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镜中的光,沉默中的倾听者:戈雅沉思录
——翻阅《西班牙伟大画家——戈雅》画册有感
第一部
一
我翻开这本画册, 第一页就让我吃了一惊—— 并非一位思想家,也不是贵族画家, 而是一个头发凌乱、衣领松开的男人。 他的样子, 更像一个港口的搬运工, 或在熔炉边挥汗如雨的工匠。 他的头微微偏左, 像是肩膀上压着太多忧愁。
但看得越久, 你就越能感到这表面粗犷的人, 其实柔软、易感, 是一个心思漂浮的人, 不够果决,却怀抱诗意。 不是光彩夺目的天才, 但有一种 埋藏在阴影里的梦境气质。
他好像活得比面孔更年轻。 我发现自己反复回到西班牙的画家们—— 一种无意识的召唤。 也许西班牙人的气质, 有我灵魂深处所渴望的东西: 压抑之下的火焰, 平静表面下干柴般蓄势的激情, 如同弗朗明戈, 忽然敲响的吉他和脚步。
我突然开始怀疑, 我看这些画册到底为了什么? 但若不看这些书—— 那还能做什么呢?
我对戈雅的生平知之甚少, 只记得他那幅枪杀起义者的画。 然而书中说, 他竟因爱情故事而出名。 也许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比俊朗的面孔, 更懂幻想。
二
三十岁前后, 他画的是田园、节庆、明亮的天空。 色彩轻快,场景像中国的年画, 没有太深的内涵, 却弥漫着阳光和微风的气息。
我忽然想起卢梭—— 他那些朴素的背景、梦幻的树。 戈雅的色彩,也许正是卢梭的源头。
而我也明白了: 他那时在皇家织绵厂任职, 图样需简洁明快, 方便绣工描摹。
但是, 有时简洁, 反而通向另一种永恒。
三
后来,他画出了裸体玛哈。 那是面对观众,坦然而躺的裸女。 在天主教的西班牙, 她像是天启, 也像是火药。
她望着你, 一如她知道你在渴望什么。 比提香更直接, 比乔尔乔内更真实。 她不是理想的维纳斯, 她是血肉中的夏娃—— 唤醒欲望最初的记忆。
这些画家, 他们不只是画肉体, 而是画出了 我们想象中最美的可能。 在裸照泛滥的时代, 我们仍念念不忘他们的画布—— 那是因为, 他们不仅画了形, 也画了灵魂。
四
接着是广袤的草原, 云霞如梦, 河流与城市遥遥呼应, 人群仿佛在画布上低语。 圣伊斯德罗大草原, 不是一种景致, 是一种诗意的呼吸。
而他画在天花板上的天国—— 不像米开朗琪罗的沉重神祇, 而是清晨的彩云, 像歌声,从画布中升起。
五
他为王室画像, 却画出了一种冷。 卡洛斯四世家族, 所有人都端坐着, 但彼此眼神没有交集, 仿佛互为陌生人。 这不是讽刺, 也不是奉承, 只是冷眼旁观。
而他的自画像, 五十岁那年, 如贝多芬一样倔强、沉思、咄咄逼人。 仿佛听不见外界声音, 但听得见灵魂的雷鸣。
六
然后, 黑色的岁月降临。
他耳聋了。 世界在他耳中关上了门, 他却画出了新的入口。
阳台上的少女—— 两个如花的少女, 站在光中,笑容微妙, 而她们背后, 两个带着面罩的黑衣人, 潜伏于暗影, 如幽灵盯视着观众。
他老了, 画中的人也老了, 甚至腐烂了。 他画饭桌边的骷髅, 画山谷中奔逃的众人, 画出神话般的巨人, 和漫长黑暗中的朝圣者。
这一切, 如同预言, 如同长夜。
七
但并非一切都陷入黑暗。
波尔多的卖奶姑娘, 一幅淡黄与青蓝之间的温柔画面。 她的目光斜斜地落在角落, 像在思念, 像在告别。
她头上的纱, 如蝴蝶翅膀般闪光。 画面右上角那模糊的天空, 是他青春时的天空, 只是变得朦胧了。
那是一种暮年的柔情, 回望中透出的留恋。
八
