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二)
“我在希克‧萨迪的著作《吉利斯坦》或者《花园》读过下面这段话:“他们向一个智者问道,在至尊的上帝种植的众多名贵大树的浓荫之下,除了柏树之外,没有一棵被你称为自由之树的;而柏树是不结籽的,这其中究竟有何奥妙呢?智者回答说,每棵树都会合适的季节生产适合自己的果实,季节合适则鲜花盛开,不 合适则枝枯叶干。而柏树则与众不同,四季枝繁叶茂,宗教的自主者正是具备了这种天性。千万不要心系易变之物,因为即使哈里发臣民湮灭之后,迪亚拉河,或底格里斯河照样永不停息地从巴格达城流过;倘若你手中富有,就像枣树一样慷慨给予吧;如果无物可送,就做一个自主者吧,犹如一棵柏树那样。”p109
我常常看见一名诗人,在欣赏了农场里最有价值的部分后便悄然离去,那执拗的农夫总在心里嘀咕:他干嘛来一趟就只为了带走几个野苹果呢。多少年后,农场的主人仍然不知道,那诗人早巳将他的农场写进诗里,并用一道最让人羡慕的看不见的篱笆围了起来,挤出了奶汁,撇出了奶油并全部带走了,留给农夫的只是那撇去奶油后的奶水而已。P115
在我的想像中,这种清晨的状况或多或少也会持续一整天,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一年前我曾造访过的一座山问小屋。那也是一座空气清新且还没有抹灰的小屋,非常适合那云游四方的神仙,如果是女神仙的话,说不定还拖着长长的裙裾呢。从我屋顶上吹过的风有如那山间呼啸着的风,断断续续地演奏着半似人间半似天国的乐音。清晨的风儿,犹如创始纪的诗篇,永远不停的歌唱着,但却几乎无人可以欣赏。奥林匹斯山如同地球的表面,随处可见。P119
哈利梵萨说过:“没有鸟儿相伴的居所,犹如未经调料烹制的肉食。”p119
我住在一个小湖的湖岸上,离康科德村约一英里半之遥,但地理位置要略高一些。我的小屋就坐落在小镇和林肯村之间那片广阔的树林的中间漓我们这儿惟一的名胜古迹,康科德古战场,大约两英里远。我的小屋位于林中的低洼之处,正好相对的大约半英里之外的湖岸便是我视力所及最远的地平线,其余的地方均为树林所覆盖。第一个星期,每当我眺望湖面的时候,它有如高高地泊在半山腰的一汪潭水,湖底要比其他湖的水面高出许多。每当旭日东升,那湖水便脱去它夜的雾衫,渐渐地一会儿泛起阵阵涟漪,一会儿又光滑如镜,像捉迷藏一般,一会儿在这里出现,一会儿又在那里出现;而湖面上那精灵一般的雾气则悄悄地向四处散开,躲到林子里去了,就像异教徒夜间的聚会,此时偷偷散场了。树上或山坡上悬挂的露珠则通常要到下午才肯离去。
八月的瓦尔登湖是最美丽的邻居。一场不大不小的暴风雨过后,湖上的空气和湖里的水都静得出奇;天空被一片乌云笼罩着,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如同夜晚一样静谧,林中画眉鸟的鸣啭声在湖面回响,更显出一片寂静。此时的湖面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平静,空中似乎漂浮着一层薄薄的乌云,湖水成了一个光与影的世界,加上低垂的天空,整个湖面宛如仙境。从附近刚砍伐过的一个山上俯瞰下去,透过形成湖岸的一个山口望去,湖两边刚好相对的山坡宛如一条溪流泻入那浓荫蔽日的山谷,这是令人多么心旷神怡的景象啊。只是那溪流仅存于人的想像之中。我就是这样利用两山之间或者山顶的空间来眺望更远的或更高的山脉。踮起脚,我就可以瞥见西北方向那些更蓝更远的山峰,好像是天国制造的纯蓝色的硬币一般;另外,我当然也可以望见远处的乡 村景色。如果我从这里向其他方向望去,树林则完全挡住了我的视野,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住的周围有水,那真是一件可心的事,因为水会给你一种大地也被浮起来了的感觉。