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姚姬传《夜起岳阳楼望月》

觞客子 · 发表于 2008-9-14 18:44:45

赏读姚姬传《夜起岳阳楼望月》

张庆

　　文学但凡要产生一个派别，则须有维系此派的一套系统理论，以及数个核心人物共同构筑的支柱力量。桐城文派可以影响清一代文坛长达两百余年，依赖于数代桐城派文人的支撑，还由于它自身的一套合乎当时文学发展的理论规律。而在桐城文派的列位领袖当中，姚鼐又一直被视为桐城派前期集大成的人物之一。然而，桐城文派在当时的杰出成就，构织了无缘炫耀的光环，以至于几乎淹没的其它的任何亮彩，与其约乎同时的“桐城诗派”，便在历史的评议中似乎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事实上，这样的待遇对于桐城诗派与桐城诗人来说，都是相当不公正的。桐城诗派不止是当时的历史之上，占据着一可估量的一席重地，而且即令在今看来，他们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诗学理论与诗歌成就。姚鼐，则同样被推为此派的集大成者。他在由姚范发端的诗学理论上，再为工厚，明确提出了“道与艺合”“熔铸唐宋”的主张，在艺术手法上讲求“雅正”。在创作实践上，他的山水七律极为时人称道，其中《夜起岳阳楼望月》便是重要代表作品之一，诗云：
　　高楼深夜静秋空，荡荡江湖积气通。
　　万顷波平天四面，九霄风定月当中。
　　云间朱鸟峰何处？水上苍龙瑟未终。
　　便欲拂衣琼岛外，止留清啸落湘东。
　　从全篇的感觉来看，此诗极为大气磅礴，气势恢弘，可谓有直追盛唐之风。这一切虽然只是初步印象，但已经足以使读者领略到姚姬传其诗的雄气与笔力。而当我们开始逐字逐句细读耐品时，则又可真正领会惜抱先生于诗学中“雅正”观念的实践，尤其是桐城诗派一力推崇的美学理论。
　　首联，主要是对整体环境的开启。第一句“高楼深夜静秋空”，是无一笔不在使力。三个境界，于并列中略带递进意，可谓一字一顿。“高”、“深”、“静”，无一字腾空，不止是秩序井然，而且能够紧紧相凑。“楼”之“高”本已给出一种孤立之感，“夜”却犹“深”，而“秋”又“静”，是万籁皆空旷的观觉。于是在句末终于点出一字“空”，已经将诗意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接出下句：“荡荡江湖积气通”。“江湖”之“荡荡”，本是万籁俱寂之下的唯一一点动机。而天空之间积聚的云气，也在此刻在视线中渐渐清朗，终于有似受到一声令下般，猛地行将畅通——一个“通”字，几乎是断喝一声而推开的平朗。诗人在这里完全充当了一个导演的角色，构造了一段开场的引子动画，随后终于彻底发力，以一个“通”字的韵脚，将画面完全扩展开来，而读者的视线，也由此完全进入了诗歌的正题。
　　果然，至颔联中，已经是一派纷纷的景观了。这一组工稳大气的对仗，在气势与格调上较第一联丝毫无减。“万顷波平”，是写湖面之浩远明净，“天四面”，是诗人视线首次完全地兼纳八方，容吞气象。“九霄风定”，一个“定”字也暂时将画面定格在眼下的静态之中，于是“月当中”，自然而然脱显在观者面前。上句写“万顷波”，是眼界的横扫极远，而下句指“九霄风”，则又是纵看极高。恰恰是在这一横一纵之间，将岳阳楼上之观景写出无限阔大，较之于昔年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的情节描写，似乎已经更显豁达健劲了。
