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京湾到印度:测量地平线的王子——亨利·奥尔良的云南长卷
第一部:阅读者的行旅
一
读罢译者的序言, 我不由低声喃喃:英雄总是年轻。 他二十岁就出发—— 而二十岁的我却在一口太大的疑问之井旁 转圈,连梯子都看不见。
他是失了王座也吃穿不愁的王子, 却选择去泥里、去水里—— 蚂蟥、雨季、瘴气, 三十三岁在西贡的湿热里谢幕。 为什么?因为“山在那里”。 这句话什么都没说,又把一切都说尽。
朋友问我:为什么如此爱书与做笔记? 为什么地板会被未读之书 垒成一条天际线? 因为不伸手去开,纸只是一堆纸; 因为搭扣一响,一张声音就进门—— 而我开始与它并肩行走。
今天,他用脉搏换来的书 就搁在我肘边。 他能感觉到我在他的句子上注视吗? 值不值得? 没有一个统一答案能合身。
神迹更单纯: 一个由名词铰链成的门豁然敞开, 一个世纪叠成地图。 我随他从红湿的低地 走到像骨色的高原, 从“河梯”走到“印度”的观念—— 一个陌生人,逐页变成同路人。
青春攥紧了描写的喉咙; 他的篇页充满树汁与雷声。 是的,他的帝国跟着他,一路炸刺—— 想在有人呼吸的地方插旗。 是的,富家子的小脾气也会喷火。 但那目光真诚, 一见稻梯便屈膝, 一听马颈的铃就唤作“音乐”。
我读书不是为了替世纪开脱, 而是为了拓宽正史未曾记下的见证。
“何用?” 每个生命不过一方小院; 书替墙上切开侧门。 若只想守住自家灯火, 这些页对你就是夜; 若想要异地的天气, 请带外套——风是真的。
二|行者小志
亨利·奥尔良,1867—1901: 摄影师,地平线的猎人, 一位丢了椅子的王的曾孙。
印度三角洲,尼泊尔洗净的光, 西伯利亚的铁,中国的尘, 邦瓦洛如影随形—— 抵近拉萨,入川入滇, 直到河内的棕色河口。
七千公里磨进银盐, 瓶中是装起的气候碎片。 又非洲,又亚洲,继而一场热病—— 潮湿里关上最后一页。
他留下几本书, 足以震一震地图, 让空白掉墙皮。
三|云南:一串画框
先从地图——志向像一根手指, 在殖民地北侧的白地上划线, 把河名做成护照上的戳记。
回程不走旧路。 沿着谷地扶摇而上, 直至“西藏”的线在光里变细, 再偏西,穿针引线通向“印度”的意念。
蔓耗,桅杆如林—— 旗子红到像黎明,白偎着蓝, 羽毛插在索道上, 竹楼立在细脚上, 对岸是一阶阶阴影的石梯, 村庄像一口被阴凉托住的水井。
村名叫“米场”, 河道像一支学会唱歌的句子转弯。
我们雇了七人。 李,个子矮,英俊一脸雀斑, 一叫“马锅头”就应—— 他会钉掌,会煎药, 也会把七个银元 换成三十天的行进。 我们信他,因为路在信他。
离河越高,植物越换: 鼠耳小草,像羞涩的报春; 矮杜鹃蹲在石边—— 高天的殿里也有低祭台。
傍晚:金把山脊缝合。 风软下来,头马颈上的铃 替白昼说完最后一个漂亮的谎。 不知哪处的口哨像风笛回身; 女人把鸡叫进睡眠的语言。 黑,像慢慢落下的盖。
梯田:用水筑的阶。 每一块田都是一面镜, 每一面镜都是抛向太阳的币。 此地艺术的秘诀是水平线: 手、脚跟、泥、耐心与年。 一面坡,变成了一首横线的赞歌。
一条路切过布满仙人掌的疤壁。 无风时,崖草抬起羊毛背; 有风时,齐齐弯腰闪烁—— 一件金色大衣, 贴合了山的肩膀。
夜里:两把三弦把哀伤拉长, 女人像逗号蹲着听; 屋脊上男孩拨几下和声, 天用蟋蟀的语言打拍子。 无话可说的语言就是静。
