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的原野》（三）

吴砺

                           《清新的原野》（三）

“在国家诗人莎士比亚的身上，我获得了与这个国家的自然和人民一样丰富多彩、原汁原味、有趣的文学艺术享受。这说明，莎士比亚的伟大艺术正好需要这样的土壤和背历史景。翻开他的诗篇，你会发现他的诗歌价值一方面体现出节制，另一方面表现了放纵和挥霍。P166

据统计，在英国，一对儿野兔在四年当中，其繁殖量将达到一百二十五万只。假如在一个季节里不加抑制的话，那么这种猎物就会把农场主给吃掉。在汉密尔顿的杜克园林里，野兔如此之多，以至于我认为一个人只要随便开一枪，就足以使一只野兔闭上眼睛翻倒在地。当我在园林中往前行走的时候，它们忽左忽右地奔跑，像风吹落叶一样。它它们那棉花团一样的尾巴在林中闪烁，比我们夏日夜晚的萤火虫还要稠密。P174

然而，我们拥有另外的生命形态，并且在某些方面超过它的发源地的水平。当我在英格兰的时候，我似乎没听过青蛙或蟾蜍的叫声。他们的沼泽地是寂静的，他们的夏日夜晚沉默不语。我渴望我的沼泽地里那成群的歌队；渴望我们的雨蛙银铃般细小的叫声；渴望听到我们的蟾蜍在黄昏时发出的持续不断、抚慰心灵的呱呱声；渴望听到我们的池塘青蛙发出快活的瓮声瓮气的男 低音。他们的昆虫世界也远远落在我们的昆虫世界之后，没有演奏提琴的蚱蜢，没有咕噜咕噜叫的树蟋蟀，没有发出刮剥碎屑声的纺织娘，没有急匆匆喊叫的蝉。在夜晚或白天，当我经过草地或小树林，我从未听到过任何来自于这些发声源的声音。而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却拥有一支庞大的昆虫音乐家管弦乐队，每到夏日黄昏，悦耳的音乐从袖珍表演者的一系列发出优美琴声的乐器中排列开来，直到收割机尖声刺耳的渐强音。一位游历过我们国家的英国青年告诉我，我们具有世界上最吵闹的大自然。英国的仲夏，大自然处于另一种极端的沉默之中，漫长的黄昏不为声响所打破，除非在“叮叮当 当的白嘴鸦的群居地”。P176

卡莱尔与爱默生的友谊在英国文学史上成为一段最美好的佳话，两人彼此的友爱流露在他们公开出版的通信中。后来，他们的通信被爱默生公开，但是那些作为逝去的岁月，对于卡莱尔越来越成为一种需要和安慰。有些事情的确令人悲哀，由于生与死的阻隔，使得他不再依附爱默生并乞求他给予更完满更多的爱。在某些方面，他身边的那个新英格兰人显得吝啬和狭隘，而卡莱尔是个更加钟情和容易动感情的人。与爱默生相比他不自鸣得意，也不够坚忍，在这个世界上他感觉自己非常孤独。爱默生的性情和心地是温和而慈善的，而卡莱尔则显得容易动怒，动不动喜欢责骂，即使出于同情和爱使他的心真的碎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在属于他的那个时代，这个粗暴的人拥有对亲切和宽宏大量表现出极度粗暴的资本。他对人群表现出十足的轻蔑，但是却有能力以深沉和强烈的情感爱着那些很特另U的人，那种深沉和强烈的情感超过了所有的仁慈。P183

我们爱戴和尊敬爱默生，这种爱戴和尊敬是不可估量的，就像他的仆人曾经有过的感觉一样，尤其对于他的年轻而更加敏锐的思想，我想，对此已根本没有什么好说，就像我们的一位批评家斯蒂德曼先生最近所言，爱默生“无限广阔的内心世界远在卡莱尔之上，正如在那些同时代人甚至是世界历史上最著名的人物之上。”爱默生的确在卡莱尔之上，处在稀薄、寒冷的空气里，但却感觉不到那里暗含更大的力量或更高远的天空。他对这个具体可感的世界所抱有的同情心和在世间的苦恼远不及卡莱尔。他不想忍受这种精神负担。不像卡莱尔所做的那样，在如此的战斗中搏斗。他思想的强大、迅疾和穿透力远不及卡莱尔。或者可以说，高高漂潮天空中的安静的青云，是爱默生；而满载着暴风雨的厚重的乌云，是卡莱尔。卡莱尔从来不像爱默生那样在蔚蓝的天空发出深奥的声音，但他总是向地面砸下风雨、雷电和冰雹。他达到爱默生的高度，但是从不在那里自我逍遥，也从不像爱默生那样有时会迷失自我。他专注于另一个方向，转而猛烈、仓促地提到那些真实的事件。卡莱尔为自己所下的定论，写进一八四八年爱默生第二次拜访他的日记里，他承认自己的卡莱尔式的夸大其辞是真的，这给人留下非常一致的印象。他写道，爱默生与他自己有着非常大的差别，就像一位秘密信仰的信奉者，闲适地坐在鲜花绚丽的岸上，他所做的可能与一位筋疲力尽的劳动者或者一位带着浑身伤痛走过的摔跤手不同。P184

