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与光,克制之中的优雅:吴冠中沉思录
——读《世界名画家全集:吴冠中》画册有感
第一部
一
在那一套《世界名画家全集》的厚重画册中, 终于——出现了两个中国人的名字。 吴冠中, 他的名字压得那本书像砖头, 又像思考的铁板, 沉甸甸地落在我膝上。
每一页, 都是从未意识到的美的伏击。 年轻时,我也翻过几本薄画册, 见识几幅所谓“名画”, 就像在校园里见过十来个外国外教, 便以为了解了世界—— 那当然不是真的。
屏幕上看画, 只是轻声细语; 胶版印刷的画册—— 就像女明星在飞机上坐在你身边, 她身上的香味真实存在, 她的呼吸有温度。
我得承认, 我曾经也轻看过吴冠中。 网上那几幅暗淡的图像, 没有打动我。 可现在——在这本书里, 他终于走进我心里。
画,一幅一幅地唱着, 像风穿过窗棂的低吟, 柔和,却深入。
二
我看着他老年的访谈, 吴冠中语气平静, 却暗藏热火。 他说: “一百个齐白石, 不如一个鲁迅。” 艺术若只是装饰人生, 不如去做能改变灵魂的事。
他的自传名为《我负丹青》。 但他自己说—— 是丹青负我。 若不画画, 他或许能为社会 做更大的贡献。
他的画作在拍卖场轰动, 《周庄》拍出天价, 名声远播。 可他仍叹息, “画家,得在苦难中长出。” “诗人是要饿死的。” “艺术,不是职业。”
他的母亲, 六十年代, 可能饿死在乡村。 你能想象一个年老的儿子, 听到这样的消息时的心情吗? 也许这就是他从不画自画像的原因。
三
弟弟打电话告诉我, 女儿在香港的小学生绘画比赛中得了第六名。 他说:“她可以画着玩, 但别让她迷进去了。” 我居然没法反驳。
大芬村的油画复制, 遍及全球, 可记得名字的,有谁?
艺术不是职业, 更像刀子, 一旦握住, 就要流血不止。
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 三位天才, 三副沉重的影子。
他们晚年在电视上, 都像老农—— 质朴,沉默, 知道自己只是 为世界锦上添花的人。 知道了, 但又不甘心。
吴冠中靠近老百姓, 画的是江南水乡, 是诗意风景。 赵无极、朱德群, 走进了抽象,走进了巴黎, 他们的画,浓烈如梦, 却远离人心。
赵无极的痛苦更多来自生活: 第一任妻子离去, 第二任妻子自杀—— 这样的悲剧, 在画布上沉积。
朱德群说, 子女三十岁之前, 必须学会一门谋生技能, 艺术太苦,太悬。 吴冠中若听见, 一定会点头。
四
这本书第一张图, 不是自画像, 是一张老年黑白照片。 他侧头望向画外, 脸上有老年斑, 灯光照出羽毛般的白发。
不是一张快乐的脸。 他写道: “年过八旬,童年如昨。” 庄子说: “方生方死。” 短短四字, 击中我心。
人到中年, 再看这样的句子, 仿佛踩进冰窟。
五
他的画—— 如云般轻。
《故乡之晨》,淡淡的土灰色, 几桥几屋, 悄然吐出诗意。 《崂山松石》,红点点缀, 好似树叶在空气中跳舞。 《武夷山村》,简笔勾勒山形, 彩点浮动如音符。
几十幅画, 我一一凝视。 《弃舟》如梦, 《红装素裹》如诗, 《双燕》如歌—— 白墙黑瓦前, 一对剪影般的燕子, 划过清晨的水面。
这些画, 不是在炫技, 是轻声细语的告白。
他的色彩, 如玻璃杯里的龙井, 清澈而温柔。
六
但我也在想—— 在如今人人持有镜头的年代, 风景画, 还值得被画吗?
每个人都能拍照, 但不再愿意看。
如果未来的画家, 不再是用笔, 而是用代码呢?
