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吴砺

上海的早晨


萍：
无论如何,我得庆幸我仍还活在这个世界，仍有机会平静地从旅馆走出，去看看上海早晨的大街。
现在是早上六点左右，我走在福州路上几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此刻无疑是这个城市最安静的时刻。
在通向外滩的方向的大街上，我独自一人行走在多是上世纪早期的建筑物旁，我能感到的是它们的冷漠和我的自身微不足道。这里的道路过去我也许走过上百遍，不知为什么它们从没有使我产生亲切感，它们总是让我感到它们花岗岩般的冷漠和陌生，我似乎永远不属于这里，可我仍要从它的身边走过。
又要过外滩的马路了，马路对面的黄浦江边防洪观光道是我见到的第三版的样子了。
二十多年前，外滩江边只有不宽的人行道和半人高的单层防洪墙，还带着乡村般的土气和陈旧。晚上，靠着这半高的水泥墙，上海的青年情侣们相互依偎拥抱着，这是当时上海唯一的青年人可以公开搂搂抱抱的场所。外地人在这里看青年人谈情说爱如看池中的鸳鸯，这上海滩过去残留的西洋镜般的景象。
那时我只是旁观者，这外滩上情侣的世界如同这上海滩边少有阳光进入石头叠成大楼的街道一样对我陌生。
现在外滩防洪墙已变成有宽阔平台的观光大道。
宁静黄浦江旁，只有少数几个老人在观光大道上跑步，天空中还飘着几枝风筝。太阳刚刚从地面升起，黄浦江对面浦东十几座高耸的大楼几乎挡住了来自东方的所有的阳光。那些盒式长方形大楼遮掩地面上方大部分天空，只露出大楼间狭长白亮刺眼的天空。一个疑问在心中升起，这组建筑群意味着什么？财富，技术？而浦西外滩这一排上世纪上半叶或上上世纪下半叶完全西方式的建筑已完全沐浴在初升的朝阳之中，他们又意味着什么？
从这里望去浦西北面是森林般新建的楼群，一艘有六七层船舱的豪华游轮停在岸边，外滩建筑的西方天空背景上亦是更高新建的高高的楼群，这又表明了什么？
这个上海，这个上海滩对我永远是那么陌生和遥远，即使我站在它的身边。
海关大楼上大钟响起了“东方红”乐曲。为什么还得留这段报时的乐曲？它显然不能代表现在的时代了，为什么不改变它？这乐曲象几十年前的一个幽灵提醒着已被我们忘却的时代？
我漫步在江滨观光大道上，浦东那边大楼狭缝中露出的阳光在江面中形成了一条刺眼如鱼鳞片叠加起来的光带。大楼之间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形成透明乳白色光胶弥漫在大楼之间，那些大楼也变成了半透明的影子。
在一百多年前，眼前这个全是水泥城堡群般的浦江两岸只是有少数渔民住在两边的荒滩野港，但它的确是为现代社会而生，为那些西方进入这东方古老大国而生的天生良港，天生丽质。如今它已成了地球上人口密度最高的繁华的都市之一。可以想象，只要人类还在地球上存在，这个都市就不会再消亡衰退了。
“解放”对这个城市意味着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这一代人很难在大脑中构建那“解放”以前一百年这个城市真实的面貌了，我们已被教育出过去的上海是“青”“红”黑帮横行，到处“杀”“杀”旧上海的图象；或是所谓“纸醉金迷”充满着麾麾之音，妓女流落街头的上海；或是日军轰炸下“四行仓库”国军抗击日本人进攻的上海。我们已失去了获得其完整图象的可能性。可这重要吗？
“解放”意味着什么？过去旧上海社会结构的彻底摧毁？还有近三十年城市发展的完全停滞？
这也是我们小时候向往的大上海，这里糖果曾是我们儿童时代梦想得到的极品。
我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灰暗的青春时代。那时上海仍是一个接近停滞发展的世界，我在这个城市中青年时代所受的挫折感亦使我对她极度的陌生和少有感情，我曾是这个城市的弃儿。
今天我又再次默默行走在她最著名的地标上，她仍是那么冷漠。
我走到了白渡桥旁新建的“解放”纪念碑前。这里视野徒然变得开阔。通向大海方向的河道终于在这里有了一片毫无遮挡的开阔天空，它通向大海方向的河面上朦朦带着一点水气，一片光亮与天空相连。从这里可以看出黄浦江呈现出一个近似圆弧形弯道，浦东那片所谓金融中心楼群仿佛落在浦东的一个孤岛上，而那组著名外滩老建筑群则座落在这个弯道弓臂上；还有那曾散发着恶臭的流着黑色河水的苏州如今已变得清爽了，只是那河道不远处天空上耸立一座高楼，使那个著名的白渡桥显得十分矮小和不显眼了。