全部卡莱尔的历史学对历史给予迅速的敏锐的一瞥，让人眼前一亮，他不用老办法写作，不对表面做地形学的测量：他的《法国大革命》更像一个横断面，像一个地质学者绘制的地图胜过像地理学者绘制的地图。其深度是向下张开的，像裂开的深渊——宇宙的力量和火炬向外成为看得见的和真实的。正是这种力量释放出来并使事物脱离本来的位置，一束强烈而可怕的想象之光从相反方面射向它们，这种想象以文学的样式，成就了他的独特无比的历史记录。他可能从历史观、发展观上对历史事件的补充显得不足，但是在对人物和事件的刻画上生动逼真，有一种肖像画的力量，毋庸置疑，在这方面没有人能比得上他。“那些人物仿佛正凝视你的眼睛，”爱默生说。P191

卡莱尔绝不是一个自私的或者追求自我的人，尽管他常常给人留下这种印象。他是他天才的牺牲品，而不是自私的牺牲品。P197

假如卡莱尔沉溺于画笔而不是钢笔，他也许会留下一座人像画廊，一座本世纪没有出现的人像画廊。在他的信件、日记、回忆录等文字里，他提及某个人时总是描绘出他的脸，以绘画似的手法用大量笔墨将其勾勒出来。在此请允许我摘录一些，这是《英雄与英雄崇拜》里卢梭的脸：“傲慢而瘦长的脸孔上，眉骨突出，一双直率且目光深邃的眼睛里，有着某种令人迷惑不解的东西——令人迷惑，如同焦虑的山猫；表情里满是痛苦，甚至是卑贱的痛苦，同时又具有某种敌视性；那大体意味着卑俗的心理需要靠强烈的意志来支撑。这种表情正所谓一个狂热者所拥有的表情——一位阴郁而褊狭的英雄！”这是对丹东①的勾勒：“他那忧郁的额头和鲁莽而暗淡的面孔，整个看起来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大力英雄。”而卡米丽。德穆兰②的表情“有着邋遢的恶棍行为，由于天赋而发出奇异的光芒，好像一盏被点亮的石脑油灯。”至于米拉波③的面孔，“蓬乱的头发遮挡着突出的额头，带有粉刺的脸上伤痕累累，好像天生的丑陋、卑劣、没有节制，勇气丧失殆尽，只有天才的火焰在燃烧，像彗星，划过混沌的黑夜。”

在第一次会见约翰。斯图亚特。米尔④时，他向他的妻子描述说，他“身材单薄，个子相当高，是一位不失文雅的年轻人，长着小巧而伦廓清晰的罗马人的鼻子，眼睛不大，但目光晴朗而美好；得体的言谈中透出谦逊和显而易见的聪慧；热情，但不失明晰和平静；他算不上了不起的人物，却显然是一位天才的、和蔼可亲的年轻人。”

大约在同一时期卡莱尔见到一位伦敦编辑，将他描述成：“一位高个子，自由散漫，头发稀疏，满脸皱纹，表情冷漠，有着连枷，一样相貌的男人。”在他早期访问伦敦，走进英国国会下议院时，他描写道：“一个男人像高音喇叭一样粗声大气地讲话，一脸络腮胡子，样子像个农场主；休姆也在高谈阔论，他是个皮肤白净，脸上有些许小斑点，身材魁梧的家伙；维舍尔眉骨突出，是位精明、诙谐的老绅土；戴维显然是个长着罗 马人鼻子的花花公子”，等等。他见到每一个人，都会勾起肖像刻画的欲望。德昆西“是一个在你的生活里被视为最渺小的人，但是却有一张最温和、最感性的脸，只是牙齿被鸦片损坏了，仿佛在上唇下面设计出一个小搁板”。利，亨特：  “皮肤黝黑（我相信那是非洲人种的痕迹），浓密的黑发在头上形成优美的发型，他有一双令人愉快的棕色眼睛；面部表情真挚而聪慧（这是让人乍一看见他就感到惊奇的地方）。”

以下是他对丁尼生的描写：  “面容温和，脸庞宽阔，目光暗淡，有着青铜一样的肤色和蓬乱头发的人，就像阿尔弗雷德；他身上满是灰尘，散发着一股烟熏味，行动散漫，他是个外表不安而内心非常沉静的人，他话语不多，整个人总是笼罩在烟草的迷雾之中。偶尔表现出大师的形象，那个时候的他是最安静、最亲切、最友善的人。”

这里我们发现一八四Ｏ年他这样刻画狄更斯①：“他聪慧的眼睛呈现出清澈的蓝色，眉毛令人惊讶地弯成拱形；嘴巴大而突出，有点无遮无拦；表情非常生动——当他讲话的时候，眉毛、眼睛、嘴巴全都以各目的方式在动，简直就是眉飞色舞。一头不经打理的卷发，一身短得不能再短的衣裳一活脱脱的一个匹克。威克。”p207