即使是一口最小的水井,你也会有这种感觉。当你向 :井里望去的时候,你所看到的地球并不是一块大陆,而是一座孤岛水井的这种价值如同水井可以冰镇黄油的价值,同样值得珍视。当我的目光越过湖面,眺望远处的萨德伯里草场时,整个草场好像被洪水淹没着,并被高高地抬起,也或许是由于云蒸霞蔚的山谷变幻出的海市蜃楼般的效果,一如沉没在盆底的一枚硬币,湖面以外的地方好像是被一层薄薄的外壳包裹着,并被这一汪小小的湖水托着。我这才猛然想起,我居住的这个地方本是一片陆地。
虽然从我的门口望去时视野并不开阔,但我没有丝毫拥挤或受限的感觉。我的想像有的是宽阔的草场。长着低矮橡树灌木的高原,向西面的草原和鞑靼人干枯的草原延伸过去,为游牧的家庭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当达摩达拉的畜群需要新的更大的牧场时,他就会说:“世界上只有那些能够自由自在地欣赏广袤无边的地平线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时间和空间都是不断变化的。我所居住的地方是那些富于变化的地方,我所居住的时代是那些对我最有吸引力的时代。我住的地方是如此地遥远,犹如天文学家夜晚观测到的星星一样遥远。我们常常想像更遥远更偏僻的太空中那些更稀奇更快乐的地方,比如在仙后座那五颗星星所组成的星座后面,肯定会有一个远离尘嚣远离纷乱的世界存在。我发现我的小木屋就坐落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常住常新、干净无邪的宇宙一角里。如果在靠近昴星团、毕星团、金牛座、天鹰座的地方更值得一住的话,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我离开尘世的距离就像这些星座一样遥远,只是在没有月光的晚上,向我的邻居们投去一缕微弱的亮光。这就是我在天地之间所居住的地方:
“有个牧羊人曾活在人世,
他的思想山高万丈,
他那些山上的羊群,
终日给他营养美食。“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游荡到了比他思想更高的牧场,那我们又该怎样来评价那牧羊人的生活呢?
每个清晨都是一个令人欣喜的邀请,使我的生活像大自然本身一样朴实无华,也许可以称之为天真烂漫。我像希腊人一样,虔诚地崇拜曙光女神。我早早起床,下湖沐浴。我把这看成是一种宗教仪式,也是我曾经做过的最好的事情之一。据说,在成汤王的浴盆上刻有这样的铭文:“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深知其中之寓意。清晨将人们带回到了英雄的时代。拂晓时分,我大开门窗坐在屋里,一只轻声嗡嗡的蚊子在我的小屋里做了一次谁也看不见谁也无法想像的旅行,那嗡嗡声触动了我的心弦,犹如一只号角传送着英雄的美名。这便是荷马史诗中的一首安魂曲,宛如漂浮在空中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美丽诗篇,抒发着愤怒和流浪的情慷。这乐曲表现出宇宙般宏大的气质,不断的奔涌出世界的无限精力与生命,直到它被强行禁止。P125
我到林中去生活,是因为我想生活得谨慎小心一点,只想去面对生活中最为基本的事实,看看自己能否学会生活必须教给我的东西,免得到了离开人世时,才发觉自己白活了一场。)。我不想去过那种不能称之为生活的生活,因为生活是如此地珍贵;除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对生活逆来顺受。P127
