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的爱》(中)
“一般是在古代,以及在任何时代那些冷静的人那里,人们总是把强烈的浪漫之爱视为一种悲剧性的折磨或者一种疯狂。这曾经是一种被搞恶作剧的神所控制的状态。民间传说、民谣和浪漫故事,则以更多的同情心来看待大激情,并且在歌剧院和影院,它已经成为非常普遍的主题。但即使是在罗马时代,人们也很难羡慕那些处于被控制之中的人,更难以赞赏他们的行为。控制他们的激烈情感所产生的结果,就是使得他们显得相当唯我和自私。平6我并不会得出结论说,一个被大激情所控制的人,其不可能的渴望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具有宗教教育意义。相反,它们具有这样的意义,因为当极度的浪漫之爱变得具有自我毁灭性时,它很像极端的、失控的和自我毁灭的宗教热情。P027
想一想20世纪许多最富有才华的美国诗人、小说家和画家,其结局都不好,这是多么的特别啊!至于《洛丽塔》,它不正是写于美国征服世界那个年轻而单纯的鼎盛时期吗?洛丽塔就是美国自身,就是消费主义的美国,她是如此的悠闲,如此的有魅力,如此的充满自信,如此的比她疲惫而衰老的欧洲伙伴具有无限的优越性。甚至在今天,租一辆车在美国四处旅游而不屈从于她的魅力,也是不可能的。只需试想一下,开着一辆白色跑车,车上播放着美国流行音乐,在明媚的阳光下驶过金门,你就会迷失。这是一个陈词滥调,是显而易见且不可抗拒的。《洛丽塔》谈的是,美国消费主义的新世界以及它对欧洲文明的旧世界产生的影响。每一种非常老练的色情描写往往配之以一种典型的象征,当然,故事的结局是不幸的:休伯特,亨伯特( HubertHumbert)必定走向一个坏的结局。直到相当晚近的年代以前,欧洲一直有能力取得相当伟大的成就——但在目前,它长期的衰落仍在持续着,而且毫无疑问,这一衰落还因其醉心于那个已经取代它的地位的新世界而得以加速了。P065
人们继续依赖着某些美丽而必要的神话如“国家”的神话来生活,这一点并不仅仅是就政治层 面而言的,在个人层面上也同样如此。譬如,大多数人仍然认为,家族系谱和他们自己的直系后代是非常重要的,甚至在这个婚姻十分脆弱、姓氏传递已很不规范、且我们所有人都承认传统的父系“族谱”反映的是家长制思想观念的时代,也是如此。最近,我因为终于有了一个带有我的姓氏的可爱的孙子而感到特别高兴。这个婴儿至少是“家族”五辈人以来最晚辈的后代,是我的长子的长子,等等;拥有库比特这个姓氏的其他健在的我的家族成员在看到“这个姓氏”继续流传到下一代时与我一样的高兴。或许他们在想,要是我的父亲尚活着的话,他也会和我们一样感到高兴。我知道我很高兴。从理性上说,我知道,作为“直系”男性血统的“库比特”,并非真正是一个或多或少具有同一性的男孩的群体。五辈之后,它就没有什么真实意义了。毕竟我的五辈孙子的基因中只有三十二分之一(当然包括矮胖的Y染色体)与他的五辈祖父相同。它确实有一点神话的意味。然而,有一点却是真的,这些千百年来对我们祖先是意味深长的思想观念仍然令人惊奇地影响着我,尽管事实上我知道它们是神话。但是,我们所有人今天仍然固执地认为,我们古代的许多前科学的文化虚构故事很重要。我们还在依靠这些故事得到安慰,即使我们现在知道它们是神话。我们并没有真正“生活在”我们的后代中——或者至少我们肯定不会长久地“生活在”他们中,p070
在过去的五十年间,(从我们前所未有的繁荣和我们的消费主义中分化出来的)主要的文化力量,甚至在今天的日常生活中一直是进化论的生物学和越来越具有优势的“高”科技。这些文化力量已经严重地 削 弱了我们的历史感,也削 弱了每一种“高级的”文化理想主义的形式。我们发现自己已被剥落得赤裸裸的,而被迫返回到人类生命周期的一些基本事实上:男人和女人,性与生儿育女,爱与死,成长和衰老,以及世代的循环。
在其他地方,我曾用“回到大问题”一语来说明,形而上学的终结和旧的教条化的宗教信仰的终结使我们再次返回到西方传统的起点,以及那时第一批哲学家所面临的关于人类状况的那些赤裸裸的事实。在我们当前的讨论中,我们已经在同样的问题转变上遇到了实践上的和伦理上的对应物:高级的文化理想主义死了,男人和女人、性和婴儿、爱与死再一次成为论说的全部。P071
现在,我们明白了,为什么非常教条化的宗教信仰会让人们感到人生大问题对信徒而言根本就不成其为间题。他们知道所有的答案,在以某种方式上,不给遗憾、抱怨和梦想留下任何空间。他们对我们的不可能的爱根本不感兴趣,他们由衷地反对幻想、虚构和大多数艺术。他们不相信偶然,如果他们一以贯之,他们就不会寻求任何保险“盖”。他们只相信上帝,仅此而已。P074
