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厦门海与湖之间(十二)
二O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日)
(一)
今天早上一觉睡到九点,连续几天海边行走骑车,真有点疲劳了。
说来让你难以相信,我早上一醒来就思念起大海来了,看海看上了瘾……
买了一点早点,乘751路公交车到黄厝海边。公交车刚从市内走到会展中心海边,就看到了长带状的海面中央一片白朦朦的太阳反光面,灰白发亮天幕倾斜立在这片海面另一侧……
9:48,黄厝浴场站下车。一道下车的一对带着六七岁男孩夫妇中女士立即赞道:“哇,这大海好漂亮啊!”从环岛马路边看到的是,上大下小杯状胶面一样反光面,印在大海平扁球冠的薄平的截面上。你的眼睛难以正视东方和东方那片海面……我选择坐在环岛自行车道下方有坡度的草坪上。前方几米是一片修剪成波浪形十米宽的小绿化树丛,再向前是约几十米宽的沙滩。
我正面朝大海,也正朝着太阳。我身后大半天空只有极淡薄柳絮式半透明的云片,天空淡蓝,但东方一半天空是白茫茫的均匀云层天幕……海风吹着身边椰树高高的树杆上叶片,像纪录片中海流中海珊湖无数的细脚向空中抓摆着,并不时发出相互磨擦和抖动的声响。我坐在草坪上不想动,同前几次一样,想同大海保持一点距离……
我己在这一片海边几次向你叙述了几乎相同的海景,可我自己从来没有觉得单调乏味。相反,她仍是与第一眼看到她时一样迷人。我们常常将艺术家生活浪漫化,当年齐白石早上起来做什么?不就是画他的花草,他一生画了多少遍?小提琴家平时做什么,不就是反复拉他一生拉的他最喜爱的几首曲子?每次演奏会只是拉的风格有小小差异而已……我现在在厦门的海边,只是在做与那些与艺术家类似的同一件事……
海水淡黄,泛着映着天空的淡白色,只有两端球冠的锐角处呈现淡碧色……她让我想起了宋朝诗人范仲淹描写洞庭湖的句子……历史上中国文人千千万,对广大水面写得出色的文字却廖若星辰,范仲淹文字就是那最亮的星星之一……
若我能在这一长篇或二长篇散文中有一两个片断写好厦门海边景色,那就是劳有所值了……
我又想起了曹操的“东临碣石”中的诗句,还有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人类的个体置身于这样宽广的水面,总不免感叹时光茫茫,个体微不足道……
我一直写的是海边景色,若我们置身大海中航行,我们看到的大海又怎样呢?我这次带了美国十九世纪名散文家约翰·巴勒斯(1837-1921)散文集《清新的原野》,其中最后一篇“在海上”是描写他在海轮上看到的景色,我在这里摘录一段与你分享:
“一个人只有在海上航行才似乎真正感觉到置身户外。而在陆地上,他被封闭在山脉、森林,或者被或多或少的建筑物挡住了视野。但是在大海上他会发现仿佛屋顶被削平了,墙壁被推倒了,他不再做井底之蛙,而是居于大地无遮无拦的背上,在他和无垠的天宇之间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他整个处在广大无边的天宇下,仿佛朝着月球或者火星航行。孤独和空虚包围着他;他唯一的向导和航标是星星;地球消失了,地平线已离去,只剩下球形的天空;寒冷透明的黑蓝色液体被船犁开,那不是水,而是宇宙中浓密的以太。此时他可以看见隐去了山体的苍穹的曲线,可以在良好的条件下研究天象。就算他是被经由太空运抵某个巨大的盾状物上的生命,那种印象或许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他将感受到一样的空虚,一样的空落,一样的空洞、模糊,一样的压抑。
必须承认,在大海上航行对事物的想象比实际感觉到的印象更深。世界被抛在身后,全部事物的标准包括大小、数量、距离,都消失了;一切变得没有尺寸、形态和透视的概念;宇宙缩小到一小片弄皱的水,你日复一日地航行,似乎朝向一个被某种魔法控制的地方。天空变成了一个低矮贴身的屋顶,要不然,一片云朵似乎准备对你来个突然袭击。你无法了解或认识这个巨大空洞的环境,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定义或区分。三千英里海域给人的印象不如受到局限的三英里崎岖山脉。的确,庄严的形态、开阔、遥远、比例,只存在于海岸上。而横过太平洋的航行是穿越八天或十天的空白。经过的地点是不固定的,这使得你感觉不到前进。是船在移动,还是海在移动?或者是烦乱的头脑在跳跃和幻想?昨天,今天,明天,无处不是相同的插曲。船每天行驶三百英里或更远的路程是想象出来的,而没有真实感。每个夜晚星星跳动和蹒跚行走在船的索具之间的相同地方;每天早晨太阳升起在相同的海浪后面,尔后缓慢蹒跚地走过不祥的天空。眼睛变得对形态、固定不变的水纹、似墙一般升起而难以接近天空的地平线产生一种饥饿感。一个人懂得海员们之所以变得耽于幻想和迷信的原因,那正是他们被封闭在狭窄视野里的反应——宿命的环形物包围并压迫着他们,只有通过调用超自然物的力量得以逃避。大海本身远不及陆地上各种各样的形态和色彩能激发人的想象。它看起来是多么冷漠无情而具有大自然的威力! “p238