卡莱尔看不见事物处在相互联系之中，他只看见它们的分离，因此或多或少处于冲突和敌对状态。我们谴责他脑子不正常，但那只会让他的头脑和情绪更加顽固。他不是一条流动的小溪，而是破浪前进的急流。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尝试过诗歌和小说的写作，但是他的热情不足以成就这样的事情，他的感情和信念都太强烈了。

伟人是具备强烈反应能力的人，所有的器官都非常敏感。但是，卡莱尔的头脑显然没有这种反应力，他的极端的观点从不对自己起作用，他从不希望得到补偿，从不寻求自身的平衡点，或者朝着其它相关的事实调整他的观点。他只看到英雄和有才能的人的价值，他令自己强烈地陷入这个事实当中，如此孤立并夸大它，以至于没有一种现代秩序能适合它。他显然完全忠实于他的信念，而这无疑将使现行政府和社会机构立刻滑向混沌和毁灭的边缘，因为英雄，这一天才的领导者并非站在事务的最前面一俯视许多账单和赔偿金，尤其是在现行政府下面，全然不去理睬在智慧或愚蠢的管理者手下，国家既不发展也不停滞的事实，而是滥用了人的智慧和大批市民的优点。“什么地方大多数人认为基本正确，”他自己说，“则总体上是正确的；什么地方大多数人认为不正确，则总体上是错误的。”p210

他的最大价值在于他所讲的诚挚话语。不依靠信仰、传统、时下的惯例，因为它们大都反对他；而依靠他自己庄严的信念，即所谓他是他自己的上帝。为什么这么多作品和演讲的声音与他的相比显得空洞和虚伪，其原因就是那些作家和演说者大部分受目前的信仰或者被一般认同的传统所影响；他们按照自己所受的教育，或者是流行的令人高兴的说法，来发表自己的言论；他们利用一种公众的信念和情感储备，而根本不像他所做的那样，让自己说出本来的内心感受。他们讲的不是凭借他们自己的头脑和经验应该讲出的话，而是一种含糊的没有特色可言的普遍的思想和普遍的经验。我们喝的是同一个水塔或水库里的水，而非来自思想的源泉。卡莱尔总是把我们带到具有强烈个人色彩和原始信念的源头。那泉水可能是温泉，或者是硫磺温泉，或者是喷泉——眼间歇泉，弗劳德说，喷出大量蒸汽和宝石——或者是最提神最美味的泉水（他似乎是交替出现的所有这些事物）；但无论如何它是一种原始的水源，来自大地深处，有时来自火成岩的内部。

他哀叹他的忧郁和孤独，他自称他的灵魂在小路上孤独地散步。在许多方面他是一个被放逐者、一个流浪者，一个被遗弃的前途未卜的人，像迷路的人一样一不时悲伤地在黑暗中摸索，尔后拼命地劈开他的道路，穿过各种各样的阻碍。他出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伟人，一个杰出的独特的天才，像这种人物的出现总要相隔百年，他不是任何观念的代表，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是一个孤立、特别、杰出的人，像孤独的山顶位于主要的山脉上。他绝不同于其它伟大者或者渺小者，他不符合他的时代和国家。他的预言不受他们所欢迎。他是民主政治倾向的巨大的反作力或回弹。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不足为奇，并且不断地哀叹自己的孤独。他是最孤独的。他的民族和国家造就出来的所有伟人，也许没有一个完全像他那样被孤立、被分离。没有一个人分享这样短暂的生命和他们同胞的渴望，或者略微得到时代精神的支撑。文学、宗教、科学和当时的政治都同样憎恶他。他的灵魂像“达里恩山峰”一样孤独。，他感觉自己处于一道狭窄的时间狭缝之中，面对的是两种永恒——永恒的过去和永恒的未来。每日每时，他感觉到深不可测的孤独包围着他。捐赠出富有的同情基金，而获得的同情是如此之少；渴望负担公众幸彊，而与他服务的公众没有生死攸关或亲密的联系；深深地热衷：：。时代的社会和政治问题，而找不到足够的实际解决问题的办法；对宗教情有独钟，而批判一切宗教崇拜的信条和形式；轻视古老的宗教信仰，厌恶新的宗教信仰，尊重科学，承认对它欠下的债务，然而又从科学似乎不可避免地导致惊恐的结论中退缩；本质上是一个喜欢行动、讲究实际的具有英雄品格的人，然而却被迫成为一个“书本的作家”；一个公开指责民主政治的民主党人；一个轻视激进主义的激进分子；  “一个不遵守信条的清教徒”。P234

此外，卡莱尔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既不能制造也不能毁灭的那眨上落下来的陨石，征猛烈撞击地时受到了束缚，否则将自我毁灭，根本找不到可以落脚的方便舒适的地方一他在文学表达方面拥有一颗慧心，但是在性格和意志上是个最切实际和不可征服的人。  “啊，世界，你是怎样苦心孤诣地对付这个人？你不能花几个钱雇佣他，也不能使用绞刑架和法律处罚制止他。他把你描绘得像个幽灵。你不能使他前进，也不能阻止他的前进。你的惩罚，贫困，轻视，无礼，侮辱：瞧，这一切对于他全都是有益的。”p236

                                                                                                  吴砺

                                                                                                                                                                                                                                             2017.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