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落的光,颤抖的灵魂:波洛克沉思录
——翻阅《美国滴彩画大师:波洛克》有感
第一部
一
这是我最初无法理解的画家, 几年前, 我在一部美国现代艺术纪录片里看到他—— 他弯腰,手持油桶和刷子, 在地板上铺展的巨大画布上挥洒颜料, 像个巫师,也像个疯子。
那时我不懂。
但现在, 当我翻开厚重的画册, 每一页都像是油彩的皮肤, 我终于明白: 屏幕无法传递油画的呼吸。
他的色彩让我想到 秋天的山林—— 枝条横生, 叶片混乱, 却奇异地美。
美,不一定有规则。 如同儿童尚未被教育驯服前的眼睛—— 波洛克就是那双眼睛。
他跳跃、转身、滴洒, 画的不只是画, 是节奏,是祈祷, 是一幅美国神话的再诞。
二
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 兄长们包办一切, 他无需做任何事, 于是,渐渐长成一个 永远不会长大的男孩。
我想到了自己。 我的一生, 也仰赖朋友、长辈、师友的照顾与提携—— 在美国那段日子, 我几乎什么都不会, 却自由得像风。
这就是某些人生命的方式, 不是靠自己生存, 而是靠一群人的爱, 就像波洛克。
三
他的早期作品, 是山水,是船,是日暮下的牛。 也有印第安的图腾, 像是祖先的低语。
我看到了毕加索,看到了米罗, 甚至有敦煌的线条在画中回响。 但他最终,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 滴洒,溅泼,飞舞的色彩, 在空中重组世界。
这不是乱涂乱抹, 是一个色彩的先知, 用身体去构建光之建筑。
四
评论家说, 波洛克画出了美国风景的精神, 不是我们看到的山河, 而是我们心里的辽阔。
他的线条, 像爬山虎爬过水泥墙, 像布厂角落碎布与线屑的纠缠, 像废墟中涌出的春天。
我们有中国的泼墨, 但他有银河的色彩。
五
艺术的伟大常常是悲剧的开端。 波洛克在成名之后崩溃, 醉酒、焦躁、易怒—— 像一面被擦得太亮的镜子, 终于碎裂。
他四十四岁死去。 不同于梵高, 他在掌声中陨落。
艺术不能拯救灵魂, 它只是留下痕迹。
六
那个女人, 他的伴侣、经理人、守护神—— 放弃自己的画笔, 守着他跳跃的天才。 她是他的灯塔, 他的厨房, 也是他不愿承认的幸运。
没有她, 就没有今天的波洛克。 正如我, 也因他人之助,才能写下这首诗。
七
我如今相信—— 艺术是上帝给予的补偿。 给那些 无法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的人。
一种交换。 一种恩赐。
八
他晚年的作品, 标题变得灰暗: 《灰色的彩虹》《海的灰调》。 他画得越来越少, 喝得越来越多, 站在画布前, 如同站在空白的人生面前, 毫无方向。
他不再是美少年, 成了秃顶有皱纹的老人。 在长岛农庄, 他像野狗一样迷失。
直到那个夜晚, 他开车冲下斜坡, 撞上树木, 死在风中。
九
但他的线条仍在流动, 在纽约的美术馆, 在澳洲的画廊, 在我的眼前, 在这首诗中——
它们仍在滴落, 仍在颤抖, 像地球皮肤上醒着的血管, 在告诉我们: 有一种灵魂, 不属于任何形式, 只属于风。
第二部
他来自怀俄明—— 天空辽阔,风干如骨, 兄长们是他的支柱, 活儿他从未做过。
最小的孩子, 很早就明白: 有些人被温柔地托起, 只是为了在更高处坠落。
在洛杉矶, 他握起画笔。 在纽约, 他学会了如何折断它。
他学本顿的曲线, 看毕加索的身体, 听康定斯基的沉默。 夜里读荣格, 喝得像幽灵, 画得像一个 试图从头骨中挖出 比语言更古老的东西的人。
然后—— 他不再站在画布前, 他把画布放在地上。 这不是一场理论的革命, 而是一次关于重力的叛变。
他用木棒, 用蘸了搪瓷与火的刷子, 将颜料滴洒、甩出—— 仿佛要追逐地脉的跳动, 从指尖跃出。
不是混乱。 不是偶然。 而是节奏—— 原始而纯粹。
色彩成为一种呼吸, 动作成为一种语言。 他画圆,画旋, 像巫师围火而舞, 像一个不懂语法 却写出诗句的人。
没有中心, 没有主题, 只有动作, 只有沉浸—— 颜料像风一样起舞, 在战后美国的辽阔之上飘扬。
人们称之为“行动绘画”。 他却说: “我在画中。” 他就是画。
他的画没有正门。 你无法“看”它们, 你必须进入它们。
没有图像。 只有能量。 你会感到 有某种野性 在那些线条中穿行。
这不仅是抽象。 它是仪式。 是雷声。 是每一根 裂开人行道的树根, 是地球皮肤下的血脉。
他像先知一样崛起, 带着焦躁不安的后战时代—— 一个浸透松节油的醉汉摩西, 带着美国, 走入自己的暗林深处。
但名声有重量。 它压断骨头, 将心智扭曲。
波洛克成为 博物馆里的名字, 杂志上的面孔, 手握酒瓶的天才, 血液里奔涌着风暴。
他试图停止。 他试图重新开始。 可那块空白的画布, 太空了, 也太满。
滴洒的节奏慢了下来。 色彩变得昏暗。 画的名字, 变成了灰色: 《海的灰调》, 《灰色的彩虹》, 《深渊》。
1956年, 他车速太快, 路太窄, 身体被甩出车外, 像一支断了的画笔。 他死去—— 如同他作画一般—— 在动作中, 没有边缘。
但线条仍在。
在《1948年第1A号作品》, 在《1950年秋之韵》, 在《1952年蓝竿》中—— 它们依然流动, 依然言说。
它们在说: 身体, 可以是一种语言。 地面, 可以成为天空。
而混沌—— 混沌是一种秩序, 我们尚未 理解的秩序。
附:《美国滴彩画大师:波洛克》/李家祺等著,----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11(世界名画家全集/何政广 主编)
吴砺 202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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