幸运的是,普通人和日常语言如今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能够理解对我们来说发生了什么。我们已经逐渐认识到,我们的生活确实完全是偶然的。我们和我们的生活自始至终在任何方面都是偶然的。我们只是非常偶然地在这里待一会儿,当我们离开时(此时距今不太长了),我们曾在这里待过这一事实也根本不会产生任何持久的争议。P076
海勒所描述的,是我们已将之描述为“回到大问题”的主题的变体。由于旧的宗教宇宙论(它把“有组织的宗教”完全看做是工具)将会消失,人类也会慢慢地被消除一切旧的美丽而舒适的幻想,这些幻想常常蒙蔽住他们,使之看不清关于我们人类状况如此赤裸裸的真理。长期被人们置于一旁的“人生大问题”现在又猛烈地回归。在欧洲传统中,它们逐渐变得越来越突出。并一直困扰着从莎士比亚和毕加索以降,特别是19世纪叔本华之后的悲观主义。托马斯,哈代和保罗。高更(PaulGaugin)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们是什么?所有这一切是什么?
约瑟夫·海勒的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在二战以后大约半个世纪里所发生的事情以一种更加可怕的形式产生的所有这些问题。那是一个极其繁荣的时代,是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消费主义首先是指取悦于顾客,特别是在认定了人们有未得到满足的需要、要求、愿望、不满之后,要充分满足他们。在一个消费者的社会里,整个社会系统都在设法使我们的生活在每一方面都变得像人类天才所能设想的那样轻松舒适。在北美、澳大利亚和一两个其他地方,已经做到这一点了。生活,对大多数人而言,已经变得令人惊奇的和奇迹般的轻松舒适:事实上,对于生活在美国郊外的三分之二的人来说,生活也一直是如此的轻松舒适,并在过去的五六十年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在这里,普通人的生活变得舒适和安全,他们对生活本身的仁慈也确信不疑。这个社会系统承认并满足了它所能承认和满足的所有需求。的确,现在的生活,就像习语所说, “没问题”?不幸的是,正是在这一点上,即在所有可以确认的需求都得到承认和满足的地方,我们最终完全被去神话化了,即从生活本身一如从生活的形而上的空虚、其短暂性、其偶然性及其有限性——来看待生活,并让人感到恐怖。就像青年克尔凯郭尔一样,海勒认为,主要的恐怖是对有限的生存本身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的恐惧。
那就是特别是美国人为什么仍然如此拼命地依附于那不再起作用也不再能帮助他们的宗教的原因。他们正确地意识到,生活问题,就是一个宗教问题,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说:面对我们后现代的无意义和空虚的精神危机,他们要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回归到他们植根于其中的宗教改革后的新教的精神来源中去。
哎!我们所继承的教会基督教不可能给予什么帮助。它切人得不够深入。它关心的是罪和救赎,它关心的是大教会(即精神力量和社会控制),它关心的是设计出许多图像和故事,以便掩盖住虚空(Void) 并防止普通人看到关于人类状况的暗淡真理。但是在今天,甚至普通人都已经看到了虚空,陈旧的着色帷幕再也不能重新拉上再现过去的幻象了。不,人们的幻觉完全破灭之后,他们就再也回不到先前那种天真无邪的状态了。那就是为什么教会基督教尽管作出了最大的努力,还是不能理解并表述我们现在所面临的下述特殊的精神危机的原因:虚无主义,极度的厌倦和极度的恐惧相混合,全然的精神颓废和无意义,连同这样的认识:我正在飞速跌进最终的灭绝中,这一灭绝任何时候都可能吞没我,并肯定会很快地吞没我。P079
只有我们,只有我们用我们的科学、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宗教讲述的故事,只有我们提供的黏合剂才能把世界黏合在一起,并赋予它以如此具有故事性和智慧性的连续性,就像它真是这样的似的。但奇怪而悲伤的真相是,自启蒙运动以来缓慢地进行的去神话化过程,留给我们的却是颓废和意志消沉。每一种文化都会设计一个世界,我们过去常常热忱地相信我们设计出的那个世界。我们中的一些人(从原则上说,是科学家)至今仍然相信它。但是,当我们失去了旧的天真的实在论信仰之后,我们似乎变得意志消沉,并缺乏创造的意志和能力来开创和设计一个新的和更美好的世界。与上帝为我们安排的那个稳固、单一的旧世界形成令人悲观的对照的,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我们的新世界,我们留在了这里,但我们担心,这个新世界只可能是一种脆弱的和转瞬即逝的一致同意,只是一连串的可能性,其中只有l一种碰巧偶然地成为现实。