再到红河,忽然——老挝。 空气淡淡的香草像焚香回身; 春姑娘抖了抖百褶裙, 一位只被嗅觉看见的美人 从身旁走过,留香作证。
河岸像雪落成的花; 槟榔写着高挑的音符; 罗望子晃出干净的阴影。 走过灰色峡谷, 像从阿拉丁的阴穴 一下踏进园圃。
“让我亲吻大地”—— 他写,我在纸上与他一同跪下。
迤萨,几座小山散开小镇: 白的平顶,灰的脊梁, 一团团的竹林, 开白花的大树在亮墙上抖影。 右边是水田的一块垫子, 左边一排练就冷脸的山。 富饶躺在谷底,像一头绿色的兽。
近黑水,竹子高举,穗端黄须抖抖。 榕树把根跑成溪流,像木做的珊瑚; 弯下腰的棕榈在风里梳绿发。 紫花堆得看不见树,香气在空气里争辩。 他抬眼,同一口气里 看见印度的苦行、希腊的圣山; 一个词悬着:涅槃。
桥像一笔轻快的信心: 在水面二十米的空处一横, 两端是中式的灰白小楼, 像书页层层叠叠。 北方的雪把水送来, 一路改口,到了交趾支那 才把“湄公河”的长句说圆。
金日——英国人有这个说法。 山在洗净的空气里自我打扮; 连草都磨出锋刃。 五月穿上亮衣走来。
我们抵达一条当地叫“漾濞”的河。 红水静到像不动, 巨石把影子拴成风筝。 对岸村庄干净得像新洗过, 田块缝合着绿与赭, 坡上铺了像睡眠的杉林。 此处之美,多半在夜里亮。
再攀,一个垭口忽开—— 洱海像一只眼睁开。 东峰踩进湖, 西峰与水之间留两三公里平野—— 黄绿格成披肩。 阴雨时,它只是事实; 一线日光到来, 它就成“降临”—— 像神指上的银甲。 赶马人一路放声; 天堂,原是人心里早就知道会有的地方。
啊,古老的中国—— 木神疲倦的眼, 从不忘走路的江水; 突然涌起的关于时间的疼。 “有时我想逃回西方, 回到像晴天的希望。” 读者啊,这一句里,藏着一个世纪。
卵石上宿营; 悬崖划出倒三角的天; 萤火虫像思绪忽明忽暗; 溪水替众人说话。
怒江像一队骑兵到来—— 灰石为垛,水鬃翻雪。 枯树被漩涡翻卷到低处, 堆成一片犹疑,随即忘却,再度奔突。
一个洞——先是传闻,后是嘴。 无佛,无烟, 只有滴与回响与“第一处庇护”的眩晕。 洞外,圆顶的杜鹃, 两色的落叶松—— 下段黝黑,上段碧绿。 有时雨是盛景的对的画框。
驿路上俯看: 湄公一抹黄沟在脚下郁闷, 与怒江的分水岭 像一条被天气磨亮的灰念头。 白云岩的词从奥地利飞来—— “蒂罗尔”轻轻落在一脊云上。
夜在发夹弯里生根: 黑山把月亮捧成一枚硬币; 火把窜起,女人入圈; 静默带着木烟与牛奶的味道。
茨菇之后,松林密成一个拳头,世界收紧。 北望,雾散,雪把语法慢慢写清。 村上方谷名“扎南龙古”, 风景走了,名字还在走。
峡谷像一本在指纹处被掰开的书。 岩层自顾自朗读; 水放下一把可以“用耳攀援”的梯。 在此与湄公的长句作别, 向西,起新行。
晨起:云团浮在松海之上; 两大江的分水岭用天蓝写出一条清线。 正午帷幕合上—— 舞台道具交给记忆保管。
十月的硬币:又是金日。 脚下山坡俯冲向独龙江, 黑压压的云杉像一丛丛矛。 西北,山系起立互扣; 边界是身体能理解的墙。 空气开始说新语—— 季风与祈祷的语法。
身后,残阳把血抹在脊线, 新雪收起那一点私语。 两峰间的V是窗——通向另一条水脉。 安邺峰上一点白光, 远处竖着一块像直立的面包的巨岩。 传说:怒族摇篮。
我们忽然会深呼吸。 距离替我们造出更大的肺。
夜合,歌不止。 五堆火,歌声像绳子抛过寒冷。 带着饥饿睡去,盼黎明的下一句更美。
