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客溪的朝圣》(下)
景观是由某个特定时空中多样的、互相重叠的、错综复杂的形式所组成的。景观是错综复杂的质地,而质地是我此刻的主题。细节的错综复杂与形式的各种变化构成了质地。鸟的羽毛是一种错综复杂。鸟是一种形式。空间里的鸟与空气、森林、陆地等等之间的关系,乃质地里面的一条线。月球也有其质地,即使在那最平坦的海里,也有凹凸斧凿的景观。星球并不是光滑平坦的球体,银河系本身就是质地里的一点,有凝聚力,也给凝聚着。可是在地球上,质地让我们感到无比的兴趣。只要有生命,就有扭曲与杂乱:北极地衣的皱缩,河边灌木的纠结,狗腿的弯曲,一条线非得那样弯曲、分岔或是成球状的样子。地球的特色就在于它的崎岖不平,它随意坐落的山岳,它边上给磨损了的海岸线。P165
人是什么?让你如此眷顾?这就是伟大的现代宗教让人觉得激进到不可思议之处:神的爱!因为我们都可以看到,人就如树上的叶片一样多。然而,或许我们没有信仰是种胆怯的畏缩,来自于我们自身的渺小,即想象力之极度缺乏。当然大自然似乎为了那到处显现之激进、极端和无政府状态而欢欣鼓舞。如果我们以自然界的常识或可能性来评断大自然,我们不会相信这世界是存在的。在大自然里面,不太可能发生之事是经常发生的。整个创始就是个狂热分子。如果让我来创造,我肯定自己只具想象力或勇气去造一个大小刚好,平滑如雪球般的原子,这样就好了。任何天启说法,都不如一只长颈鹿的说法来得牵强。P172
寄生小蜂是一种很普通的黄蜂,不需协助即可繁殖,不断制造出完全相同的卵。雌蜂在活猎物身体的松软组织上产下一个受精卵,而这个卵便一再地分裂。如此将孵化出多达两干只的寄生蜂,全都一模一样地饥餐寄主的身躯。同样地——更甚于此——艾德温·韦·蒂尔报道说,一只单独的蚜虫,没有伴侣,在“不受骚扰”的情况下繁殖一年,虽然独身只有十分之一英寸长,其产下的活蚜虫,会多到加起来可以相当于太空两干五百光 年之长。就连一般的金鱼也可产下五千个卵,而假如可以的话,母鱼会产多少就吞食多少。密苏里州的奥索卡水产公司专为像我这样的人养殖商业用金鱼,其销售部经理说:“我们生产、计算、出售产品皆以吨计。”埃勒里鱼和蚜虫漫不经心地繁衍达到吨和光年的程度,其繁复已非奢华,而是大灾难、劣等的模仿、过剩。P199
我必须再看看那又蓝又绿世界里面的景观。想想看:在太阳系所有洁净美丽的天地中,只有我们这个星球是个瑕疵;只有我们这个星球有死亡。我必须承认海洋是一杯死亡。而陆地是座弄脏了的石头祭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幸存者,挤在海中的漂流物上,靠船只的抛弃物维生。我们是亡命之徒。我们在恐惧中醒来,在饥饿中取食,带着满嘴血腥睡觉。
死亡。W。C.菲尔兹①称死亡为“穿着鲜亮睡袍的家伙”。他拖着脚步,行走于屋里所有我遗忘了的角落里,所有我不敢忆及或不敢前去的回廊,因为怕自己瞥见他那破旧、耀眼的睡袍消失在转角处。这就是进化所喜爱的怪物。怎么会这样呢?
