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环行记(十)
走到孤山顶上的“日照亭”。
从这新建的粗糙亭子位置,透过树枝可以看到一段西湖对岸的山峦,树丛间隙中露出的西湖气势有大海般的宏大,这颇出我的意外。一般高处望水面,水面气势似乎应当变小才合乎想象,然后从这里看,面积不大的西湖仿佛变更辽阔了。或许这是树枝掩住了周边视野,反而使湖面产生纵深感和宽阔不可测感。
其实一万年前西湖本来就是大海的一部分‧‧‧‧‧‧
小鸟在啁啾,孤山上杂树丛生但颇为清幽,满山空气都弥漫着袭人的桂花香气。
这不大的小山上有好几片地作为清乾隆行宫时修建的楼台亭阁的地基遗址。中国古建筑最大缺点是木制的,无钱维修或动乱留给后人的只是想象。
当皇帝的好处是,这消失了三百年,这他曾来过地方的亭阁地基仍使他成为后人注意的中心。
我对乾隆印象最深的不是电视连续剧中说的那个风流哥,而是他一生写的四万多首诗这件事。
虽然我对他写的打油诗水平的诗词没看过几首,在景点上看过的几首亦是毫无任何印象,但一生写43630首诗对皇帝而言,在世界上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他在位六十年,约两万两千天,这样每天平均要写两首诗,就是有大臣帮他打草稿,每天他抄两首,天天不断地抄六十年亦是毅力非凡的壮举啊!
清朝皇帝勤政平均而言或许是中国历史第一位。乾隆这个太平盛世的皇帝当得轻松,活到八十九岁,不知每天做诗对此有无贡献。
(四)
从山顶边门走进“西冷社”的故地。我在这里印象最深的是:一入山门,就看到一只大得像马蜂一样的黑白花脚蚊子前来迎接我。
我不由感叹清末的这些文人们真会找地方聚会刻字。走到最高处“题襟馆”看西湖。从这个位置树枝间隙中看到的西湖水面,像一个老式喝茶的瓷杯中央有一个绿色小岛,如瓷杯水中浮着一小团的绿茶。
又像一个金元宝形状,而三组山峦真像坟头朝西的土坟。
“西冷印社”或许是中国旧式文人最后一次小集体自我陶醉之地。
二千年来中国文人绝大多数时间以自己读书为荣的历史传统在历史上被粉碎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元朝科举入仕的道路遭破坏,元初统治者废科举制度近八十年。据说他们将人分成十等,一官二吏,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介于娼之下,丐之上者,今之儒者也"。"百无一用是书生"。元代文人用纵情花酒风月来麻醉自己的精神和心灵;第二次是上世纪文化大革命期间,文人地位或许比元代还低,仍是老九,只是老九前面还加上一个臭字。元朝至少没有让他们戴高帽被拖到街上游行批斗,让文人的斯文扫地。前者是自娱自乐,后者是被娱乐。
文革之后,知识分子二千年被宠出来的傲气的确是被一扫而空。即使到了文革结束时知识分子仍是惊弓之鸟,"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句文革之前的流行语仍是父母为子女择业时的基本导向。
改革开放近四十年,随着高等教育走向全民普及,新生代几乎人人都是知识分子,但传统的士大夫气质的知识分子消失了:大多数人接受的主要是职业教育。对于他们,教育只是起使自己成为劳动工具的作用,而非一种中国传统知识教养的形式。大部分或绝大部分都是专业人才的"半知识分子",或是"半文化的知识分子"。文盲人数极少,传统中国文化人甚少,或者说少之又少。
七七年高考恢复后,中国新生代的知识分子中能背中国古典诗词千首,能背下整本《古文观止》,能全套背下儒家经典著作的人有几人?
过去这些经典文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敲门砖,所以大家拼命去读。如今这个前提消失了,自然读这些书的人群也消失了。历史更具讽刺的事是:如今中国,有谁听说过这新生代的知识分子整体还有文革要用强力改掉的"娇骄"二气吗?当高等教育在变成大众化时,谁都是知识分子,那还会有娇骄二气吗?还用得着别人强迫改造吗?过去知识分子是物稀为贵啊!
