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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ze=2]接近舒芜 ------------------------------------- ■黄开发接近舒芜 北京的文化名人多如过江之鲫,我来京已近二十载,但与他们殊少一面之雅。平时在学校里教书,搞搞研究,写写文章,基本上是跑单帮式的。认识舒芜先生是寥寥无几的例外之一。
知道舒芜是在上本科学习中国现代文学的时候,上个世纪40年代国统区文化界有个著名的关于“主观”和现实主义问题的论争 ,他是主要人物之一。以后又知道了胡风事件。而真正接近舒芜是进入90年代以后的事了。1990年我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一篇评述新时期周作人研究的文章,大约过了半年,我把文章的复印件寄去请他指教,还附上了一封便笺。因为他是桐城人,我用了“同乡后学”的名义。不久,即收到热情的回信,他告诉我文章早已读过,本想和我联系,但又怕把他评得太好了,有所顾忌。又说注意到我也是安徽人,说我这么年轻就写出这么好的文章,还邀请便中去他家一谈。这里面褒奖的话自然是前辈学者的鼓励,用不着认真,但却让我一下子感到老人的和蔼可亲。
于是我就骑车去皂君庙社科院宿舍去拜访他。那时我住在动物园附近的文兴街,彼此的住处相距不远。他居四室一厅,书房兼会客室,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边墙上贴着程千帆先生于乙丑年写的隶书室名“碧空楼”,另一边挂着我的乡贤台静农先生解放前赠他的条幅,内容是陈大樽的一首七律。墙壁和陈设都有一种陈旧之感,显然是因为缺少女主人勤加拂拭的结果。谈话的内容记不清了。时间是1991年春天的一个上午。
到了那年的年末,我给他寄过一张贺年片。他回了一封短信,说:“我多年不买贺年片,只能以素笺还祝,愿您在新的一年中,百事如意。这样有些失礼,至希见谅。”
1992年初我在报上发表一篇因为周作人研究与别人打笔墨官司的文章,他读到后写来一信。不久我再次登门造访,记得这次他谈了中苏知识分子的命运,回忆了他的《论主观》发表前后的情况和在50年代的一些经历。从这以后,我和他的交往多了起来,每年总要过去几次,通上几回信。
舒芜先生待人总是客客气气。到他家,尽管已经声明过不用倒水,他也会在你面前的茶几上放一盏清茶。写信的时候,总是称“兄”,称“您”,信封上写某某“老师”收,有时风趣一下,把“老师”替换成“教授”。不过,有时也能从他不经意的对人对事的评论中感觉出严厉来。舒芜先生虽有些气喘,听力不太好,但很健谈。我们所谈的范围很广,历史事件,文坛今昔,当下的社会、政治问题等等,都是谈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我都是一个听众。我有话直说,他也不以为忤。
我们的话题自然以周作人为中心。舒芜先生1986年在《中国社会科学》上连载四、五万字的长文《周作人概观》,走进当时还冷冷清清、畏葸不前的周作人研究中去。我觉得,新时期以来的周作人研究特别得益于两人,一个是钱理群先生,凭他的思想文章,站出来肯定周作人,大概没有人会说是抬弟贬兄;再一个就是舒芜先生,因为博古通今,他的评价更容易受到别人的重视。我曾问他:“您年青时写过哲学文章,解放后从事了长时间的古代文学研究,近年来又致力于周作人研究,您自己最看重哪一方面?”他答是“二周”研究。我理解,鲁迅的文章涵养了他的精神,磨砺出了他看世界、看人生、看历史和文化的眼光,而主要的学术成就还在于周作人方面。他少时就喜读“二周”,到了90年代,仍在文章中写道:“回顾平生,一贯深嗜笃好的,仍首推二周之书。”(《小书柜———我的精神摇篮》)“二周”并举,却不非此即彼,这显示出一种成熟、稳健的文化人格。我觉得,在舒芜的周作人研究文章中可以见出两个最值得称道的特质:其一,与同时期的研究者相比,更充分地估价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史和新文化史上的贡献,在不讳言其历史污点的情况下,旗帜鲜明地追寻他身上的正面价值;其二,立论大胆、新颖,富有启发性、开创性。如相当多的人鄙薄知堂后期文章,指为才尽,指为脱离现实,指为写不出作品只好大抄古书,他不同意,他的《周作人概观》是新时期最早对知堂后期散文予以高度评价的文章。又如他还较早肯定周作人作为思想家的身份和价值。这些地方也许在文章中并不据有显著的位置,读者的眼光也很容易滑过,但一经确立,必然会导致周作人研究格局重大调整。只要想想实事求是地评价周作人的历史贡献,探讨他身上的正面价值,几年前还被别人骂为“*里觅道,臀上贴金”,就不难想见当时做出这样的论断需要怎样的胆识。
