓦仑吉威尔去的时候，都带着它在一起。”

“它有种催眠的力量。”我说。

勃拉克马上接道：“这就对了，好像令人听见鼓翅的声曰。

柏拉图想像中的灵魂是有翅膀的——“当 灵魂……臻于完美，羽翼完全，便举翅高翔。”两千三百年后的今天，勃拉克透过冥思，成功地将哲学家的想像，化作视觉意象。在空间中振翅飞翔，是勃拉克晚期的表现重心。

人类需要翅膀飞向充满希望的天空

鸟是飞翔的象征。诗歌、宗教、神话、传说中，  不乏以举翅高飞作为超自然力的象征，束缚于地面的人类，需要翅膀飞向充满希望的天空。

内心世界有时无法言传。对勃拉克这样的画家兼诗人来说，有些情绪、心境不能确切传达出来，艺术家只能提示、暗示，竭尽所能地描绘那难以表达的情绪的本质，使观者猜测到隐藏的寓意。这暗示与猜测，像两种直觉的接触，就是无形的艺术语言。当艺术精确地将观者的心灵导入作者的神秘世界，而能不落言诠、不假形迹地传达讯息，便达到了真与美的极致。观者对作者的了解能不仅止于眼睛所见，是伟大艺术家掌握沟通灵魂的语言的实证。我们一生中，周围尽是说不出的、听不见的、看不到的，  但只有艺术家和神秘主义者才能触及这深不可测的宝藏。伟大的艺术创作，必有蛛丝马迹显示作者在探讨俗常现实之外更高的真实。知道这层真实的存在的人很少；经由 艺术家的献礼，在面对它时能认出它的人更少。

勃拉克飞鸟连作的主题是孤寂。这创造力旺盛的艺术家意识到自己的孤寂，几乎没有人听见他用文字、声音发出的呐喊，几乎没有人看见他的形象。他是一个囚犯，禁锢于那些眼不见、耳不闻的人们生活的俗常现实中。但在他的牢笼中，透过带来希望的一线隙缝，窥见一小片光和天，  他的心灵从而飞升。他将怀抱着不变的信念，孤单地活下去，深信人们终将听到他的呐喊，  了解他的作品，激赏他创作中流露的对生命的热爱。

勃拉克笔下黑褐的牢狱中，孤寂的鸟飞翔着，  负载着永恒的、不变的讯息，传递着迫切的爱激起的一声呐喊。这呐I喊，是艺术家与永生神明灵交的媒介。画之于勃拉克，  一如诗之于雪莱——“诗，救赎人性中偶发的神性免于腐朽。”

当物质世界消失，  不可知的一切就开始了——人的信仰于是诞生。信仰，  是未道出的言语，是进入“超越绘画”的线索。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飞翔的白鸟，一如圣灵的白鸽，象征着人类最纯洁的渴望，  人类透过无声的祈祷净化心灵的永恒希望。（刘晞仪译写）P207

附录二：

乔治·勃拉克_georges braque_有画网

http://www.youhuaaa.com/page/painter/show.php?id=2489

吴砺

2019.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