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 (一) 在福州生活已十二年了。福州的三坊七巷对我只是一个名词而已,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些过去名人故居一直提不起兴趣,只是一年前看电视中总在介绍三坊七巷,加上又想为自己将出版第二本散文集加一点内容,于是决定去三坊七巷看一看。 我先进入南后街,那里全新建造的仿古商业街已成型了,木板条或青砖建成的街道上全是新开张的商店,很是热闹。只是走进所谓坊与巷时,不免大吃一惊:新建粉白色的巷墙,新石条建的巷道,新建的小小门檐上挂着红灯笼,所有挂有文物牌子的屋子全是大门紧锁,几处没有封闭的围墙中空荡荡的,那里是拆空了建筑只剩下建筑垃圾的空地,你第一感觉就是三坊七巷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新巷墙构成的空壳。在一处未封闭的墙缺口处挂着几幅抗议建筑队强迫居民迁移的横幅,殘墙上书写着的中央领导的讲话。走进大片垃圾空地中残留的一幢二三层破旧不堪的楼房,它仿佛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被飞机地毯式轰炸后留下的最后一处残墙断壁。一位老头和一位老太满怀戒备地看着我走进来。我走进小楼过堂一侧没有人住的二楼,其楼梯和楼板显得十分的单薄,侧墙全是薄薄木板条钉成,加上旧报纸糊在木墙上,仿佛这里是电影中被遗弃的贫民窟;有人住过堂的另一侧,那里有改造后做成的小小的有瓷砖的卫生间,黑黑木门,还有破旧屋内建的小小陶瓷台面的厨房,使人感叹这里怎么能住人。这一定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倔老头倔老太住在这里,是所谓不愿搬迁的钉子户。只剩下殘墙空旷的院内,几处新开辟的菜地上青菜嫩叶虽不整齐,但在阳光下显得特别的生机勃勃。 这就是电视中反复宣传的三坊七巷!偶尔见到一两处大门开了一个缝挂有文物招牌的著名宅院,你走过去,只见那里建筑大都被折光了,剩下过去墙壁中支撑屋顶的支柱,还有过去堂屋的木柱,它们虽发黑破旧,但却仍可现他们旧时的精致和优雅,如同在一个风蚀残年行将离世的老太太身上你仍能感到她少女时代的美貌和风雅。几个民工在搬走折毁旧墙壁的砖土。那里的改建似乎没有电视记录片中西方为修复旧建筑时一堆技术员画画写写的场面,这里没有想象的文物重修时的那种严肃的气氛。 一种强烈地失落感弥漫在我的心中,这殘留房屋的破败使我很难想象这三坊七巷当年的模样或重建以后的模样! 我过去亦见过合肥李鸿章旧居翻新后或其他地方名人旧居翻新后的建筑模样,那全都只是新建的旧式房屋模样空荡荡的外壳,它们如同挂在太阳下暴晒的咸鸭咸鹅,你只见到它们空空的躯壳,看着他们你全然想不起他们活着时是什么模样。 (二) 去三坊七巷成了我未了的心愿。这次元旦,我很想再去看看三坊七巷是否开放了。我问了一圈办公室同事,没有人说得清,于是上网一查,网上说目前已开放了十多个景点了。我计划用整两天时间好好地走一走这修复后的三坊七巷,以了却一个心愿。 早上八点半我乘公交车到达南后街与杨桥路交叉口。新建的石牌坊立于南后街街口。一颗高大挺拔的只有高高树冠的古树立于空旷的交叉口,给人一种时空异样的感受,也许这里空旷的街道上空使它在城市中显得卓立不群。 这条仿古重建的商业街石条路面刚刚被水冲刷过,给人少有的新鲜清爽之感。这街两旁是仿中国传统街面木板条和青砖建成的二层楼街面,但似乎少了一点古朴的味道,也许太新了,或是店面没有的像古街道在卖古代的东西? 网上有一篇博客中说:“三坊七巷,布列得相当整齐,看上去像一截鱼骨,南后街是粗大的鱼脊骨,纵贯南北,将这片古街区分成东西两半,从北往南数下来,西边的三根鱼刺分别是衣锦坊,文儒坊,和光禄坊,比较疏阔;东边则是密如梳齿的七根鱼刺。