后现代的观点就是如此地把我们的生活看成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特别是对它作了悲观主义的解释。P080
宗教生活常做的事情是,避开古怪的沉思,低下你的头,穿上统一的制服,遵守正规的准军事化的纪律。对全人类来说,那是宗教生活的一种适当的形式,对它最终只有一种正确的描述,只有一个大写的字母T,即真理。今天,宗教生活必定是非常多元的、沉思的和推理性的。我发现,我需要继续对包括永远迷失的人、上帝、爱、希望、理想等在内的整个;围进行思考(甚至与之交流)。它们是我的组成部分,一直都会如此。它们是我本来可能成为的自我,是伐本来可能成功追求的爱,是我本来可能还在崇拜的神,(在某种程度上)本来还可能与我在一起的死人。P084
的确,我经常谈到,不管我遇到了多少麻烦,我都不会表示遗憾或产生任何抱怨。的确,我相信,我们必须学会对我们实现的实际生活和实际自我说阿门。但是,所有的那些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似乎缠绕着我们,就像我们失去的孩子一样,它们真的是这样的: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自从法国大革命以来许多种类的虚构故事一经出现就会统治艺术和流行文化的原因。我们需要那些故事,因为它们有助于我们理解并发展我们已经失落、丧失或忽视的我们自己的各个方面。P085
对于道德领域内的所有这一切,都有着一个非常明显和熟悉的类比推理:当我们绝对禁止做某事时,我们就会因为我们的禁止而不由自主地把此事制造成有趣的、诱惑人的、让人着迷的事情。②“他真的想要禁止做此事吗?或许他禁止做此事的目的只是为了驱使我们找到做此事的方法?毕竟,除非一件事是能够做而且是许多人都一定想去做的事情,否则,就没有任何理由禁止它,不是吗?”所以,正如每一位家长所知道的,禁止 X很快就会成为确保X被做的一种方法,因为禁止做某事不可避免地使人注意到某事是如何能够被做的。正如爱尔兰的俗语所说: “让爱尔兰人说他们自己的语言的唯一方法,就是禁止他们说自己的语言。”
所以,当我们陈述无神论观点并宣称上帝是不可能的时候,我们的这一行动将驱使他人和我们自己去寻找修辞工具, 以便使我们能够避免这种禁止,并找到一种把上帝描述为一个不可见的、超自然存在的方式。毕竟,在日常语言中,不可能的事或多或少地就是禁止的事:宣称某事是不可能的,即是在强调: “你不能做那事!”但是,如果我能够清楚地说出不能做的是什么事,至少在逻辑上它一定是可能做的。如今我们所有人都获得了这样的印象:无神论者比信仰者更为经常地思考和谈论上帝——好像由于他们的否认,他们惩罚自己永远要受到那他们不相信的上帝纠缠似的,不是吗?情况差不多总是这样的,无神论者对他不相信的东西比信仰者对他们相信的东西有着更为清晰的看法。或许你现在是不是想解释道,无神论者对上帝的感觉要比信仰者对它的感觉真实得多。p088
从人类的早期时代起,人们就一直在叙述生活故事,并想知道整个人类生活的故事属于哪种类型——或者可以归于哪种类型。我们从何而来,又将会何往?整个故事情节是预先规定的,还是取决于我们创造的“意义”?整体上把它视为悲剧好还是喜剧好?我们是正在走向一个已知的目的地,或者说我们都是探索者?p105
直到青铜时代,绝大多数人才开始摆脱以狩猎------采集或游牧为生的迁徙生活;机械运输变得便利起来之后,旅行才不像过去那样缓慢了。毫不奇怪,当我们的祖先寻求理解整个人类生活时,他们非常普遍的做法是,把人的生活故事作为一次伟大的旅行的故事来讲述。在这一生中,我们都在路上(in via);旅行的比喻是如此的普遍,以致即使到今天,它都突出了我们通常用以设计关于生活的许多问题的方式: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将到哪里去?我们的旅行是预先为我们计划好的?我们有成文的旅行指南指引吗?我们都是朝圣者,沿着一条老“路”或“道”(Way)走向确定的目的地?或者我们都是探索者,寻求并希望着,万一我们碰见我们所寻找的东西我们就会认出它?此外,我们可能会像亚伯拉罕一样满足于沿着这条道路达到我们的目的吗?我们旅行,我们有不同的冒险经历,我们生还下来,我们仍然忠于上帝,并且我们经受住他不止一次的考验而存活下来。我们逐渐富有,我们看到孩子的成长:我们儿孙满堂,并且我们平静地死去。对于一个有信仰的人来说,这不是最好的生活故事吗?除了像亚伯拉罕一生那样,我们还能希望什么?