"西泠印社"旧址中有一个回廊展示近现代经典名印的放大图案。我对"印章"毫无研究,我直觉它是介于字与画之间的产物,是空白与线条组合一种怪异的艺术形式。看到一个好的印章上面的字我也会砰然心跳,只是我从未耐心细看和钻研,如同在高级珠宝神男士看到精美首饰也会心动,但决不会像女士们那样热爱和细看。
这种刻印是人心与自然的结合,石质的表面在人力用刀刻刻下去一边而另一边自然崩除形成,人力与自然力共同构建图案,如同中国的盆景,人类剪枝和变形扭曲枝干,但树木仍然保持部分自然生长状态。
真不知人类为什么会本能地创造这些所谓的艺术品,并从这人工的非自然的产品中获得愉悦和美感。仔细想想,大街上商店布置,各种广告牌本质上与这"印章"都是同一种东西,无非是欺骗人类视觉。无非是线条、面、色彩和空白搭配与组合而已!
这种印章在现代社会必然成为后继无人的艺术,或是被时代淘汰的艺术。它只是作为历史上曾存在过的一种艺术作品为少部分人欣赏而已,或许是传统艺术形式穷途末路时的绝唱。
(五)
从西泠印社故地出来。站在"楼外楼"门前看西湖。一排年青柳树站在岸边,一长条如大幅宣纸般白色淡黄的西湖水面,一排淡青如剪纸段青山贴在西湖对岸淡黄色均匀天幕中。这排柳树成为一团一团柳条上印天空,下接水面,中间连接青山。如一幅巨大立体画,清淡和美得无以言表。
下午三点十二分。
西面的天空变亮了,黄白色的天幕下西面的远山清淡的剪影变得特别显目,靠西的湖面也变亮了。太阳在云层中不时从云缝中露出无光月亮般的面庞。
人类历史不存在公正。南宋王朝在西湖建立的人间天堂般的商业繁华,文化高度发达社会竟被北方野蛮文化全无蒙古人消灭了。
邓小平在文革的废墟中也悟出道理:让部分先富起来,部分人富了,大家也有了榜样,整个社会也很快富起来了。
今天的桂花真香。
又到了苏堤入口处。太阳出来了。前往杨堤方向。
站在玉带晴虹桥亭上。这个仿石拱桥半圆形小桥上亭子坐落在西里湖北侧。它的北面是临时胶合板围起来更小的湖面用来晚上表演灯光秀"西湖印象"。阳光西照,西里湖沉浸在一片微亮透明极淡的光雾中。湖右岸伸进湖中低平的小山像一只巨大甲鱼头从湖面浮出半个脑袋,它的上颚鼻孔朝东;苏堤在湖的左岸如弧形充气绿色坝体浮在水面上;正南方湖那端两座巨鱼形状的山峦也浮出湖面,并列一前一后向张望。整个湖面如一个巨戟矛头伏在地面,只是矛尖向西。
此时湖面上空气晶莹透明梦幻,而伸到湖中小小的山峦被西倾的阳光照得一半亮绿一半暗绿;天空一半浮着如有意磨损的丝绸床单状薄云层,它让我想起时髦女郎穿的有意磨损的带孔牛仔裤。
太阳被亭子右侧亭檐挡住。这湖面上方透明空气如薄雾。有一种水晶般的微黄的透明感,使你似感到阳光正在空气中飞泻流动的幻觉,真正是美得透彻,美得平淡.让你无言以对,只能痴痴地望着这阳光斜照的湖面。
继续前往杨公堤。
坐在"曲院风荷"区一个伸进荷塘的小小亭子中。四周都是高个子的荷叶,只是你的眼睛位置略高过荷叶,
"曲院风荷"这个词真富有诗意,因为有一个"风"字,你可想象荷叶在微微摇摆,并相互摩擦发出声响!
我忽发奇想为什么不设计一个亭基面沉入水面之下的观荷亭?亭子四周用玻璃或水泥建一个略高出水面的围墙,让你的眼睛高度低于荷叶高度,这样你可以从荷叶间隙中仰望天空,观看在风中荷叶以天空为背景的舞蹈呢?
这样我们可以青蛙一样躲在荷叶下看天空,那岂不是荷塘另一种意境和风光?那时我们会不会像庄子一样发问,我变成了荷叶,还是荷叶变成了我呢?
