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深南之旅》（一）

吴砺

                                                                                          《美国深南之旅》（一）

翻阅《美国深南之旅》／（美）保罗‧索鲁著；郑扬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原著英文书名：DEEP SOUTH

现在写汽车上旅游的著作据说不少。不过，老实说，我自己这类的游记看过的就没有两本。若写沿途的风景，或许更容易一些，若想写当地的风土人情，我个人觉得几乎没有可能，除非你自己若干年前曾在这个国家或地区住过很长时间，你很快与当地人找到共同的语言，你了解才能深入到地表内部，但我们都是外来人，我们才会旅游。

作者保罗·索鲁是1941年出生，这本书英文版是2015年，也就是说，作者七十多岁时写这本书的。作者从美国大学毕业后，开始在全世界到处溜达，成为了所谓旅行作家，从网上简介看他还写了一本在中国的游记：《骑乘铁公鸡》，长达六百多页，今天，我从网上邮购了。在国外浪荡够了，又浪子回头，回到故乡美国，用一年半时间开车在美国密西西比河下游的南方各州，即所谓的深南地区，卡罗来纳、佐治亚、田纳西、密西西比、亚拉巴马、阿肯色等州随机游荡，写下这本六百多页的大部头游记。

这十分有趣，我前不久刚刚看了美国另一个大作家斯坦贝克写的《斯坦贝克携犬横穿美国》，他也是在英国定居多年后，老年（58岁）返回美国后，写下这本游记。所谓距离产生美感，长年在外的游子才会回眸故乡，以饱经磨难的目光，以与异域风情作参考系统，才能写出有深度的故乡的故事。

或是时间差产生美。列夫·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也是拿破仑战争隔了几代人之后；美国最伟大的南北战争时期的小说《飘》也是南北战争过去二三代人之后完成的……与重大历史事件同时代人，很难看清这个历史事件的本质和历史中作用；同时同时代人对这些事件中一切事件带上巨大固化了偏见，不会有一种观点、一个视角为那个时代大多数人接受。当经历者大部分或全部不存在时，才是小说创作最佳时机

对一个大半生在外的飘零者回到故乡，故乡己变成陌生的他乡；写故乡的游记，肯定是他最好的梦想和回报故土方式。他比外来者又有天生的优势，他既能发现他的故乡与外界巨大差异，又能本能理解这片土地人们为什么这样思考，他就可能写出既有深入骨髓又能抓住细节的游记。

外乡人会浮在表面，本地人会对细节熟视无睹。

去年我到西安走了一趟，去见到我大学时代老同学孟宪昆先生。宪昆大学一毕业，到去澳大利亚读博土，其后一直在那里工作，前两年提前退休，便回到国内，想体验阔别多年回内的生活。他先选择了西安，我问他对西安人的印象如何，宪昆用了一个字回答我：“糙！”

这是我永远想不到的让我拍案叫绝的词。

拿到这本620页大部头游记，我不自觉想起电视中常出视中的、英国多佛海岸垂直的不断被海水冲塌的白色悬崖，我必须有海浪的耐心，不断使悬崖后退的耐心，不断使这本书变薄‧‧‧‧‧‧

作者在第一章将美国现有游记稍稍贬一下，说作者们都有点弄虚作假，夸大了美国行程中艰苦，因为美国公路交通实在大发达；另一方面，沿美国公路写汽车游记，也被大家写烂了。

作者是开车到南方各州，像摄影机式，随机问人，随机的聊天，竟写出了这样一本大部头。

我花了一个整个白天，终于读完了这本游记。这是一本改变我对美国过去的印象一本书。我是2004年以后一直没有去过美国，而过去也仅在美国西海岸加州一段美国最发达最富裕地区走了走。

这本书向我呈现的是沿途到处是鬼城般、被废弃的南部小镇。美国贫困线以下20%的人口住在这里。作者在非洲住过不短时间，他总把美国这些小镇与非洲那些国家贫民窟比较，作者笔下现在美国深南地区是一片没有工厂、没有希望、种族问题依然如故的被遗忘了土地。

看了这本书，我部分理解了美国中下层选民，为什么要选特朗普当总统。记得六七年前，我的长年在美国的大学学长李伟奇先生对我说，美国现在产业严重空心化，美国这帮政客都是在做表面文章，没有人有魄力，动真格解决老百姓实际问题。

这本书作者走在南部各地，大家总有人对他说，当地的工厂搬到中国搬到墨西哥去了，他们失业了；另一方面，过去老一代，即使到上世纪六十年仍有手摘棉花，现在全是机械化了，机械化使传统农业大部分人失去了工作。

这是全球一体化，带给美国这样发达国家中文化不高只能做体力活的底层老百姓，巨大生存问题。毕竟美国有三亿多人口，不可能全国老百姓，都去做高科技，都去做服务业；问题是比美国贫穷地方太多，美国资本家无法将中低端产品的生产线留在美国，否则只要国门开放，外国产品进来他就要破产。