一群退休的老人站在纪念碑弯道一处在大声喧哗着，还有一群老年妇女在另一边伴随着音乐做着保健操。
阳光普照在这个纪念碑的水泥台面上。我看了一眼这奇怪并没有什么艺术特点的纪念碑，它底座陷进台面有一段深度。
纪念碑要纪念什么？要纪念从一八四零年即鸦片战争以来在上海为中国人民牺牲的英雄？
这纪念碑给人十分奇怪的感觉。鸦片战争无疑彻底摧毁了中国二千多年来中华民族的自豪感和自尊心。二千多年来没有被正眼瞧过金发白皮肤的外夷那些野人竟把堂堂帝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二千年的帝国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羊。这个自高自大的民族突然间变成了那些外来洋人眼中的劣等民族和病夫，他们如同他们头上的辫子一样显得滑稽可笑，连那个巴掌大地方的小日本也在中国人面前神气活现地抖了起来。
其实大汉族这种无力感在宋末有过，元朝那不多的蒙古人征服过人数众多的汉民族；此后满族那不到二百万的小民族也征服了数亿人口的大汉族，这些都是那些野蛮人对大汉族自尊心的挫伤，只是他们仍是黑发黄皮肤的人种。
上海滩无疑是这百年中国历史最大的演出舞台。这个国家的种族并没有灭亡。如今这个国家只是又恢复到了正常。那百年受屈辱的历史过去了，阳光已正常照在这片大地上了。
上海滩无疑是将中国最早带进了西方文化体系中的地区，她也是西方文明在中国最早的实践地。西方人逐利而来，伴随着西方人的傲慢。那个近邻同为亚洲人的日本过去百年可恨得多，给中国带来了比西方人的可怕得多的伤害。
我们这一代人很难想象在“解放”以前的上海曾是亚洲最繁华的城市。这被列强瓜分了城市，少有战火，得到了长时间的发展，这是一个泥滩上神话般发展起来的城市。这里成了中国人走进现代社会的“特区”和窗口，也是东西方文明的交汇点。
然而一百多年前那场屈辱使中国民族主义者走上了争取 “独立”的行程。
这个纪念碑边的“黄浦公园”真的存在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吗？这是早已被质疑的问题。
只是租界中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实施自己的法律无疑比写上“华人与狗”牌子更严重的损伤了一个民族的自尊心。
“解放”无疑使这种自尊得到了膨胀，它助长了对西方的敌视和外来一切的敌视，只除了“社会主义”。这种“社会主义”虽也是来自西方，但它是西方中“最先进”的，连西方人自己也还没有实现的，这一点超过了洋人！
中国再次与外界隔绝了三十年。那种想超过世界一切民族创造独一无二乌托邦的狂热几乎摧毁了这个民族，只是这次并不是洋鬼子亲自带来的，只是源于自己民族劣根性大发作。
上海滩这曾经的“十里洋场”也几乎停止发展三十年。当中国人再次发现自己远远地被时代抛在后面时，已没有了对外族的仇恨和抱怨，因为这次落后是源于自己自绝于世界和自我伤害的结果。
于是中国人再掀起了崇洋的思潮，不过是有选择缓步的现代化过程。这是一场现代中国人在成熟后与现代世界平静过渡接轨的过程。
谁也没有想到只用三十年时间中国就平稳地实现了中国社会的巨变。上海滩这些旧大楼和新建大楼无疑分别是中国近代和现代实现现代化过程的纪念碑，它们都是现代文明的产物，也许并没有美感，只是一种能力一种技术和财富的象征，亦是现代城市生活中最实用的建筑。
而我这个二十多年前上海滩上多愁善感和落泊的青年人此刻徘徊在这个已现代化了的上海标示性的地段上，感叹着时世变迁，自身的渺小，在这已洒满阳光寂静黄浦江边……


吴砺
2011.3.18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至远方朋友的信》

芜语

看了，很不错。

大老粗

嗯，不错，可惜啊我在上海的时候早上就没出来过都是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