或者我们可以在步行道上方建一个透明玻璃水池长廊,水池两侧种有盆栽的荷花,我们走在荷塘下方,透过水层看荷叶在风中以天空为背景的舞蹈和剪编天空的身影,同时水池将阳光变成鳞鳞水光洒在路面上我们的脸庞和身体上?
这浪漫的荷之舞的亭与小道是中国传统荷塘美景颠覆性的创新啊!
不知什么时间中国的园林设计师们看到我写的这篇散文,让她梦想成真!
走到杨堤中间位置的郭庄。
一走进园门,这座被称为西湖古典园林之冠的过去的私人花园给我极为强烈的印象:轻松和明爽,建筑风格和色调搭配像你穿着轻飘飘的丝绸睡衣漫步在春风中一样爽透了。
方形水池有一个角用架空的走道隔出一个小水池,右侧有一𠆤低低廊顶的回廊,显得院中水面特别空旷辽阔。池中走道上有数盆水栽的体型较少的荷叶的荷花。这小巧的荷叶荷花让你感觉也特别爽目,这样体型荷叶荷花与人类产生强烈的亲近感,有怀抱北京绣珍狗的亲近感,更重要的你可以近距离拍照,或许这一点拉近人与荷花的距离。
两个看上去己退休了老头,在右侧回廊突出的观景平台上的两个带三角支架的照相机前大声争论着毛泽东时代的事。不知他们是要说给我们这些路过的游人听,还是想用大声驱赶自己内心的寂寞与空虚。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近方形设计的园林水池。池水如没有镀银的玻璃静静地反映着天空中发亮的白色针织多孔桌布状的薄薄云层。
池中有红色和红白相间的大鲤鱼偶尔浮出水面,一个二三岁的小姑娘站在水中走道上对浮上来的两条鲤鱼摇着小手打招呼,"你好!"显然,这小姑娘把水中的鲤鱼当成了我们人类中的成员。
漫步在郭庄花园之中,淡酱黄色窗框与木质支柱使园林散发出强烈地暖色调家的气息,轻松温磬,这比我过去在上海嘉定和苏州常看的酱黑色木漆涂刷房屋亭阁木制窗门完全不同的气息。那些园林总让我感到有些说不出来的压抑。这也是北京那些皇家园林做作和大块头所没有的灵秀之气。
十分意外地发现园内有一个插花作品展,近百件作品让我感到惊艳:这全是活着的立体中国画啊!过去看过一些插花图片,这次是第一次看高水平的插花名家、美术学院教授们的作品。
只可惜下午五点闭园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只能匆匆走一遍郭庄。
在园门口才看到这次插花花展的广告。原来这里举办中日名家插花合展。这里应当是高手名家云集,难怪刚才那些作品不断让我赞叹。
出郭庄后往北走返回西湖,意外地发现中日公园---福井杭州友好公园。这沼泽地做成公园到处都有细枝细叶日本枫树。这里有另一种西湖别样风味。
回到苏堤。依旧是风味不同苏堤夜景。走在苏堤主道上看两侧水面依然不同。右边西里湖对岸灯光倒在水面上,如黑色大理石抛光平面反射的光。
我们这一代和我们上一二代或许是中国最能吃苦的二三代人,正赶上改革开始需要苦干的时代。我们都是一群穷得太久的饿鬼。吃苦不算苦,而西方同时代的人已进入现代化,享受二战后他的父辈同样苦干建好的现代化城市生活了。
走在西湖边的南山路上。繁华的街道。中国被激发出来的巨大活力,此刻中国有多少小老板,多少个小经理.多少个职员正在忙碌啊!你只是十几亿个蚂蚁中的一个,正茫然地走在杭州的大街上!
我想起了邓小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林彪事件后低声下气写的向毛求出来工作的信。一个人熬到七十几岁还要出来大展宏图!这是政治家的黄金年龄。世界上有些人生命活力就是强。据说邓在文革中在江西的日子中将中国的二十四史细细地读了几遍。他真是把中国历史读通了。
这是什么样的历史奇迹啊!一个世纪老人从七二年工作到九二年,促成了中国历史性的转弯,使古老的中国走进了现代社会。
如今不仅是杭州这样的城市变成了现代化的城市。当我们现在坐车走在农村的公路上,我见到的多是农民自建的二层楼小楼房.我们这一代做梦也没有想到中国变化如此之快啊!