舒芜先生不同于那些故作偏锋文章者。知堂曾评傅山的文章思想之辣云:“其辣处实实在在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与后世只是口头会说恶辣话的人不同。”(《关于傅青主》)舒芜先生的大胆新颖之论也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才没有流于虚夸和浅薄,经得起考验。黄苗子先生为他题《天问楼图》的《浣溪沙》末句云:“阴符无效作迂儒”,舒芜很感谢老友的知音。“阴符”指的是这位桐城派文家的后人年青时的哲学论文,那时他的兴趣在于哲学,但并非纯粹思辨的抽象哲学,而是与现实人生息息相关的哲学问题,有志于成就“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大业。“作迂儒”指的是他解放后从事与现实关系不大的古代文学研究。到新时期,他告别了一直兴趣不大的古代文学,致力于周作人研究。虽然仍免不了“作迂儒”的路子,但毕竟拉近了与现实的关系。他尊重别人为学问而学问的选择,而自己不想这样做。他自称:“读书不忘现实,读书的兴趣反映了对现实的兴趣。”(《〈书与现实〉题记》)这种关心现实的精神是贯穿他一生的。尤其是作为其一生学问集大成者的周作人研究,这是一个饱经忧患的中国知识分子,带着强烈的入世精神和关心现实人生的情怀,对新文学、新文化和中国知识分子道路所进行的思考。正因为他一开始就志存高远,没有泥执于一种专门的学问,所以他的周作人研究才能做到境界阔宽。而他一生的经历、学养和追求又积淀成内涵,为他的周作人研究赢得了厚重的思想品格。通过接触,我加深了对他的文章、思想的理解。
舒芜先生是1922年生人,退休以后,他却进入了一个丰收的季节。90年代以来,他出版了一本周作人研究专著,几本随笔,数种文集,其中有七大厚本的《舒芜集》。他的文章像他的谈话一样,视野开阔,感觉锐敏,思想通达,毫无迟暮之气。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对新事物和新知识的强烈兴趣。1989年,译林出版社推出七卷本的普鲁斯特巨著《追忆逝水年华》,我在书店里与它频频照面,但都没有下定决心买下。在舒芜先生的书架上看到了这部书,很快我也把它请上了我的书架: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都对它如此青睐,那么我就没有理由对它视同陌路了。记不清是1999年还是2000年,舒芜先生买了一台电脑。他是用智能ABC输入的,一次到碧空楼,他还不清楚如何造词。很快他便运用自如,可以在网上漫游了。好几次登门拜访,他都刚刚从卧室里的电脑前走出来。有一阵子他的e mail都用了很漂亮的信纸。现在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他转发过来的文章。舒芜先生该是中国最年长的网虫之一了。他的身体并不好,常常不能多看书,多写作,但看得出来,他总在尽力地拆除由于生命的局限所造成的阻碍。我明白,正是这不断流来的源头活水与他丰厚的人生积淀的结合,造就了他晚年的辉煌。
有一年,我告诉舒芜先生准备考博士,他来信说:“目前纷纷‘下海’之际,您还选定这条路,像我这样的人当然是觉得足慰寂寥的。”现在我已走在这条路上了,我想无论何时,舒芜先生的存在对我都是一种激励。特别是看到别人退休后无所事事下棋弄鸟,或者退守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时候,我便常想到舒芜先生;在他那里,一个人有限的生命被延长了。 [/siz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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