　　转入颈联，诗人从开篇即有的提气过程似乎才稍有收缓，之前的写景也开始转入夹情之中。“朱鸟峰”，江凯波先生曾在他的《文海泛舟》中认为即指“回雁峰”，因为“朱鸟”是雁的别名，而回雁峰在湖南衡阳市南，相传北雁南飞不过此峰即遇春而回，故得其名。这一理解方式，我以为是大谬了。如果姚鼐要硬用“朱鸟”这么神话般的灵兽名词来替代小小的雁子以求换得诗文的几点大气，恐怕也远远够不着大家风范了，更是有清一代为诗文不能务实的通病。身为桐城文派与诗派的双重集大成者的身份，姬传焉能为此？事实上，“朱鸟”即是神鸟，“朱鸟峰”即是南岳衡山。在某种传说中，当年的炎帝神农氏追赶仙鸟，用神鞭打落朱鸟，于是变成了今天的南岳，而朱鸟图案一直作为南岳的山徽。唐代大诗人杜甫在他的一首《望岳》中开篇即云“南岳配朱鸟，秩礼自百王”，清人魏源在其《衡岳吟》中也有“唯有南岳独如飞，朱鸟展翅垂云大”的诗句。由此可见，“朱鸟峰”在此表南岳衡山，断无可疑，而且也是极贴近的解释。至于下句，江先生的解读同样出现了致使的错误。他举出苏轼《登玲珑山》诗中“何年僵立两苍龙，瘦脊盘盘尚倚空”句，是谓两山屹立，盘踞状如龙形，进而推理出姚姬传在此处亦用苏诗之典，将山形比作“苍龙”，并想当然一番地将此山锁定作“君山”，这一种解读方式，已经不能不令人汗颜了。姚姬传既然在上句能实用“朱鸟”名物，又岂会在下句强作比喻以“君山”之所谓“本体”亦即“苍龙”去对“朱鸟”？这恐怕也太蔑视了惜抱先生的诗学功底与严谨作风了吧？设若姚先生果真如此，那么这首诗也只能列为“强凑”一类，不值一提耳。回归正题的解读，江凯波先生在这一句的鉴赏上，已经很明显地忽略了本句的真实用典——湘灵鼓瑟。《楚辞·远游》中有记载：“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而唐人钱起亦有《省试湘灵鼓瑟》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姚诗中的“苍龙”，即指湘灵，为实为湘水之神。李长吉《湘妃》诗中即有“凉夜波间吟古龙”句，是为此证。那么，这一联的用典以及真实意义，到此也就完全真实地解读出来了。之前江先生在此句解读中以为“远处的君山，隐隐约约传来琴瑟之声，令人赏心悦耳”，并由此进一步指出此间表达的寂寞思乡情怀，真可谓无稽之谈，完全沦为一知半解的荒唐论调之中。这一联总体是用典，将读者的思维一并带入浪漫的神话之间，由自上文的由实转虚的过程。遐想的过程清雅静谧，在气格上也稍作收势，是为尾联的收束作好潜台准备。
　　如果通看全诗的语言特点，那么首联必是大力渲陈，颔联再开境界，至颈联声气始变，而及尾联则已经别开一面了。之前的恢弘壮气在第三联的缓冲之下终于彻底改观，进入尾联时再涣新声，似清定而沉着，似淡泊而辄止。开头一个“便”字，是藉于声情的高妙之处。全句后续数字皆为暗声，恐声欠谐美，于是及时在句首即用“便”字将声节一转明亮，平添几份潇脱心境。“拂衣”，即为提衣、振衣，是欲远行之状。而对于“琼岛”的解读，江凯波先生又以为此为实指，在北海白塔山东，因乾隆曾书“琼岛春阴”，于是江先生又就此断此句即寓辞京弃政意。其实此句又恰恰作反，“琼岛”正为虚指而非坐实。为何？其一所谓“琼岛春阴”本不在湖南岳阳楼附近，诗人凭什么联想及此？即令乱凑也不敢作如此凑法；其二“琼岛春阴”更不可借指京城，如此小题大做的习惯即使江先生有那么桐城姚先生也绝对不会有。