他曾是宫廷的画家, 也是街头的先知。
他既画美, 也画痛。
他的线条中有怒火, 也有沉思; 他的颜色中有革命, 也有梦。
他就像活过太多次的人, 站在王座与街巷的交界处, 对着世界作画。
即使历史变了, 他的画还在。 他画出了西班牙的灵魂, 也画出了人类深处 不能言说的黑。
他留下的不只是画, 而是一面镜子—— 我们凝视其中, 看见时代, 也看见自己。
第二部
他出生在一个村庄, 沉默依附在石墙之间, 劳动的工具比书页更响亮。
他最初画的是喜悦—— 牧歌式的爱人们, 织锦中的欢笑, 明亮的衣袖,在洛可可的云下飞舞。
但在丝绸与扇子背后, 有某种东西在注视—— 更深的阴影, 拒绝微笑的那种存在。
宫廷召唤他入内。 他画国王、王后、他们的孩子, 却不是用赞美的笔触—— 而是用令贵族不安的真实。
他没有为王冠镀金, 他只是揭开了面孔—— 疲倦,冷漠, 太过人性,令人不安。
他在他们的眼中 安置了距离。 在他们的手势中, 安置了空白。
然后, 沉默降临。 他的耳朵关闭了。 外界成了遥远的雷鸣。 在他体内—— 一个新声音苏醒。
它低语出噩梦, 在铜板上刻出幽魂, 生出了怪物。
《奇想》从他指间飞出—— 猫头鹰、女巫、 沉睡的理性产下的野兽, 游荡在西班牙的夜晚。
他穿越战争, 不是以士兵之名, 而是以见证者之眼。
在《战争灾难》中, 他给我们看撕裂的身体、 尖叫的口、 不是祈祷的手, 而是绝望的双臂。
他没有移开视线。 他也不让我们逃避凝视。
在那个五月三日, 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张开双臂 仿佛拥抱死亡。 他身后—— 尸体堆成金字塔。 他面前—— 无脸的帝国军枪。
不是圣人, 也非殉道者的光荣, 只有恐惧, 在一盏地灯的惨黄中抖动。
随后来临的, 是那座黑屋。 墙壁, 成了他灵魂的画布。
《土星吞噬其子》—— 两个老人在吃不能命名的东西。 朝圣者盲目地行进, 走向虚无, 走进更多的黑暗。
那些不再是神话—— 它们是记忆, 是预言。
但在终点, 他仍记得光。 波尔多的卖奶姑娘, 在蓝色薄雾中轻轻泛红。 她的头巾, 如蝴蝶翅膀般闪烁。 她的目光里, 是落日留下的最后一缕温暖。
戈雅,是一面镜子。 他画出美, 然后用真相打碎它。 他画出恐惧, 然后将它捧起, 请我们一饮而尽。
他在世界出声之前, 就已听到它的尖叫。 他在历史落笔之前, 就已将它绘出。
他不是超越时代, 他就是时代的良知、 它的伤口、 它在黑暗中 微光颤动的无声之歌。
最终, 戈雅给予我们的, 不仅是可见的世界, 更是那些不可见之物: 恐惧、愚昧、欲望与抵抗。
他用画笔勾勒出 心灵深处的暗流与幻影, 为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表现主义, 甚至超现实主义 打开了一道通道。
凝视戈雅, 如同凝视 一面深邃的人性之镜—— 美与丑,光与暗, 情感与沉默, 在他的画中 共存、搏斗、回响。
他是少数从不妥协的画家之一, 用整整一生, 写下世界、写下人类、写下自身 最沉痛、最真实的证词。
附:《西斑牙伟大画家——戈雅》/何政广 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8(世界名画家全集)
吴砺 202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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