“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海面平静如镜,一条长长的云絮像山脉横卧在整个天空的南部,而其余的天空是清澈蔚蓝的。那云在强烈的阳光里发出多么耀眼的光芒!云的顶部像满月映出的一束亮光,并且在水面上形成一条宽阔、洁白或者金黄色的小路。它们从西南方伸展而来,像一列看不见尽头的队伍,直到逐渐消失在遥远的东方。它们是仲夏时节里羽毛般柔软、盘旋而懒散的云——是业已从它们那个行当退役的雷雨云;那暴风雨的首领正裹在舒适的晨衣里。云们一整天都列队前进,与船结伴而行。在它们那坚定的然而不断变化的形态里,我们的眼睛进行着怎样的狂欢!云脉的下方或称底线,像海岸一样整齐且绵延不断。天空之下云停留的地方像均匀的花岗岩层,不易察觉,但却整个支撑在那儿,这庞大的云脉,顶部没有一处破损和不规则的地方,底部则沉入耸立的花岗岩边界。通常情况下,宁静的天空上云层就像天花板。无论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那是天气晴朗的迹象。人们通常可能会在山区看见这种景象,当云雾安娴地停泊,露出模糊的山顶,没有水蒸气团走下来像海水一般均衡地在山谷里流动。在晴朗的天气里,大气很可能总是以这样的方式躺在规则的地层上移动,混合着形成暴风雨的未知原因。”P239
似乎很少看到中外作家大段写海上风景的文字, 上面是其中的珍珠之一……只是作家约翰·巴勒斯在海上航行时看到的大海,显然比我在厦门海边看到的景色单调得多……
今天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游人不断从我身后走过,从右侧小道走进前方的海边沙滩……我现在舒服地在草坪上仰天躺下了,看着两侧天空上椰树树叶,如年青女士短发在风中漂摆……
10:38,我离开沙滩。返回旅馆的路上,我又开始听手机中拉玛耶夫斯基《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我不由感叹:现代技术发展,使过去只有贵族偶尔才能听到的音乐,变成全世界现代社会人人随时都可以听到的、可以享受的日常用品……即使过去达官贵族能听到音乐的种类和数量,也极为有限啊;像画像过去也只有极少数有钱有势的人才有为自己留影的条件啊,现在手机照相,使寻常百姓天天可以留影拍照啊;书籍过去大部分穷人买不起,现在网络使世界级的图书馆就在人人的手边啊……
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仅使每人摄取的能量增加,使人人权利更接近平等啊……这是任何宗教信仰都想做的、都难做到的“平等”事情啊,竟由现代科学技术发展在社会上自动实现了……
若没有这些技术发展,即使二百万人口厦门市市民有十个音乐厅,每晚都有传统的方式演出,每人一年才有二三次听一次音乐的机会啊……
我希望读者打开我这篇游记,如同打开一本风光摄影集,从任何一页都可以开始读,希望每一页都是独立的文字画面,即使画得不够清晰,即使对同一个地点有多幅画,但总有细微的差别……
(二)
12:10,乘公交车在钟宅路下车,走到五缘湾湿地公园内陆顶端的第一座平平的长约千米的公路桥,金山路上日圆大桥。
站在桥边向西望去,近似半圆形湾区水面,湾中有一小片红树林小岛。太阳在左边与桥成四十五度角上方,海水淡棕黄碧色,宽广的水面反光闪烁着……
公路桥两侧与人行道隔离护栏上,放置着两两成对、或三株成组的箱种的、约两米高的、上百株正盛开的、全身披红的、几乎没有绿叶的鲜艳红色花簇的三角梅……在灿烂阳光中,这成排高大的三角梅衬着湛蓝的天空,如高大的红色花墙立在公路桥上,灼目耀眼,把行人的整个世界都带进了生命绚烂的气氛之中,而三角梅种植箱的表面被密集开着淡紫色小花、散发着有点冲的香气的绿色花草所覆盖……
灿烂冬日,纯灰蓝色天空,白色桥面,红色花墙……站在桥人行道上,看桥下方和前方半圆海湾浅黄碧色海水闪着灼灼光亮,还有比这更美的气氛吗?