杨桥巷、朗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这篇文字十分形象,很好地说出三坊七巷的布局。 有文章说三坊七巷如今已殘缺,实际只剩下二坊五巷,南边的吉庇巷和光禄坊已变成马路了街道,只剩半边街,北边杨桥巷只剩一幢林觉民和冰心曾住过的传统结构的民居。 我直接穿过南后街街面,过小河到达“营房里”,这里有一段新仿古的二层楼的街面。这新建商业短街区顶端还保留一堵过去土筑的墙垛,墙垛上面还有旧式礼帽状的墙沿,裸露石块泥土混筑的墙面上还有过去居民挖出的烟囱通道和不规则的窗口。这样裸露的残墙保留了另一个时代的遗风,它与三面新建的仿古建筑形成很不对称的图像。 沿着这旧墙与新屋之间的一段小巷来到小河旁,才发现这旧墙是居民区中一个古老庙殿“老佛殿”的侧墙,这庙殿有棕红色二层楼高的前墙,正门左右边分别刻有“过去”,“未来”字样,字下方各有一个小门,不知为何意。 这座庙里面有三层佛堂。前两层基本是老的建筑,而最里面一层是新建的。后殿中的佛像是新塑的,水泥构建的大厅显得十分空旷而简陋,佛的形象看上去很陌生,两侧墙上有彩色的罗汉画像。 我第一次认真看佛殿侧面众多的神像,这些神像形象十分古怪,有中国人,有印度人,半人半兽等各种形象的组合。我怀疑除专门研究佛教的人外,百姓大概谁也弄不清他们是干什么的。这里的神像神态是那样的怪异,天堂中的人似乎不应当长成这样。 我再次审视前两间佛堂两侧传统的福建两层楼的楼阁,它们全是薄薄木条建成的,显得十分脆弱。中堂有旧式天花板悬顶,一半残缺,显示出的内部结构亦十分单薄。走进满是灰尘窄窄的楼梯,楼面是吱吱作响的木板构成的,有几片不规则长条形玻璃天窗在屋顶上透出幽幽的亮光,墙上还残留着糊在上面旧报纸的,显然这里的庙宇亦曾分配给居民住过。难得这里还保留了这么一点福州市过去的楼房建筑。看着屋顶上的亮瓦,我仿佛又走回了童年,走进了几十年前的时光之中。 福州市真应当好好保留几间像这样记录过去岁月的老房子,使后人能看到另一个时代的风貌啊。其不知这样旧屋在这里还能保留多久。 对于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形象,我们的住房似乎将永远不会成为古迹,因为我们的影像二千年后仍可以会看得一清二楚,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另一方面,我们现在都是水泥建筑,也许一千年间年人类的建筑也变化不大了,唯有我们手中先辈消失的建筑将永远成来过去,而且一旦消失将永远不会再重现了。 而我们的后人会原谅我们这样轻率地彻底抛弃先人的建筑材料吗?我们这一代最厌烦的就是这样我们已看腻了破旧建筑,可我想让我们的后人看到这些建筑是为了什么?是为保留人类曾有过生活痕迹? 虽然中屋已残旧,但从前后天井巨大石条台阶在地面上的分布还可以看出这庙宇过去的气势。另外中间旧式楼阁保留着十分繁复向上约六十度斜面的屋檐,雕刻和结构十分华丽,它的一个侧墙亦有我从未见过的华丽四十五度翘檐。 我问这里的小和尚这里供的佛为什么叫“老佛,”小和尚只是嘟喃着说,“很古了,很古了。” 这里也许会成为三坊七巷地区最后的一个旧式建筑残留地,但愿它能长久地保留下来。我们这一代人看这样破旧的楼阁看厌了,已经将它们几乎全拆了,但这些对我们的后人也许是无价的过去时代的遗产啊! 走到通湖路,这是三坊七巷西面与南后街平行的一条马路,马路一侧有小河,河水很清,河底已铺上了石条,小河两侧尚有十来株古树,其中一株树干象天津大麻花一样扭曲让人印象深刻。沿着小河走去,有一段新建的走廊,很有一点味道。小河不时有高大榕树从小河侧墙长出,给人印象很深,只是分布并不均匀。我不由想,这些树也许是古人的功劳。若有意在没有榕树的小河侧面全部种上榕树,十年数十年之后小河两侧就会形成绿色的长廊啊。小河上空有足够空间提供阳光啊,河边的树能在小河两侧形成树荫的长廊。 河中有红色鲤鱼,说明这段水质被刻意地保护得不错。 从驿显巷走出,穿过马路又回到衣锦坊。汪氏宗祠紧闭门面。一段新墙象遮羞布围着一个空旷的大院。