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之狮,烈焰之魂:德拉克洛瓦沉思录
——翻阅《浪漫主义的灵魂——德拉克洛瓦》画册有感
第一部
一
我读这套书时, 总要不断说服自己: 两百年前的风暴, 与我,又有何干?
可这就是文化的奥义—— 它轻轻一召, 就让灵魂走向 那些远去的美。
我翻开扉页。
他的自画像再次望向我—— 那张熟悉的脸。 几乎每本美术史书都有它。 乱发如焰, 眉宇挑动如狐, 嘴角拽着骄傲与疲倦的隐语。
他看着你, 仿佛在说: 你敢不敢,回望?
他们说他身上有贵族的气息, 如波的黑发, 如鹰的双眼, 淡白的皮肤, 嘴唇紧闭,像要咬碎沉默, 高高的领结, 像喉咙缠着隐秘的火焰。
是的, 这就是德拉克洛瓦—— 优雅的外表, 躁动的魂。
二
他才二十四岁, 就画出了《但丁之筏》。
一艘船,渡过死亡的河流, 亡魂攀附船侧, 活人也仿佛半死。
这不是对现实的复刻, 而是内心火焰的显影。
《希阿岛大屠杀》—— 焦黄与尘灰混成一片, 不是历史的重演, 而是情感的呐喊。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为何能画出这样的灾难? 因为他体内, 有太多灵魂要挣扎着出生。
三
在东方, 我们只知道他一幅画—— 《自由引导人民》。
三色旗, 半裸的女神, 高举的旗帜, 像刚刚撕开的伤口, 不愿愈合。
他构建画面如同建寺, 没有脚手架, 只有热血、疲惫, 和让人燃尽的信仰。
他想让自己的名字 与鲁本斯、米开朗琪罗并列, 于是他用最浓烈的红, 最炽热的棕, 在烈焰中铸成自我。
有时,他的画太浓—— 浓得令人窒息。
但浪漫主义, 本就不该是平静的河流。
四
他画神话, 直到神话也倦怠。
他画战争, 直到自己力竭。
他画君士坦丁堡的天空—— 壮丽得像梦里的天堂; 他画迪耶普的海, 几乎让人以为透纳转世。
他画农神、战神、正义与产业, 画到连神祇都感到疲惫。
后来, 他的颜色慢慢沉下去了, 像一个人, 正一点点走进《神曲》的深处。
形体开始融化, 线条开始晃动。 但他的色彩, 开始低声歌唱。
没有人, 能把如此多的风暴 揉进一根笔触中。
五
他想挣脱“形”的牢笼, 想画情感, 不是外貌。
即使我不懂画, 也能看出他在打开一扇门—— 通往现代。
他是传统与爆炸之间的桥梁, 是鲁本斯与康定斯基之间的火种。
他把画布浸入色彩, 直到它们喘息、挣扎、重生。
他是导演, 导演那些从未存在的片刻—— 那些火焰铸造、 又注定消逝的伟大幻景。
六
德拉克洛瓦, 浪漫主义的狮子。
他不仅是画家, 更是调色板上的诗人。
他读拜伦, 梦见但丁, 将血红泼洒在一切触碰之物上。
他对火焰成瘾。 他称色彩为记忆, 是一种听不见的旋律。
他说: “我画画, 就像别人去爱人家里。 离开它时, 那记忆还像香气一样缠绕着我, 久久不散。”
七
他在橘树林中游走, 描述仙人掌与海风, 阳光明亮到令人睁不开眼—— 却甘愿被灼伤。
他为橡树画速写, 研究树枝的分布, 他在荆棘中披荆斩棘, 因为他相信, 灵魂的终点就在那远方的小径尽头。
他画色彩的感觉, 而非色彩的外观。
他相信色彩 可以成为象征、情绪、 一种比语言更古老的语言。
八
在他之后, 来了马蒂斯, 来了野兽派, 来了抽象,来了自由。
这一切, 都始于他—— 德拉克洛瓦。
塞尚说: “在我们的天空下, 没有人能如他那般, 温柔、哀婉、猛烈地 描绘色彩。”
我相信。
因为我在他的红里, 在他的锈里, 在画布升起的烟雾中, 看到一个灵魂, 决不安于静默地活着。
第二部
他出现在帝国余晖之后, 巴黎仍残留火药与大理石的气味。 学院里,他们用尺子衡量美; 而他,只听见猩红在脉搏中颤抖。
出生伴随私语与传言, 在直线与拉丁语里受训, 他却握碎粉笔—— 转身选择了油彩的咆哮。
他二十四岁, 驾筏航行在但丁的死亡之河。 一块画布,盛满灰烬与咸味; 评论家寻找逻辑, 却只找到高热的梦。
不久,沙龙弥漫铁锈气—— 《希阿岛大屠杀》 在墙上撕开赭黄的伤口, 证明画布可以流血。
七月, 巴黎如鼓膜炸裂。 他以《自由引导人民》作答—— 赤足,赤胸, 手中旗帜撕开白昼。
神话亲吻街尘, 寓言学会了流汗。
但画室困不住他。 在摩洛哥,他直饮阳光的原液, 画马腾蹄,扬尘入未来, 杏仁般的光, 在丝绸与古铜色肌肤上炸裂。
他说:“色彩是会唱歌的记忆。” 他证明了这一点—— 绿入阴影, 紫化为午夜, 红像甘蔗煮沸时的香。
回到巴黎, 他登上脚手架, 将旋风钉进王宫的天顶, 让圣徒在教堂里旋转, 如星群升腾于石顶之间。
每一笔, 都是一首未谱的交响。
他的手腕渐疲, 肺也渐薄, 但日记依旧燃烧:
信任直觉。 绘出音乐。 让形体在火焰中溶解。
后来,年轻的目光继承了火焰。 雷诺阿听见它低语, 莫奈在水面感到它的闪烁, 马蒂斯将它扇成纯粹的热, 连康定斯基,在追逐无形之物时, 也跟随着那道余光。
那么,留下了什么?
如雷云低沉的画布, 不肯熄灭的色彩, 以及一条用火写下的法则:
控制愤怒——但别完全; 召唤深渊, 却让它歌唱。
站在一幅德拉克洛瓦面前, 你会感到温度升高—— 历史,在燃烧的玫瑰光中被照亮; 人类,被抓住于呼吸之间; 一声狮吼, 就在沉默之前的那个心跳里, 停住了。
他之独特, 在于作品中的张力: 掌控与烈焰之间, 克制与爆发之间。
他能召唤狂怒而不失秩序, 唤起狂喜而不至崩解。
在他笔下, 色彩不再是描摹, 而是启示。
凝视德拉克洛瓦的画作, 仿佛置身一场学会歌唱的风暴。
它以火光, 而非日光, 照亮历史。
而透过那团火焰, 我们看见的, 正是我们自己—— 我们的渴望、反抗、脆弱与宏伟。
附:《浪漫主义的灵魂——德拉克洛瓦》/何政广 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8
吴砺 202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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