我突然想起一个物理模型：一个高低落差很大丘陵地区不同高度建立起来的水塘，若用全球化一体化方式用地下水管连自由接不同高度水塘的塘底，若最高处水塘水管没有水闸人工管控，水塘再大，天上的雨下得再多，水塘仍有干枯的危险。

我以为美国总统特朗普意识到了美国的危机，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做，只是粗暴地先逼全世界，帮他一道想办法解决美国现在的危机。现在趁美国还有实力，逼全世界修改规则还不太晚。

对美国总统特朗普来说，是要拉下脸面，实事求是解决自己美国困境的时候了。看了这本书，我认识到现在世贸游戏规则将来肯定是要改变的：一定要使发达国家，有一部分低端产品公司工厂存在。那些底层文化不高、只会做粗活和体力活的相当比例的老百姓，从而拥有一份有尊严的体面工作，并且资本家还能维持一定利润。

二十多年前，一位日本客户告诉我，日本的国内农产品价格是国际农产品价格的八倍，因为日本国会中来自农村的议员占到15%，所以日本的国内农产品价格从来没有开放市场。

美国的现在的危机，或许就是不远将来中国的危机。

我更震惊的，是书中所暴露的美国南方各州种族问题。从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兴起的民权运动，到现在五六十年过去了，美国南方各州种族意识在百姓中似乎依然如故，只是法律上建立了平等（这点极为重要和根本的保障）。书中讲到的一位人权女活动家墓志铭让我印象深刻：

“范妮·劳，海默是1963 年的“自由之夏”选民登记运动中最勇敢、最坦率直言的活动家之一。” “她一直是一位政治社会活动家，直到1977 年去世，享年六十岁。她的墓碑上镌刻的墓志铭来自她对种族隔离的一句评论：‘我极其厌恶这种厌恶感。’”P305

这是人类智者无可奈何的声音。前一阵，我看到一篇文章介绍一个西方记者采访前德国纳粹分子的子女后写的一本书，书名叫“永远的纳粹”。书中说，前德国纳粹分子，战后很多人其思想上仍是纳粹思想，根本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行动上没有机会、现实世界法律上不允许他们再做过去干过的坏事。

这是人类一部人年青时被洗脑产生的后遗症。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说，美国南方现在政客，既使内心深处不是种族主义者，但在公开场合也要表视为种族主义者。在我们国家过去有段历史上，只有说假话和大话才能生存。没想到美国南方现在政客竟是一样，这竟是美国的一部分。

世界上另一个最奇怪的事是，美国南方人们的南方情结，美国内线一百五六十年过去，了美国南方白人现在仍纠结在这次战争战败的情结中——这是人类一个最大的难以理解向事情之一。中国也有不少人，也还沉浸在1840年鸦片战争失败的阴影之一。

我从来没有在教堂听过牧师或神父布道。这本书有两处，详细记录了牧师布道和与教友互动的全过程，大大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这只有长期生活在外国的美国作家，才有的细心。本土美国作家，会不肖于写，但这对非美国读者却极为重要的一个窗口。

我觉得，美国特朗普总统是在美国进行“邓小平式的改革”，都是“摸着石头过河”。邓小平的中国式改革，是打开国门；特朗普的美国式改革，是收紧国门，都是不问主义，不管黑猫白猫的。

在我看来，解决中美贸易逆差有一个方法很简洁：

让中国前一百名的高校在美国各建一所分校，一所分校在美投资一百亿，一百所分校就是一万亿人民币，既解决美国人就业，又将中国高校科研中心办在美国。最重大的收获是，解决中国老百姓想子女留洋梦想。

以我过去在中国科学院经历，觉得拿走中国高校、研究所的研发经费分三分之二，在美国办分校就皆大欢喜——我以为中国与美国研发能力至少差到五十年以上。想要超美国研发，是再过二代人的事。现在拿钱让美国人帮我们培养科技人才，是很实在，双赢的事。

我不是说空话，若现在你一年之内给出我二千个不同行业存在的最前沿问题和各公司解决这个问题现状，我也许一年给你二千设计，可以申请中国发明专利，或许一千个将获得中国专利局批准。当然，我的主意都不过是些小技巧。

这样说不是为了个人吹牛皮，只是说，我还是明白一个国家科技创新是什么回事的人。

这是真正值得读的一本书。

中译本这样介绍作者：

“保罗‧索鲁（ 194 1——），美国旅行作家。曾在马拉维的丛林学校担任和平团教师，在乌干达的大学担任讲师。在新加坡大学任教期间，将短篇故事及为报刊撰写的文章结集成册，并开始写小说。后与家人移居英国，居住十多年。目前在美国定居，仍前往各处旅行。

保罗。索鲁著作丰富，包括《老巴塔哥尼亚快车》《赫拉克勒斯之柱》《火车大巴扎》等。”

吴砺

2018.8.19

附《美国深南之旅》摘录：

“但在美国旅行也会遇到一些阻碍，至少在深入腹地时。我们生性好客，但如果陌生人的反应太紧张，那我们的热情也会消减、退缩、冷淡，乃至消失，继而化为小心翼翼、不情不愿。我们有一肚子的想法，但对于异议或刨根问底，我们出于本能地不喜欢一而最好的旅者向来只刨根问底。美国人说起话来可以谈上一天，但他们不善倾听，也讨厌陌生人追根究底、穷追猛打问个不停。