大院中过去的旧屋已折空了,只有约五分之一旧时的土壁残墙。这些残墙是土、石块和瓦砾的混合体,这墙显然是当年人们通过圶实旧屋建筑垃圾碎砖瓦和土圶成的。二三千平米的空地上,全是石条、碎砖、移走的大树被砍下的树丫和各种建材。 走在新铺的石条的巷路上,看到的是粉白色巷墙。从几处红色大门门缝看进去看到的多是空空的房基,内脏全空了,让人失望,而衣锦坊小巷的外侧房屋大部分都消失了。 又见白墙缺口之内去年我曾见过的残留的一所住房,一个残破的三层房,其三楼已被废弃,一楼中间天桥结构残破的过道两侧有一对老夫妇仍住在其中,这如战争轰炸后的残留残的墙剩壁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凄凉和鬼异。整个衣锦坊只有一个修复后古戏楼已对外开放。 购买了十个景点的通票后,我开始了从郎官巷逐个景点观看的行程。 拜访的第一个景点是“琴南书院”。这是中国清末民初一个文学界号称不懂外文的翻译家林纾的住所。据说林纾有过耳不忘的本领,不懂外文竟有一百九十九部译作,自己著的书籍亦有五十七部。这里变成了介绍林纾的小小展览馆,二三间房的中间有一个小天井;百平米见方,全是新建筑,很干净,阳光照在前厅和小院内,显得十分安详。只是这样的新建筑在全国那里都可以同样的做,看不出它与林纾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第二个景色是“二梅书屋”,这也许是已开发的十个景点中做得最精致的一个景点,也是书香味最重的一个景点。走进前厅天井小院时,阳光正从屋顶射到参观者眼中,厅前处在阳光的阴影之中,正厅两侧有卧室,卧室上方有小楼,次厅两侧同样是有小楼卧室结构。此住房占地二千四百多平米,为林星章(1797~1841)所有。此人为进士,这所豪宅以主人书屋前有两棵百年老梅花树而著名。这建筑群中的花厅给人印象极深,花厅两侧有主人抄下的名人名言的侧厅,正厅有用于喝茶吟诗的桌椅,正厅前方有一株百年荔枝树和一个微型的假山水谢,花厅没有侧墙,是开放式的亭榭结构,风雅清淡,有一种很浓的读书人的韵味。行走在阳之光下院落之中,颇有一点走在世外桃源之中的梦幻之感。这个建筑群建得很结实,到处是小小天井,到外可见阳光落入的庭院,幽静安详。 相对而言,严复的故居同林纾故居一样,面积小,新建筑已无太多特点,亦只能算是严复的介绍馆吧,或表明严复曾住过此处地面上。没想到中国近代两个最有影响力的翻译家竟曾住在同一个巷子中,更没有想到严复曾参与创办复旦大学,曾经是北京大学的第一位校长。我对其训子遗言中一条印象深刻:“须学问,增知能,知做人分量,不易圆满。” 是啊,人生不易圆满。人不能追求人世间的圆满,否则只能永远痛苦地活在这个世界。接受人生不能圆满的现实,人的内心才易找到平静啊。 这个巷中还残留一个天后宫,即妈祖庙。这里重建后“天后宫”金碧辉煌,虽然地方不大,但显然这里比早先看到“老佛殿”供奉的信徒多得很多。 这新建的小巷,用白色墙、石条路、伸出墙的小小的新屋檐,加上新屋檐下两只红灯笼形成的巷道,十分简洁到位,这也许是改建中最成功的一点。 王麒故居中院落简洁,一览无余,布局很气派,虽然你看不出这里曾有人住过的景象,但仍能强烈感到中式院落的美。 在小黄楼众多房屋中,布置有台湾人士从全国各地收集并捐赠的圣旨牌和各种状元、进士牌匾,这些牌匾十分陈旧,放在空空重建后的屋内显得特别地萧条和清凉。 我快速地走过郭氏民居,林聪彝故居,谢家祠,刘家大院,这几所故居均为二千到四千平米面积,屋内基本都是空的,房子几乎全是新建的,只有庭院天井的石条全是旧的,保持了过去豪宅的布局,它们大多气势很大,视野开阔,房间,天井,小花园布局很美很幽静,但你看多了就觉得他们太单调了,建筑几乎都是同一个现在的工匠同一手法重复建立而成,非专业出身的你已看不出它们是明朝还是清朝的建筑特色。 最重要的,你总觉得少了什么。我在谢家祠中向一个年青的工作人员抱怨这里少了什么时,那个女孩这样回答我:“这里少的是人气,因为人的住宅中没有人住在其中啊!”