死亡速度越快,进化也就越快。假如一只蚜虫产下一百万个卵,其中几只可能活得了。我的右手,虽然具足人类的善巧,却是一千年里也造不出一只蚜虫。然而这些蚜虫卵一打都还没有一毛钱大,且绝对地自由自在——这些卵却能像大海制造海浪那般,毫不费力地制造出蚜虫。奇妙的东西,却浪费掉了。真是个悲惨的系统。亚瑟·斯坦利,爱丁顿②是英国物理学及天文学家,死于一九四四年,他认为整个“大自然”很可能全是依循着同样错乱的结构在运行。“假如它最大的目标,确实只不过是要为它最大的实验者——人类——提供一个家,那么依照它做事的方法,很可能本来随便一颗星就能达成它的目的,她却散布了一百万颗星。”我很怀疑此乃其目的,但是从任何一个方向来看,很明白地这似乎就是其方法。P208
这个世界和魔鬼签了约定,它不得不这么做。所有东西,甚至包括所有的氢原子,都得遵守这项约定。条件很明白:你要生,就得死;你不能要山要水而不要空间,而空间是位嫁给了盲人的美女。这位盲人是自由,或是时间,而他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他那条大狗死亡。约定签了之后世界就产生了。有位科学家称之为第二热力学定律。有位诗人说:“那力量透过青色引信驱动花朵一也驱动了我青色年华。”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其他都是意外得来的。P214
偶尔,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桥上等待,或是无声无息地潜入岸边的一棵树影中,我会看到鱼慢慢地现身在浅水中,一条又一条,静静地一圈又一圈地游着,每一条都染了一身像天一般的蓝颜色,且全像泪滴般收窄。要不然我会看到它们成一条线,悬在深水处,和给予生命的水流平行,真正是“流线型”。因为鱼有充满气的鳔,让身体的重量在水里平衡,它们就好像是让自己的身体给吊着,一如吊篮吊在气球上。它们悬在清水中等待,似乎是一动也不动;它们看起来好像死了,中了邪,或是给困在琥珀里。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动态雕刻艺术品上那些木然的组成部分,而艺术品的设计师显然是由 此得到灵感。鱼儿!它们竟然如此带有水色。它们身上的颜色不是溪底的颜色,而是光本身的颜色,像粉一般溶在水里的光。它们消失又重现,仿若任其自然而发生的:鱼儿在变戏法。P220
突然之间,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情,虽然一开始那件事看起来极为平常。一只母金翅雀忽然抛到眼前。它毫无重量地停在岸边一株紫色蓟冠上,开始掏空种子外壳,将空中撒满了绒毛。
我窗户光亮的窗框便框了一整幅绒毛。绒毛升起来,往四面八方散开,飘过坝上的水流,在鹅掌楸树干之间飘荡,然后进入草原。它在一阵轻风中弹向果园,盘旋于逐渐成熟的巴婆树果实上,又东飘西荡地上了壁面陡峭的高台。它颤动、飘浮、翻滚、急转、摇摆。蓟绒飘飘忽忽地向着小屋而来,又让风给吹开,前往摩托车树林;它往上扬起,进入了山胡桃粗粗扎扎的枝桠中。最后它像白雪般漂泊,盲目而甜美,落入了小溪上游的溪水里,落入竟相奔流于一片平石上的溪水。它颤抖着落向逐渐长大的草尖上,寻找平衡点,落定,仍然因不稳的颤动而摆荡着。我屏住气息,心想,这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吗?此时此地,空气是这么地轻而狂乱。P254
声音在四周响起;我像一池静水,让风吹皱并振荡着。蝉——唐纳德. E-卡尔称之为“八月的枪”——蝉正如火如茶地叫着。鸣声拔起,越过草原,回音由峭壁边缘传过来,空中遂充满了一种哀凄、神秘的急促感。我听到它们在日暮时分开始呜叫,有感于它们就那样“唱将起来”的方式,好像一支缺乏练习的乐团,吱吱叽叽且刺耳,且又极为参差不齐。听起来好像有人拿了一把齿距疏朗的梳子在拉大提琴。青蛙加入了那无从辨别方位的音符。我一向觉得这些音符随意且乱成一团。而蟋蟀也吹奏附和。它们自普林尼那时起,就鸣唱自己那独特的曲调。普林尼直率地说,蟋蟀“整夜毫不停歇地尖声唧唧”。
先前有只美洲鹑在果园那头的峭壁呜叫,忽儿在此,忽儿在彼,其圆润的音符忧伤地在草原上扩展开来。夏天里仍然呜叫的美洲鹑是孤寂的,从未找到伴侣。初次读到这项资料时,听到的每一声鹑叫都染上了绝望的色彩,自杀般的悲惨。可是现在我在途中,反倒因那孤独的讯号而高兴起来。美洲鹑的那份无助,其固执的两个音符呜叫,皆带了一种顽强毅力的气氛。声声呜叫之间那些悬垂的寂静时刻中,天晓得它在想些什么。天晓得我是什么。可是,美洲鹑?(有人曾经教我如何以母鸟那啼啭的、由高而低的调子来回应美洲鹑。像魔咒般地奏效。可是我面对一圈着了魔的雄性美洲鹑,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然而,我变得够残忍,因此偶尔会叫鸣回应之,只为了招惹那些峭壁,以及怨愤的笑声。)没错,不消说,是很艰苦,是很艰苦。可是等待本身和渴盼,一任风、太阳和阴影所摆弄,不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吗?p256