瓦格纳在歌剧中一直把水当作人类的止痛剂和人类的净化剂——事实上,我们人类看到广阔的水面,往往大脑自动地停止了运转,自我消失,精神世界处在休眠状态……此刻,这海湾的水就是我的净化剂,做白日梦的安眠药……
三角梅两株成对排列,最美的是两株之间的空隙之中花枝交错,稀疏的枝条花瓣印在淡灰蓝色天幕中,如中国国画中梅花画面,不同角度看,变化着疏密空间分布色彩;不同的三角梅成对构图不一样,真正是美不胜收……这时用手机拍照,如快速拍出中国國画面,尤其这些画面是纯净蓝色有阳光亮天幕的背景上,让你会喜出望外……这似乎是手机拍照可以超水平发挥的领域……
只是当你试图用文字描写三角梅的美时,你立即会感到力不从心……这些三角梅红色叶片,似乎每株都不相同:淡紫红,深水红,水红,我能感受到的至少十种以上,其丰富的红色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和我曾见过的红花色泽……
这三角梅的红色,艳而不娇,丽而不俗,质朴而不卖弄……
12:57,我才走到桥下。在桥头下方的路边,有两株一人高的三角梅在阳光下,美得让你立即会感到魂不附体……一株深红,一株鲜红,上下全身都是披红,如电视中一对弗拉明戈舞女郎,全身穿着火一般的多折皱舞衣,像是在舞台斜肩双手提红袍,同时亮像,而她们四周是差不多高纯黄色叶片观赏植物,更能衬出她们的艳丽……
我从未想到三角梅会这样火热,这样鲜艳,这样激情四射……
我先朝五缘湾大桥东北方向行走。这海湾现在宽不过二三百米,海水半透明黄棕碧色,湾边是七八层石条台阶。这里气息是休闲的,湾对岸是成排四五十层楼的新建的居民楼。
回头看一二百米远的公路桥上的两两成对的三角梅,只有暗红的树剪影,变得十分平淡了……
这长条状小海湾给人感觉是特别的宁静,阳光中的海水半透明,更增加了安详的氛围……
这是厦门海另一种风景:这海湾不过普通河流宽度,但又与大海相通,人类铺设的石条台阶给予小海湾干净完整的轮廓,大海与人类共同营造了这一小片安静的天地,如大海伸入大地上一个细血管……
手机播放着瓦格纳《尼克根指环》系列歌剧介绍节目,听得让人心生压抑。瓦格纳对人类的理解与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完全不同……金庸小说也许是现代版中国的黄金指环的故事……二十世纪中国历史无法用正常小说来反映,只有用那半疯半清醒的想象出来的武林世界来影射现实,写起来更贴切——这也许是金庸小说风靡全球华人世界的原因……连邓小平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山后,也在香港托人买来金庸小说,每晚睡觉前读上几页……
海湾的一侧是湿地公园。离开岸边十多米再看海湾,海水本色看不见了,只看到反映天空灰白色的水面了……
瓦格纳的《崔斯坦与伊索尔德》中幽远深沉的长笛旋律令我泪水涌满了眼眶……
我在公园中拍了一组艳丽三角梅照片。这些天,厦门市区到处种植的一人多高全身披红的鲜艳夺目的三角梅,抢走了游人大部分的注意力……
走到海湾上第二座刷成灰蓝色的拱桥上。向前看去,海湾上仍有二座桥。朝西望去,海湾中有宽宽白磷磷的反光从陆地边缘延伸到桥下。海湾左边大部分水面反映灰白的天空的颜色,右侧海水部分呈现淡黄棕色,部分映着天空的淡白色。东面朝外海方向,细细的波浪覆盖在半透明黄棕色海面上……
这里海湾不宽,呈现出来海水纯净,有一种特殊的魔力……
瓦格纳《指环》要演四天,剧情超长,爱的人狂热,厌恶其作品的人如对瘟神避之不及……我现在的游记真的已严重沾染上了瓦格纳的歌剧的毛病了……