多么精彩和深刻的回答啊! 在小黄楼我碰到了一位小时候曾住在这里的女孩,她是这里黄家的一个后代,四五岁时亦离开了这里。她告诉我这里豪宅解放后都分给了福州市市民,多家住在同一院宅,过去那些年已将这里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考古专家看后都摇头,保持原样已绝无可能,只能拆掉重建。这就是三坊七巷中国古豪宅的命运,只能被拆,保持一个地基框架,建一个现代人想象的古建筑。 走在这个重建的建筑群中,一种失落和失望无法不弥漫在我的心中,我已无法从这些重建的建筑中感受古人是怎样生活了,这些新建的建筑群如同从地面发掘出的恐龙化石样本,我们只能看到“恐龙”用钢筋架起残留不全的骨架,而不再能看到有血有肉的“恐龙”遗体了。这恐龙的血肉已在过去五十年被一穷二白的普通老百姓吃光了。当这些贵族华丽的住所成为一群贫困交加的老百姓藏身之地时,你还能指望它们得到很好的保护?你能责备谁呢? 另一个问题在于:浮燥逐利的现代中国人在现在已有经济实力的今天谁愿为后人以复制秦兵马甬的科学态度为我们后人留下一些前人最后的遗作呢?虽然我们这一代已有经济能力做到这一点了,但谁愿这样做呢? 如同我早上曾假定我若二十年前与那个叫“缓”的女孩走到一起,我的命运会怎样,这似乎只是一个伪命题一样,三坊七巷已被彻底消灭了,现在已不再存在真正意义上修复三坊七巷古建筑的可能性了。历史已翻过了这一页,如二战中地毯式轰炸后炸毁的欧州大部分古建筑一样,历史中的三坊七巷也已被时光的轰炸机炸毁了。 南后街南侧亦有一个古榕树,它给这幕色中的仿古大街上添上一种奇异的气息。 我在这里居然听到了三坊七巷那围墙围住的废墟中的一棵大树上布谷鸟的鸣叫声。也许这才是三坊七巷千年以来唯一不变的东西,即这布谷鸟的歌声。千年来它的歌声一定是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也许千年之后我们的后人在此地听到布谷鸟声音仍会同我们今天听到的一样,这是时光留给我们后人的唯一不变的遗产? 我再次在南后街上穿过的,街道上已全是青年人了。如今我已快变成老人了,对这些年青人我总有一种今不如昔“九斤老太”式的感叹,感叹中国三十年在我们这一代人劳作中物质已大大丰富了,同时抱怨我们的下一代却不能象我们一样能吃苦了,也许我真的快老了。 走在这样热闹接近黄昏的街区上,我仿佛走在十五年前夜晚洛山矶Down Town那幽雅的街道上,世界真的变了,至少中国已变了。 我又走进了古树掩印的下官街,那里同样是白墙、红灯笼、紧闭的大门。 四五株芦花越过白墙冲到小巷上方。这围墙之内的荒地上新生长出的芦苇仿佛向我传达着另一种声音,也许这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申诉吧。 三坊七巷这近千年豪门集聚地如今大多已成了废墟,已成了过去的历史,这里在可预见的未来永远不会再出现五子登科六子登科、豪门相邻和互结嫡亲、才子倍出的可能性了。它只是会成为一个地方式的博物馆和商业区了。三坊七巷的文化和人文历史在我们这一代永远地被中断了。 如今的我只想抓住现在还剩下的时光,我多么想将我生命中现在的每一刻钉在原处不动,或让它走慢十倍几十倍啊。为什么青年时代那些年青女子总会让我那样动心,而如今我却对走过眼前的同样年青的女子已熟视无睹了?难道我也很快成为过去的残垓了? 那个曾在小黄楼住过的女孩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今天的三坊七巷。小时候我父亲带着我坐在自行车后面穿行在三坊七巷中,尽管路上很泥泞,可我仍怀念那时的三坊七巷。” 吴砺 2012.1.4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至远方朋友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