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光影中的肖像,如新世界般睁大的眼睛:约翰·辛格·萨金特沉思录 ——翻阅《萨金特:世纪水彩画大师》画册有感
第一部
一
我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直到那本厚重的画册像一个世纪的铰链缓缓开启。 第一页—— 他五十岁的自画像: 肩背挺直,络腮胡修剪整齐, 目光穿过画布, 仿佛整个美利坚在十九世纪的尾巴上 穿了一套英伦西装, 坐进摄影棚。
我认定他不是欧洲人, 他更像商人、军官, 像火车头般向前推进, 不抱怨,不迟疑, 一种新世纪的气质, 正直、阳光、充满建设的力量。
可他眼神游离, 仿佛一扇侧开的门—— 那门后,藏着他的心事。
二
我们可以沿着画作, 一幅一幅数他的年岁:
《橄榄树丛旁的卡布里女郎》——他才二十二岁, 阳光已经顺从他的笔触, 模特是同一位, 脸庞却各有千秋, 像一个早熟的灵魂刚刚穿越人间。
二十四岁,画下《舒伯克授夫人》, 肌肤如瓷器初焙, 柔光从裙褶里漫上来, 这样的画即使在智能手机充斥的今天, 也能换来生活的安稳。
他的肖像画 像解剖刀, 剥去表情、服饰与姿态的遮掩, 让观者看到一个人 心灵的裸像。
《家园》与《果园》, 草地上的斜阳像一首快要说完的诗。 《晨间散步》—— 颜色明快, 仿佛向莫奈致敬, 但莫奈的画更像一首梦的咏叹调。
《船宴》轻轻晃动, 诗意从船舷泼洒出去。
三
然后是《X夫人》。 这幅我肯定在某本画册中见过, 只是没记住画家。
白皙的肩膀与黑色长裙 构成冷艳的极简主义, 她斜身而立,手扶圆桌, 好似十九世纪 忽然走进现代时尚的镜头。
再是《迦得纳夫人》。 九次造访,只为一幅画像。 珍珠如星辰镶嵌在她的腰间、颈项, 红宝石在昏暗的礼服中发光。 她站立不动, 身后金缎纹样如拜占庭圣母的光圈, 而她的眼神—— 像一滴将要破碎的水。
再看《定格纽女士》, 坐姿朴素, 光从对角线斜照而来, 她的眼神中藏着不安, 像一片在风中颤抖的银叶, 那种微妙的脆弱 反而让人心生怜惜。
萨金特知道, 观众并不迷恋强势, 他们愿意为一滴柔软低头。
四
《羊毛围巾》,1908年—— 七个少女,其实是同一个人, 他年仅十一岁的侄女瑞茵, 披着土耳其服饰,羊毛裹头巾。
画面几乎没有背景, 只有人, 如同七首小诗排成一页, 像音乐, 每一眼都是节拍的跃动。
少女们的身影前后起伏, 如草坡,如波浪, 两个侧望的头颅, 让整幅画 像在低声哼唱春天。
那是一幅节奏感最强、 也是最柔美的少女画。
五
再是《毒气攻击》,1919年。 六十五个伤兵,十九个双目失明。 他们排成两列, 摸索着走向未知的救护站。
上三分之一的画面是空白, 遥远处,一个足球赛还在进行, 晨光照耀着未来, 却不属于他们。
他让人物集中在下方, 深度与广度被压缩、拉长、延展。 悲剧在沉默中呼吸, 太阳照样升起, 而他们的眼睛, 却已不能看见光。
六
但到了波士顿图书馆的壁画, 我却感到一种疲倦。
那是他后半生的消耗, 或是妥协。 也许是不得不的选择, 人老了, 再与权贵打交道, 再画那一张张精致的面孔—— 心,已负重难承。
他说不画肖像了, 却还是破例画了二十来幅, 像老树偶尔抽出的新芽。
稳定的收入、固定的项目, 是他的避风港。 我再次回看那幅自画像, 他眼神不正视我们, 却不失尊严。 他安静,倔强, 也谦和。
七
两千五百幅作品, 却几乎不留程式的痕迹。
他永远像初学者那样专注, 每一幅都像第一次面对世界。
我合上那本书, 却仍听见羊毛轻响、 盲人向前。
那幅自画像, 似乎仍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我, 越过我们, 落在那个尚未诞生、 却早已存在的国度。
第二部
一
佛罗伦萨的晨光, 美国的护照, 他的画笔蘸着两大洲的气息—— 孩童时代,已听见大理石低语, 也早早学会用水彩书写河流。
巴黎屋顶下学画, 委拉斯开兹的灵魂 像水银般流入他的手腕。
二
早年的画布上, 面孔从暗影中完整升起, 丝绸轻擦着颈侧, 一笔,就触到人物的脉搏。
上流社会挤满画室门口; 他的手始终稳如老树, 而每一个坐在那里的灵魂, 都被他剖析得如此赤裸。
三
不属于学院派, 也不完全是印象派—— 他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光桥上, 古典的骨架,现代的血液; 精准中生出微光, 纪律中孕出柔和的诗意。
四
《X夫人》: 一抹白肩, 通向黑暗深渊的入口, 整个巴黎震惊于 沉默竟也能如此闪耀。
女孩们在灯笼间行走, 康乃馨、百合、蔷薇的气息—— 黄昏被编织进她们的发丝。
毒气之后,盲目的士兵列队, 太阳升起在他们无法再见的天际, 希望与悲悯, 共用一片地平线。
五
画像成了一种重负, 他开始远行, 背上颜料,去西班牙、威尼斯、叙利亚。
水彩如火鸟腾空—— 纸在瞬间吸尽一天的光, 石头与阴影 被风中盐分的速度捕捉。
六
波士顿的墙壁请他作壁画; 他回应以金翅的美德, 和辉煌的律法。
有些壁画未能尽善尽美, 但那种巨大的抱负—— 如建筑般铺展—— 是他年老的心脏 仍在探寻节奏的证明。
七
1925年四月, 他在未完工的画前沉沉睡去, 悄然退至自己生命帷幕后。
两千多幅作品仍然醒着, 每一幅,都是自我照亮的灯笼——
因为在他的画中, 美是平衡, 光是思想的形状, 而那一瞬凝固的肌肤, 记得—— 它原是音乐。
附:《萨金特:世纪水彩画大师》/李家祺著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7(世界名画家全集/何政广 主编)
吴砺 2025.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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