尼?对一个哲学家来说,那些所谓的新闻只不过是街头闲聊罢了,编辑和读者都是些茶余饭后的长舌妇。而不少人在胡扯一气后仍感意犹未尽。P133
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流。我饮着溪流的水。我看见了沙质的水底,我想探知它的深浅。那浅浅的溪水流走了,但留下了永恒。我愿意在更深的溪流里饮水,我愿意在天空里垂钓,水里的鹅卵石犹如天上的星星。我不认识字母表里的第一个字母。我常常遗憾后悔,我如今早已不如我出生时那般聪明。智力是一把屠刀,它会发现事物,并探究事物的秘密。如无必要,我再也不想忙碌度日了。我的头脑就是我的双手和双脚,我感到我所有的功能器官都凝聚到了我的大脑里。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头是个专供挖穴打洞的器官,就像动物运用它们的鼻子和前爪一样,我要用我的头来挖穴打洞,在这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来。我想,最富饶的矿脉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凭借那根神气的钻杆和不断升腾的薄薄的水雾,我做出了如下的判断:就从这里开挖。P137
诗人密尔·卡马·乌亭·马斯特说:“读书的绝妙之处就在于,舒舒服服地坐着便可在精神世界里纵横遨游。我享受到了畅饮深奥学说之甘露时的那种感觉,此等琼浆玉液一杯足矣。”整个夏天,我将荷马的《伊利亚特》摊开放在桌上,偶尔翻阅欣赏一番。P139
无论我们对演说家的精彩演讲多么地赞口不绝,那最为崇高的书面文字通常都会远远落后于转瞬流变的口语,但也高于口语,宛如群星闪烁的天空常常为浮云所掩藏。星星无数,只有那些善于观察的人才能读懂它们。天文学家们永远都在观察它们,评说它们。它们也不像我们的日常的语言和口中的气息。讲坛上的滔滔宏篇就是我们学习中的修辞。演说家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向他面前的观众口吐莲花,滔滔不绝。但对作家来说,宁静的生活才是他的灵感,激发演说家灵感的事件和听众却会分散作家的注意力。作家是在对人类的心智和健康说话,是在与岁月长河中所有能够读懂他们的人倾诉心语。P143
两千个寒来暑往给西欧文学的丰碑镀上了一片璀璨,如同在希腊的大理石上,留下了更为成熟的秋天一般的金黄色泽,因为这些作品将它们那祥和而肃穆的氛围带给了全世界,使它们永远不会锈蚀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书籍是整个人类弥足珍贵的财富,是世界各国世世代代的优良遗产。最古老最有价值的书籍具有天然的资格站立在每一个家庭的书架上。它们没有任何自身的诉求,但当它们启迪和滋润读者心田的时候,是谁也无法拒绝的。这些书籍的作者,毫无疑问是每个社会中天然的贵族,他们对整个人类的影响远胜于无数的帝王。当那些目不识了却又鄙视别人的商人们,通过一番苦心经营而获得了令人称羡的闲暇与自由后,他们最终必然会努力跻身于那些更高但更加难以企及的智慧和天才的社会圈子,这时,他会更加意识到自己胸无点墨,财富的虚荣和不足根本就无法和智慧与天才相媲美。这时,他才会费尽心机,要让他的后代获得他自己深感匮乏的智慧与文化,这一点又充分证明了他清醒的意识。于是,他成为了家庭的建立者。P145
我认为,学了文化知识之后,我们应该去读一读最优秀的文化作品,不要永无休止地去重复字母歌和单音节字,永远都在读四年级或五年级,永远坐在最低年级的最前面的位置上。P147
我们缺乏教养,我们格调低下,我们目不识丁。在这方面,我不想对以下两种人作多大的区分:一种是我的那些目不识丁的乡邻们,一种是那些只学会了阅读一些儿童读物和低智商读物的人。他们都可以被称为文盲。我们应该像古代圣贤一样受人景仰,可我们首先必须知道他们为什么受人景仰。我们都是鼠辈,我们的智慧根本不可能超越报纸专栏文章的高度。P151