站在拱桥最高点,海风吹得有点凉。我从桥上又退回到南岸。这桥头有四株修剪成一人高大灯笼形状的三角梅,它们表面有白色细长花蕊和紫色三角叶片,一半绿叶一半紫红花状叶片相混相依交错,这是三角梅紫色系列……我现在还没有进化出描述厦门众多花色三角梅的语言和能力……
3:33,今天下午公园中的三角梅让我目不遐接,这些三角梅没有梅花同人的疏离感,热烈得多……那些习惯画梅花的人,应该到厦门来画三角梅,梅花被画了上千年,应当换一个新主题了……这大自然的花枝舒展的图案,远比我们中国画家空间构图想象力丰富得多,创造力也强大得多,色彩缤纷,丰富得多——尤其是这些三角梅有的置身黄绿色的草地上,有的落在有灰白色树叶树群旁,有的身边全是黄色或黄白相间树叶的树丛旁边,各种各样红色的三角梅与这不同的颜色观赏植物和树相搭配,真正是让人觉得美艳绝伦……
哦,我现在看到一株纯白色的三角梅,它落在自己的黄绿色的叶片之中,十多只白色三角梅花朵悬空随风摇摆,真是让你过目难忘……看足了红色繁花锦簇三角梅,突然出现纯白的三角梅,如素白着装的淡雅的仕女……
3:50,刚才看错了,这海湾有五座桥……我现在走到了第四座桥面上……
走到桥面铺成木板的桥面上,西侧海湾长水面一片淡白色,中间则是长长酒杯盏将白炽反光带,从湾尽头一直延伸到桥下……
退回岸边再前行,这次发现这小小的海湾上桥不是五座而是有六座……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整个厦门岛与外面连接一座桥也造不起,只好采用陈嘉庚先生建议,筑一道堤坝……
岸边草坪上几株不到一尺高的几个花枝鲜红的三角梅,如在地面上炽烈的燃烧火焰,简直就是黄绿色草坪上最简洁的天然国画啊……
我曾看过一点文献,有人说,三角梅已经有三百多个品种,厦门市有五十多个品种。我想那是旧文献,现在的厦门市三角梅品种应当远超过五十种了吧?
我这次看到的三角梅,有的繁花锦簇,如舞女多折叠舞衣,热烈奔放;有的有密集權木条枝,无绿叶,却只有数十尺鲜艳的红色单花稀稀的立于枝头,如寒风中单薄衣装的美人让人怜爱……有的二米高,红色叶片不同区域浓疏不均,天然自成,如少女的花衣;有的身材单薄,一两尺高,几枝不多红花在风光摇曳,风情万种;有的灌木丛中突然向空中独立的伸出两米长一串葡萄串式火红的花串,以天空中的白云作背景……
海湾中一个小岛上有一片红树林中夹着类似黄竹林的植物很抢眼。
4:50,太阳两丈高,西方太阳立于一个几十米高高层楼左侧,在无光泽黄白色天幕中,如烛光一样感人的淡黄……和蔼亲切,特别令人亲近……我开始往回朝西走。
我在蓝桥和蓝拱桥之间岸边草坪上坐下,等待曰落……
太阳在海湾水面上只有极淡、的金黄色长影子……
5:02,太阳还有一丈高,但已有一半落入厚灰色的云层中,再沉入,变成淡黄色块,只剩下一点……突然变亮了一点,上小半圆变成线,再完全沉没……
5:05,现在西方上空变亮,黄白色玉一般的微透明;更上空是更浅黄玉色,更纯粹,从太阳落日处到中空颜色渐变……
西方几丈天幕靠地面两丈高,暗灰白,更上方有稀稀水渍般散布暗淡黄白色不规则的云,更上方纯净浅浅白黄玉天幕,向中空变淡到中空亚灰碧纯辽阔的天顶……
5:12,我准备离开海边了……
5:28走在公园中,晚风吹得很有凉意,公园很柔和平静。
过蓝桥到海湾另一侧,听莫扎特第二十三钢琴协奏曲,音乐清澈透明,亦如这傍晚海风,有点凉意,又如这厦门五缘湾一样宁静柔美……
吴砺
2018.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