瀑布——六十到八十米—— 挂下一幅白帘, 在河湾抛出项链一样的水雾。 最后高脊上两角岩, 像摩西额头的火焰。
林缘的斜坡扎营; 烟停在树冠, 月光把树影拉成不定的巨人。 不同山头的夜莺互相问答。 这里的静并非世界缺席, 而是世界侧耳倾听自己。
诸河亲口教名: 澜沧,急; 怒,怒; 独龙江,弯且碎石铺底。
后来——洛纳姆清得像水晶, 藤蔓如辫,巨蕨如故事。 香蕉树举着灰色的花萼像火把, 棕榈展开白昼。 “像刚果。”他笑—— “但空气被洗了两遍。”
一群白蝶朝同一方向飘—— 缅人说:睡者之魂。 它们是否带着我们的脸,飞进别人的梦? 森林里三位欧洲人, 蓝衫挑夫哼着负重的调子, 头缠黑线的部族赤着上身—— 我们跌倒,又站起,继续。 好奇是一种也会灼烧的饥饿。
村边只留一株老树,花团像火。 山在叶里变软,色从绿滑到黄再向晚蓝。 两脊间的缺口——通往莫阿姆,低地肥美。
洗过,草地为床, 长长的落日指着念珠: 玫瑰,蓝绿,再回玫瑰。 云山像海中诸岛悬空; 东边丘陵压出几近黑的紫。 眼睛出于渴望编造确定—— 雪羽,或雪崩的颤。
在荆棘与石头监狱里待了多日之后, 躺下张望,是一种赦免。
在河边—— 金与天蓝的细纹在暗色经线上游走; 竹在近岸浮动, 一只独木舟懒懒像是周日。 女人成群,裙子带起小风; 牛群抬着重脚涉回村。 谷仓像几个会思考的孩子排在岸上。 灰色佛塔倾身, 把画面轻轻推向祈祷。
一切不经安排而和谐, 艺术藏在姿势与纹理里, 像老挝,宽厚而轻盈。 “万物静观皆自得”, 此处可再吟。
清晨大雾。 雾散,山露真容—— 新雪的白在灰岩上写下清清楚楚, 与洗透的蓝天相互和鸣。 几朵白云在山脚闲悬, 那峰一时像没有重量, 像贴在天幕上的影像。
——他从此走进他自己的书。
第二部:探险者的回声
他诞生在地图的起点, 在吊灯、石柱与继承的沉默之间—— 却选择了帐篷上雨的喧响, 选择那些尚未被命名的河流的喘息。
国王的曾孙, 他继承的不是王座,而是“别处”的疼痛。 他用鞍疮换走丝绸, 称之为科学,称之为热爱,也称之为看见。
他离开巴黎, 带着一只像心脏一样颤动的罗盘。 每一次远行,都是对安逸的赌注; 每一张照片,都是光的祈祷。 三十三岁,他倒在西贡的热里—— 但文字留下, 像钉在纸上的昆虫那样发光, 美丽、注定、不可或缺。
《从东京湾到印度》—— 是一句行走的句子, 一道穿越亚洲的弧线,像伤痕一样闪烁。 他越过群岛与三角洲, 越过云南的烟绿与雾色, 那里的梯田升起,像没有副歌的歌。 这本书是一张由天气写成的地图: 风、色彩、铃声与雨, 惊奇的语法。
他写下帝国无法书写的部分: 农人的耐心, 薄雾中骡铃的音乐, 山的谦卑,它们从未学会夸耀。 即使他的笔仍说着征服的语言, 他的眼睛已经开始学会屈服。
你能听见那双重的声音—— 帝国透过他发言, 而那个男孩,在其外侧倾听。 每一页都以宣告开始, 以忏悔结束。 他画出边界,
附: 《云南游记:从东京湾到印度》/(法)奥尔良著;龙云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8
吴砺 2025.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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