美国人和世界上其他地方满脸沟壑的朴实农民一样，对私人问题总是满心狐疑。我们可以容忍异议，但如果是强烈的反对意见，那就会惹人讨厌，甚至为你树敌。意见相左往往会被定义为对抗。从我们的过分自得与鼓吹自由中，你看不到这一点。新美国人很多都是难民，是为了自由逃离祖国的恐怖和暴政来到美国的人，他们通常是最为狭隘苛刻的一些人。只有在面对、倾听差异，差异不会影响我们生活的时候，我们才会容忍它。

作为一个国家，它的广袤和相对而言的空旷是天赋的礼物，这给了我们足够的活动空间。这种空间容许了差异的存在，而且经常被误认为宽容。那些胆敢侵犯这种空间的人，才是真正的旅行者。P028

补救的办法还是有的，但也只是少数幸运者才能做到——那些像我们一样住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可以选择畅通无阻的公路而避开所有机场的人。即使是最破旧的汽车，也比飞机上的头等舱强，因为要坐上头等舱，你就必须被迫忍受审查和搜身带来的侮辱。但如果你溜进一辆汽车，疾驰而去，则是谁也无权盘问。你根本不用经历这些序曲，有的只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带给你的幸福感。

现在的旅行能给你的，就是为了去遥远的地方体验片刻的异国情调，而不得不在一个又一个机场忍受没完没了的麻烦，然后保持一种错觉，假装自己在旅行。这就像是一颗炮弹经过检测之后从炮筒里被发射出去。那是我们大多数人在这种状态下会有的感受，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迷茫恍惚的人肉炮弹，置身于其他炮弹之中。

旅行还有一种更好、更恰当的老式方法，那就是给予你自尊的、绵延不尽的公路。P030

在非洲、中国、印度和巴塔哥尼亚，当地人对陌生人的到访总是深表欢迎。我们熟悉的游记书籍里总会有这样的故事、氛围和相逢。但在美国，探访另一个同胞是感受不到传统的好客的，也不适合说阿拉伯人程式化的“祝你平安，愿真主的仁慈降福于你！”或是印度人的“欢迎！客人即上帝！”。

一个人会遇到的，更多是怀疑、敌意或冷漠。但这样一来，游历美国就具有了一样的挑战性，与他人更难熟络，更不坦诚，更多怀疑，而且在许多方面，美国比我曾经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显得更加格格不入。P036

行进在弗朗特罗约尔镇外的公路上（只有一条），绕道（不容错过）沿着长空大道穿过阳光明媚的秋日里分外美丽的谢南多厄国家森林公园，满眼是赭色与黄色。山脊狭窄蜿蜒的公路边，蜷曲干脆的树叶像碎布片似的，在风中摇曳翻转，宛若要燃烧一：：。从三千英尺高的山上俯瞰山谷，让我想起了东非大裂谷。

一个美国人周游世界，也免不了回到家来做比较。我在纽马克特、哈里斯堡和威斯维尔①转悠的时候，东非的景象整天在我脑海里一幕幕地掠过。我想起那些荆棘树、高地、村庄和商店，还有遍布东非各个角落的印度人，他们是小店主或商人，被称为“杜卡瓦拉”②。与这片宏伟壮观的景致相比，最近深受种族大屠杀困扰、到处是逃难乡民的东非大裂谷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喜气洋洋地整日开车，穿过这些金灿灿的山丘，窗外是纷扬的落叶，层层落叶的味道飘进车窗。P038

身为白人，我听到的这个词的意味是很不同的，觉得它是一个成为禁忌语的奇怪的被仪式化的文化产物。将这个词宣布为禁忌语是黑人控制白人的为数很少的方式之一，因为这个白人说了一个黑人在更为隐秘的语境下可以自由使用的词。在这样的语境中，这个词若是白人使用（就算不是侮辱）就会贬低黑人，他们这么做是触犯禁忌，激怒黑人，压迫他们。禁忌语不是所有人都不能用，而是只有一些人不能用，就像波利尼西亚社会的例子，禁忌语只是约束平民而不是贵族。禁忌语是想要权力的人创造出来的，而在这个情况下则是黑人，他们可以自由使用这个词，却要惩罚触犯禁忌的白人。如果这只是一个含有种族歧视意味的词语，它应该是任何人都不能说，可是在饶舌音乐里，它还经常被欢快地使用着。P064

鼓舞我进行穿越南部腹地之旅的，是我的一个发现。这里的人们让我感觉越来越熟悉，他们与我作为一个旅行者在非洲、印度和其他地方所遇到的人们差不多。我不是说他们共同的人性，而是他们的处境：许多美国人和非洲人一样贫困，也跟许多印度人一样住在乡下，他们离关心他们的人也是那么遥远，没办法获得体面的住所或医疗保险。我发现美国有些地方，特别是南部的乡 村，情况跟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非常相似。P082

吴砺

2018.8.19

潘丽萍

吴砺 发表于 2018-8-20 15:21
...

写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