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重,土之息——亨利·摩尔沉思录
——翻阅《20世纪的雕塑大师:亨利·摩尔》画册有感
第一部
一 · 初次的不安
我熟悉的城市 雕像穿得像旧鞋—— 沉重、写实、无惊喜。
我翻开一本英国画册, 渴望那种电击感: 亨利·摩尔—— 矿工之子,形如山石, 照片中年老的他, 左手扶脸,沉思, 眉头紧锁, 凝望前方, 其实什么也没看, 他在石头里想事。
二 · 石的初触
《蛇》(1924)在页面蜿蜒—— 单一的曲线,如潮湿草叶般警觉。
接着,雕塑之海涌来: 斜倚之躯,头盔之影, 三点支撑的青铜月牙篮, 空洞胜于实体, 边缘如大提琴弦般轻吟。
有的作品瘦弱,有的却能歌唱, 而一旦唱起—— 目光便顺滑如鲸脊翻动, 线条就是肌肉, 无需言说, 只感觉顺眼、悦心。
三 · 骨之工坊之梦
若我也做抽象雕塑, 我将囤积万千骨骼, 扫描每一节脊椎, 裁片、拼接、打磨——
让城市继承 我打印的骨之语言, 如同摩尔 将他的青铜地平线留给公园与广场。
他似曾闯入自然的骨骼词典, 砍去头尾, 重组自然的文法, 直到句子自然而成。
四 · 哑光青铜的一生简述
约克郡的煤尘灌入肺叶, 毒气战后的呼吸在泥土中苏醒。 利兹,伦敦皇家艺术学院—— 将永恒藏入陶土。
巴黎给了他布朗库西的沉默, 非洲献上了原始的面具, 毕加索在耳边低语:“切断身体。” 摩尔听从—— 不是模仿, 而是深处的回声, 石头忆起骨髓的声音。
五 · 空洞的词汇表
《母与子》一次次重复, 因为爱,是永远不安定的形状。
《斜倚人体》被切如苹果, 因为休憩,也藏着张力。
《头盔》——头骨、蘑菇云、战争记忆, 一个套着一个, 外在冷静,内部尖叫。
他雕出一个洞,洞里起风, 他雕出一段身体,那段身体成了地形; 站得近了, 那铜,竟比背后的山还高。
六 · 天空才是真正的基座
“石头需要风吹日晒,”他说, “光,夜,寒霜。” 画廊的天花板让雕塑窒息。
让雨水抛光雕面, 让阴影行走于空洞之中, 让孩子钻进负形的空里, 大喊——这是山洞!
他用手掌大小的模型起草, 像转动小鸟一般观看, 然后将它们放大四倍,十五倍—— 直到大地拥有一条新的天际线。
七 · 静默的宣言
不塑英雄雕像, 不造石头宣言—— 唯有体量与神秘, 轮廓与停顿, 一间通往未知的空室, 在物质之心雕出。
凝视久了, 雕塑不再是物, 而是一场事件, 静止却缓缓迁徙, 在公共空气中, 持续跳动。
而我们,这世纪的赶路人, 从中偷得片刻平静, 站得更直一些, 像石, 但仍有呼吸。
第二部
他出生在煤层之旁, 在那里,石头意味着劳作, 而天空 是被煤灰撑起的低矮天花板。
矿工之子, 他的手最初学会的, 是如何承受沉默的重量。 后来是战争, 毒气, 归来。 但那双手, 始终记得骨的形状。
在利兹与伦敦, 他触碰古老的大理石, 像读一部没有文字的经书。 在法国, 他遇见了布朗库西的寂静; 在墨西哥, 他看见丰饶女神的石头身躯; 在非洲, 他望进一张从不自我解释的面具。
这些声音, 都进入了他的指尖。 他不是模仿, 而是倾听。
在摩尔眼中, 身体是一座丘陵, 一个空穴, 一座有皮肤的山洞。
斜倚的女人, 母与子, 在青铜中打结又松开。 他说: “一个洞, 可以和一个实体一样, 拥有意义。”
于是他将空无 雕入结构之中, 为重力 留下穿越的通道。
石头,木头,青铜—— 他操三种语言, 如方言般自然。
但完成句子的, 是空气。 他的雕塑最适合在户外呼吸: 阳光与霜露, 阴影抚摸其背, 孩子们 从它们沉默的嘴中钻入。
他做小型模型, 可握于掌心, 再将它放大, 至风的高度。 从任何角度看, 它们都在说话。 你无法绕过它们, 而不被它们环绕。
雕塑,他相信, 不是你“看”的物, 而是你“穿过”的存在。
他见过战争如何侵蚀肉体—— 那些伦敦地铁里的速写, 身影蜷缩成影子。
但他雕刻的不是绝望。 他雕刻的是忍耐, 是那种深沉的呼吸, 能够承受历史的重量, 却不倒塌。
他的形体古老, 却不属于任何神话。 它们太开放, 太真实, 不能被神化。 它们是土的孩子, 风化而沉静, 弯曲却不碎裂。
在这个加速与断裂的时代, 他将我们带回石头—— 不是作为纪念碑, 而是作为 提醒。
一个形体不必 高声喊叫, 也能稳固世界。
有时, 最强大的事物, 由空无、 曲线、 与耐心构成。
附:《20世纪的雕塑大师——亨利·摩尔》/何政广 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1(世界名画家全集)
吴砺 202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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