或许, 下一个吴冠中, 不是画家, 而是程序员。
他们写软件, 把照片变成国画, 让像素拥有笔触。 开发千百种艺术家的风格, 重塑图像, 重塑“画画”。
吴氏风格图像系统, 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 用软件续命古老的绘画, 用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油墨水彩—— 那会不会是人类 画画的终极未来?
七
吴冠中, 让墨魂走进了油彩皮肤。 他用东方的笔, 写下西方的风。
他的画如江水, 轻轻流过我们心中未醒的诗。
他像农夫, 默默耕作, 却用画笔种出一个 从未被写尽的世界。
当我合上书, 仍听见他轻声说:
“方生,方死。”
而我仿佛看见他眼中的画面: 一片树叶, 一座桥, 一条闪着光的河—— 仍在记得 它曾照亮过的那些晨曦与黄昏。
第二部
他出生在水轻语的地方—— 江苏宜兴, 一个本该学工程的少年, 直到一扇门突然打开—— 杭州艺专, 色彩如晨光洒满纸页, 从此,他不再回头。
他远赴巴黎, 用双眼观看世界—— 一只看中国, 一只看法兰西。 但当归国的船票送到手上, 他毫不犹豫登上了那艘船, 回家, 从未后悔, 成为一个“归来者”的画家。
不是赵无极的漂泊, 不是朱德群的纯抽象—— 他选择留下, 走进稻田与江南弄巷, 画画, 仿佛大地仍值得被凝视。
他没有拒绝西方, 而是吸收它, 像墨渗入旧宣纸, 像油彩接受空白的静默。
他画桥, 却不站在桥上呼喊。 他是桥下的河, 在传统之间缓缓流动。
他说: “一百个画家可以争艳, 但一个鲁迅, 足以唤醒民族。” 艺术应该刺痛良知, 而不仅仅点缀生活。
他画的, 不是物本身, 而是它的呼吸。 一只小船, 半埋在泥金之中。 几颗红点, 如秋天私语般洒落。 一棵松树贴着山崖, 微微倾斜,仿佛在聆听。
他的色彩如茶光, 他的天空如羽。 他用空白作画, 不是为了填满, 而是为了唤醒。
吴冠中画的是沉默。 他用点构成旋律, 用线书写诗意, 让画布轻轻呼吸, 而非喧嚣。
他赋予油画 墨的灵魂, 也让水墨 有了新的身体。
晚年, 他像个农人。 一件褐色的旧夹克, 一双沉稳的手。 但他体内, 载着整个中国山川, 并轻轻对它们说: 开口吧。
他的自传名叫《我负丹青》, 但他真正想说的是: “绘画救不了我, 我也未能拯救它。”
在拍卖场, 他的作品值千万。 可他依然轻叹: “艺术不是职业。” “诗人注定要饿死。”
他从未画过自画像, 也许镜子太锋利, 也许哀痛无形, 他不愿直视。
但他的画依然在, 不是去追逐美, 而是去迎接它, 就像雨, 迎接光的到来。
他给我们的, 不是喧哗, 而是提示; 不是细节, 而是深意。
他让我们相信—— 一棵树可以是一句诗, 一座山 可以低吟如梦。
而现在, 在屏幕的时代, 每个孩子都是摄影师, 他的画却仍在耳语:
“你仍需凝视。” “你仍需倾听。”
镜头捕捉不到的事物, 依旧存在—— 一线的颤动, 一瞬的呼吸, 唯有手,能将它们握住。
吴冠中, 不只是画家, 他是一个旅人, 行走于墨与油之间, 于东西之间, 于厚重与留白之间。
他不喧哗, 他与风同行。
他走后, 那条河还在流淌—— 沉默, 依然如声。
终章
吴冠中不只是中西艺术的桥梁, 他是那桥下流淌的河水, 在不声不响之间, 穿越了整个世纪的心灵风景。
附:《吴冠中》/吴可雨编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12 (2009.10重印)(世界名画家全集)
吴砺 202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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