不知一百年后的中国变成什么样子。或许一百年后的人类还不会突变,至少他们不会再变成猴子,还应当是与我们长得差不多的人吧!只是那个时代的人们会以怎样的方式游览西湖呢?现代技术的日新月异使我们人类竟难想象一百年后的人类生活!而二百年前的人类生活几乎二千年中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
我也好奇一万年之后是否还有人像我现在一样五天内绕西湖边走九圈!不知那时,若有人看到我这次写的西湖游记,他心里会怎么想。
中国人民在过去的一百年走过了那么曲折艰难的弯路,走过了那些极端年代的岁月,如今才找回了民族的自信心,并开始以的大国身份重新溶入国际社会。
一个极端自信到了自负目中无人的民族在外力突然打击下,自信心几乎全部丧失,又碰上了日本这样爱走极端充分暴露人类狼性的坏邻居多达半个世纪暴力欺凌。被一个自己一直瞧不上眼的小不点打翻在地并长期受凌辱的巨人,自己的民族心态也出现了严重的扭曲,才会爆发出文化大革命这样疯癫的运动,或许本质原因是中华民族迷失了自我,或许文革悲剧只是人类群体在危险挑战失败后失去自信心本能的反应,将自己这一代人的无知无能转化为对祖先传给我们一切的仇恨:全是祖先的错!砸烂旧世界!砸烂旧世界一切思想文物,砸烂旧世界培养出来的一切人和事!然而对新世界该是什么样却一无所知,反正先砸烂旧的再说,天下大乱了,天下自然会自动找到大治,如同我们将一个超级水库大坝炸毁,洪水自然会找出自己的道路!这无需我们操心!
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突然发现自己变成穷光蛋,而且什么小瘪三无赖都踩自己一脚,他看着自己祖先的房产时,他有可能就文化大革命时的表现。
现在我才从网上知道文革前的六四年年底西湖周边的古墓几手一夜之间全部被清除,包括岳飞墓和秋瑾墓,遗物几乎都不知所终。
从人性现实角度上,一个景区太多墓的确让人感到不舒适。其实古人早已远去,墓中一切对他自己毫无意义,人类都应当像邓小平周恩来将骨灰撒掉。那些墓只是后人糊弄自己的产物,但这是祖宗的风俗习惯啊。合适温和方法移到公墓也可以是后人一种人性化的选择。但若一𠆤民族粗暴地将先辈墓全挖掉,那是处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啊!
我突然意识到清理祖先精神遗产是一个人类的自然行为。西方的“五四”运动应当是十七、十八世纪启蒙运动,早于中国二三百年。由对祖宗崇拜变为对祖宗的仇恨,这需要叛逆者有一种狂暴的精神状态。这个意义上,文革是“五四”运动的延伸和丧失理性极端自毁爆炸性的形式。
庆幸的是这场风暴早已远离我们已经半个多世纪了。更庆幸的是我们中华古老的中华民族具有万劫不死的无比强大的生命力,我们只用了近四十年就走进西方文明带来的现代化社会中,而且做得不比他们差。
这对一个古老民族的自信心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证明自己对于昔日光荣的帝国和民族重要性无与伦比的重要啊!
我们过去的教育是否认英雄创造历史。但我们不得不庆幸邓小平足够长寿保证了中国过去四十年改革在尽可能温和的环境中实现了历史性的大跨步。
八百多年前一个脾气固执倔强的将军岳飞因为我们民族封建帝王帝国文化而成了牺牲品;五百年前一位创造了我们民族最常用字体宋体的秦桧因为他参加了制造岳飞冤案被人铸了跪像跪立在岳飞墓前;六十多年前岳飞墓又被后人清走,这都是发生在西湖边。
我不知这西湖边发生的相隔几百年的三件事之间与我们民族文化是否有关联。只是不论西湖历史上发出过什么事,也不论我们现在怎么看这些事,明天西湖边的太阳会照样升起!
吴砺
2016.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