至于弃政一说，更不成立。桐城文人虽多半仕途不通，但皆信奉“立功立德立言”，视诗文为末技，怎可能轻言弃离仕场？就姚姬传本人而言，其师刘大櫆终生不能得志，时为姬传同情，但却不肯步其后尘，在屡试不终之后依旧执著应试，终于在乾隆二十八的得中进士，从此入仕。此诗作于乾隆三十五年，惜抱先生赴湖南任乡试副考官，其时虚年40,并在次年被擢升刑部广东司郎中。而他最终称疾辞隐，还是在乾隆三十九年，亦即他44岁之时。其原因则是召入四库馆纂修后，在学术立场上与当时纪昀、戴震的汉学派格格不入难以调和，且对馆中校书的刻板工作甚感厌倦，才真正感觉仕途无望而终于选择归退。而在此之前，姚鼐还没有道理更没有理由真正考虑归隐之事，因为对于当时文人尤其是桐城文人来说，辞仕归隐确实是最无可奈何的下下之策了。“琼岛”就是仙岛，清人孔尚任《桃花扇·入道》有句“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正是这个意思。此处诗人作如此说，自然还是联想的手法，直抒身在其境之中的感发而已。最末句“止留清啸落湘东”，真好收句也。古来能对天地作“清啸”，也无非太白、苏子数人而已，姚姬传亦欲跻其列。最后一个“落”字，则以动态的笔法，成就了全诗最后的韵响与回声。
　　惜抱先生的诗歌创作，取法自昌黎、山谷之瘦劲，又兼师太白、东坡之雄浑，义山之工俪，可谓别成一家。单就此诗，与同类题材的唐人孟浩然、杜甫相比，虽缺少个人怀抱与国家命运的内容参合，然气味清新，境界宏大，在日渐委靡的清诗坛上，足以令人耳目一新。无怪乎后来厉志曾云：“姚惜抱先生诗，力量高大，音韵朗畅，一时名辈，当无其匹。”此可谓解读之功也。清一代曾国藩尝指姚公七律为“国朝第一家”，张裕钊亦将姚鼐七律与施闰章五古、郑珍七古并推为清朝第一。程秉钊在《国朝名人集题词》中言“惜抱诗精深博大，足为正宗”。近人钱基博亦评姚诗“以清刚出古淡，以遒宕为雄”，至其子钱钟书论诗虽眼高于顶，犹独许惜抱诗“尤粹美”。此诸家所评，实可谓精当。
　　就整首诗而言，诗人以非凡之才力与学力，选词精准，用韵精熟，虚实相照，真正达到了“雅正”之境，也是桐城诗派讲求美学的奥义所在。江凯波先生以为全诗意境“清幽”，我以为尚有不当，须以“静远”来表达，似乎更为合旨。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谓之“绝妙”，我以为全诗稳健，虽未必可称“妙”，但精工雅当，言“绝”可矣。

　　　　　　　　　　天涯浪子，于戊子仲秋日，苦茗居。

[ 本帖最后由觞客子于 2008-9-14 20:29 编辑 ]

觞客子 · 发表于 2008-9-14 18:57:37

附注：此篇是我为桐城诗派写的第一篇文字，以艺术赏读的形式来解读姚姬传先生的《夜起岳阳楼望月》，其中有多处解读，与现有的部分方家解读并不相合，因此在拙文中亦略有涉及，主要对比了江凯波先生在《文海泛舟》对本诗的解读意旨，其中优劣如何，读者自是明眼人，必能自见。自此篇开始，我有心为桐城诗派与桐城诗人在诗史上留下的相关诗作品，试加解读与赏析，或付诸部分考证内容，聊为备闲之功。因部分相关材料的暂时短缺，以及个人精力的不足，或许不能过于尽力，乞诸家谅解。若有资料提供帮助者，万分致谢。——庆，戊子仲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