有时,在夏日的某个早上,我会照常沐浴一番,然后在门前的阳光里从早上坐到中午,周围是一片片的松树、胡桃树、漆树,在完全的孤寂与静谧中沉思默想。此时鸟儿会在四周歌唱,或毫无声响地从屋里飞过。这一情景会一直持续到太阳从我西面的窗户 照射进来,或者公路上响起了旅人的马车声,此时,我才会意识到时光的流逝。我就生活在这样的时光里,犹如玉米在夜间生长一样,而这种时光比任何手头的事情都显得更有意义。这不是在缩短我生命的时光,而是在大大地延长了我有限的生命。我明白了东方人打坐冥想和放弃劳作的意义所在了。在很大程度上,我并不在意时间是怎样流逝的。白天就像是给我点起了一盏照明的灯,刚才还是早晨,眼下就已经是傍晚了,而我却没有完成任何值得记起的事。我并不像鸟儿那样歌唱,我只是对我的从未停止的好运报以微笑。就像我门前胡桃树上歇着的麻雀,总是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也压低声音轻轻地笑着,生怕它听到我从“巢中”弄出的声响。我的日子并不是一周中的星期几星期几,没有被烙上异教徒神灵的印记,也没有被切分成一小时一小时,并且被时钟的滴答滴答声搅得心烦意乱。我喜欢像印度的普里人一样生活。据说,“他们在表达昨天、今天、明天的时间概念时用的是同一个词,而在表达不同的具体时间概念时,他们就用手向后指来表示昨天,向前指表示明天,向头顶指表示正在过去的一天。毫无疑问,这种做法在我的同乡人眼里纯粹是一种懒惰的行为。但是,如果让鸟儿和花朵以它们的标准来评判我的话,那我一定是个完美无缺的人。一个人必须从自身寻找机缘,此乃一针见血。时光的天性就是沉静,它不会因此而责备自己的懒惰。P159
快近五月末的时候.野樱桃的茎干上那些伞状花序的娇嫩花朵,装饰着山路的两边。到了秋天,又大又好看的野樱桃满满当当地悬挂在枝头上,仿佛是射向四周的一圈圈太阳的光环。P161
有时,在星期天,我聆听着这钟声,从林肯、阿克顿、贝福德或者康科德飘来的钟声。在顺风时,这钟声轻柔而又甜美,宛如大自然悦耳的乐音,在旷野中飘荡,显得极其可贵。这钟声传到了极远林中的树梢之上,变成某种轻轻震颤的轻波,地平线上的松针好似一架竖琴琴弦,被这轻波弹拨着。所有的声响在传到尽可能远的距离之外时,听起来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好像是宇宙七弦琴上的颤音,恰似我们极目远望之时,映人眼帘的那极远处的山脊,被恢宏的大气涂上了一抹天空的蔚蓝色彩。这钟声沿空气传来,变成了动听的旋律,它与林中的每一片树叶和松针窃窃私语后,又变成了一种回声,从一个山谷传向了另一个山谷。这回声,就某种程度而言,仍是那大自然初始的声音,它神秘的魅力与诱人之处正在于此。这回声不仅仅重复了钟声,还重复了森林中的另一种声音,它便是林中仙女如泣如诉的吟唱。175
夜深之时,我听到桥上传来隆隆的马车通过的声音,这是晚上能听到的最远的声音。偶尔能听到几声狗叫,远处农家的谷场上,一头不安分的母牛正发出低回的哞叫。与此同时,湖边回荡着牛蛙此起彼伏的叫声。这亘古的酒徒和寻欢作乐的食客,不知悔改的水中妖怪,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仍在狂欢不止,在地狱般的湖上放歌,划拳行令,敬请湖中的精灵一不要怪我描述得这般可怕,这湖中杂草不生,但青蛙不少——它们仍执拗地恪守那祖宗流传下来的老规矩,喧闹之声震天响,尽管喉咙干枯,可仍是一本正经。P179
吴砺
2018.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