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圣经》的主要人物全都是旅行者;但他们并不十分满足于亚伯拉罕关于人生旅行的观念。摩西,这位先知和立法者带领他的全体人民大规模地迁徙到他们的应许之地;以利亚和耶稣被描绘成流浪的先知和医生;保罗是一个巡回的福音传道者,他培植和养育他自己的那几个教会小圈子。所有这四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一个任务,一个要去完成的特殊使命。
在圣经传统之外,奥德赛的伟大旅行只是一次延误的回家的旅行,好像人生的最大任务之一就只是回到原地并回想起自己。吉尔伽美什( Gilgamesh)、大雄(Mahavira)和佛陀(Buddha)则是另外三个与我们现代人很相似的人。他们四处旅行,为的是探寻生命的种种限制——消逝、消亡、机会、苦难和死亡——问题的答案。我们能够征服或者逃避人生的限制,抑或我们必须找到某种与它们达成一致的方式?吉尔伽美什不能找到他所寻求的不朽。大雄通过严格的苦行和大量的冥想,最终获得了对事物的整体性理解(kevala jnana,全知),并在其中找到了极乐。佛陀遵循类似的道路,阐述了一套精心制作的医治人类不幸的方法。大雄和佛陀都认为,在此生中,人类已有可能参与到作为生活目标的整体之光和至福中——这一观念至今仍存活于基督教的教义中:生活的目标就是在天堂看见上帝,而圣徒就是在今生已预先见到上帝的人。P107
十年之后,我在《太阳伦理学》 (1995) –书中有了另一种尝试。①如果没有一个在那里(out there)等待着我们所有人的伟大真理,如果因此所有的真理体系都只是人的仓O造和设计,以致我们所有的生活故事都是我们自己的虚构,那么就只剩下一条去发现宗教探索者所寻找的无价之宝的道路。我们必须通过将我们百分之胃地委身于当下的生活方式,为我们自己创造和找到这条道路。你要放弃“拯救你的灵魂”这一观念,因为你从未得到过灵魂。取而代之,你要征服你自己对死亡的惧怕,完全把自己交给生活,并始终在“消亡”中生活。你终有一死,所以你应该过一种临终的生活。P114
你是否已经注意到,你爱你的父母,他们去世了,你现在却更加想念他们,因为你不再可能与他们争吵,不再因他们而烦恼。他们只是“坐在上面,俯视着”你,亲切而沉默。你有时甚至还会与他们交谈。当然,你也会感到,他们继续在你周围,以某种方式支撑着你的世界,将你们团结起来,就像你年轻时他们所做的那样。上帝也一样:关于上帝的模糊的文化记忆在你的想象中被你崇拜,并依然支撑着事物的客观实在性,依然是根本的客观真理,依然是基础的客观价值[即它在例如实在论哲学家伯纳德,威廉(Bernard Williams)那里的情形]。它将表明,我们人类甚至在21世纪仍然会是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在一种欲望以及一种相反的冲动之间被分裂了:前者是一种成长并对我们的世界和价值承担起完全的责任的欲望,后者是把上帝视为一个在事情的发展对我们非常糟糕时的自动防护装置或机制而将它保留三我们周围的冲动。我们保留上帝“以防万一”,正如你的孩子离家20 年后还要求把他们的旧卧室保留在家里“以防万一”一样。然而,只有我们当中的几个“虚无主义者”和“相对主义者”准备试图过一种完全没有上帝甚至没有上帝的幽灵的生活。然而,我们几乎不能设想,在一个符号世界里没有固定指向的宗教生活可能采取何种形式。P121
然而,生活从根本上说是偶然的、不安全的,我们所有人对这一模糊背景都已经有了认识。它影响我们所有的爱,带着少许的痛苦,使得它们苦乐参半或者充满辛酸。“至死留心一切美好事物/每时每刻”,因为它们都在流逝,你也是如此——你也在以同样的速度流逝。我想论证,当今宗教真理的标志是:一个人愿意诚实地承认,甚至在我们最快乐的和肯定世界的心境中,这种苦乐参半的痛苦也是普遍存在的。问题在于接受它:无所失也就无所得,没有心中的悲痛也就没有喜悦——问题在于提炼那种痛苦,使它变得甜蜜,以便我们也能够对它说是( yes)。P122
吴砺
201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