我站在鹅掌楸和梣树下,还有枫树、酸菜木、黄樟、刺槐、梓属类树木,以及橡树。我让眼光散漫并飘移,将所有非垂直移动的东西都过滤掉,便光看见了空中的树叶——或者应该说,因为我的心也飘移不定,便光看见了一片片黄色的垂直行迹,飘落着,不知从何而来,往何处去。一条条神秘的颜色,静静地在四周展开,又远又近。有些薄片状的颜色狂暴地往下坠,它们在一连串幅度渐弱的摆荡中左右扭动着,,仿佛恣意地用各种能够掌控的翻覆和滑行绝招,来对抗其坠落。其他的则转着紧密的、自杀的圈子,直直落下。
鹅掌楸将叶子投掷在我的小径上,叶子扁而亮,像达布伦金币①。我行经一株糖槭树下,为那份高贵的不自觉所震慑:就好像一个身上着火的人,还继续镇定地啜着茶。p289
林子里有块小小的空地,很宽阔,像个浅浅的汤碗,地上长了草。这就是白母马易琦的森林牧场。水聚集在一个五英尺宽的小潭里,潭中飘着金黄色的树叶,而水面倒映着半遗忘了的、白云划过的天空。右边有一蓬细瘦、银色树皮的鹅掌楸树苗,高挑且尚未有旁枝的树干相倚在一起,光秃无叶。在这些林子里处处可见的杂芜和凌乱 当中,那一小片牧草空地看起来很湮远,像是德鲁伊教①(Druid)举行仪式的场地,又像是个剧场,水潭在舞台中央,而那一蓬银色的树苗是给震慑了的观众,水潭边,情侣会伪装成各种样子来相会,而波顿②,长着驴头,也会在那儿对着水中的月影嘶叫。P294
一只大桦斑蝶都有脆弱的身体和深橘红色的翅膀,上面绘有黑色条纹,环绕翅膀。停着不动的大桦斑蝶看来就像一只斑点大的老虎,沉静了下来,眼睛大张着。飞动中的大桦斑蝶像是一片具有意志的秋叶,赋予了活力并抛向空中,仿佛向空中吸啜了稀薄有能量的糖,一些叶片的生命或汁液。每一只,在我窗外爬上空中时,我都可以看到那较为纤柔的翅膀腹面,并且感觉是一大堆腿和绷得紧紧的胸腔,可是我从来没法在它翅膀的扑动和颠踬之间集中视线,然后它就往上飞跃窗户,消失在头顶了。p297
迁徙全力进行了五天之久。那五天我淹没其中,筋疲力尽。空气鲜活且让人松弛。时间本身是展开了的卷轴,放在一张桌子或石头祭台上,弯弯的,并仍在轻轻地颤动。大桦斑蝶在空中噼啪作响,像一大堆铜钱闪闪发亮,这里一只,那里又一只,还有更多、更多。它们拍击并慌乱地飞舞;它们冲刺,像独木舟的龙骨将空气切开,越来越快且速捷。看来好像秋天树林里的叶子都跑了,由这里到哈得逊湾的所有叶子,像瀑布、像潮浪般泻落山谷。就好像季节的颜色如生命之血在流失,就好像这一年正在脱皮和剥落。年头正往前滚,滚到了一个重要的弯,转过去之后就一股脑儿直往前冲了。大桦斑蝶经过又走了以后,天上一片空,而空气沉稳自若。年头正跳入黑夜里,这黑夜不是沉睡,是苏醒,是一种新而必要的刻苦,是我所渴盼、较为俭朴的气候。叶片掉落了的树木脆且寂然,小溪轻且冷冽,而我的精神屏息以待。P301
我曾贪噬丰盈,现在很想来些牛膝草。这遥远的银色十一月天空,这些干枯了的树枝,树叶已掉落,现带着纯净且隐秘的颜色——这是真实的世界,而不是镶了金,染了珠贝色的世界。我站在抹拭了的天空下,直接而赤裸,没有中间人。冰霜的风以其不停的冲刺,将我体内的骨头击出去,击成一只大乌鸦在空中滑翔。一种沉静且毫不费力的渴望让我飘浮起来,意志力以某种角度倾斜着,就像大桦斑蝶翅膀的倾斜,那蝴蝶静静地下坠,以攀登山丘。P304
好热;毛衣全用不着。一大片高高的云优雅地移动着,沿着高空看不见的步道,像只巨大高傲的蜗牛,以平扁的足部滑动着。风到了淤泥的味道,还有火鸡、洗的衣服、叶子……我的天,妙哉世界。连一秒钟的世界都说不清楚。P308
这就是听客溪!今天流势缓,又清澈。小岛水势较缓的那一边,溪水一直像窗玻璃一般明澈,像一层亮光,照在砂岩形成的神秘文字上,页岩上,以及蜗牛刻了字的黏土淤泥上。水势较急的那一边,溪水宴请了令人目眩的一大堆弯曲而且给抛掷出去的水面,以及点点光影和支离破碎的天空。这些是美和神秘之水,从花岗岩世界里的一个缺口流出来。它们注满我细胞内的矿脉,带着一种光,像是有花瓣的水,而且它们在我肺里搅动,既强力又冰寒,犹如一艘大船的螺旋桨。这些也同时是分隔的水:它们洁净一切,又刺鼻又有冲洗力,而且它们将我隔绝。我身上溅了一片灰、一块块烧过了的骨头,还有血;我眼色狂乱地四处游走,在原野上奔驰,并掠过树林,再也不大适合和他人在一起。P313
吴砺
2018.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