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画家全集·康定斯基》(中)
他在童年时十分迷恋莫斯科,因为他的家很早就迁往奧德萨,这种迷恋变得更为强烈。虽然他在奥德萨过了九年的学校生活,但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在奥德萨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得就像是一个过境的旅客。他感到最快乐的事是每年一度到莫斯科去看父亲。18岁那年,他终于又迂回莫斯科。
从十岁开始,他即显露出绘画的天才,父亲鼓励他,并使他接受绘画教育。他对于绘画的材料用具——铅笔、水彩及其他等等都极端喜爱。有一次他积蓄了足够的钱,立刻去买了一盒油画颜料。对他来说,可挤出颜料的铅管,就像是活的实体,是突显的力量,是潜在的世界。他对音乐亦有兴趣,他弹钢琴,奏大提琴。就像美术一样,音乐也使他的感情获得发泄。诚然,他认为音乐与美术是相同的语言,为什么不能在画中唱歌?用音乐来绘画?
然而此时的他仍然未能确定自己未来的职业,很可能是因为缺乏鼓励他毕生献身于艺术的外来刺激。到这时为止,他所熟悉的绘画,仍是那些俄国自然主义的有限度的作品。不过,他记得伊里亚·瑞宾(I’Iay Repin)所画的李斯特肖像的手之细部,颇使他神往。他抱怨说:“那时俄国的生活实在太沉闷了。,,离开中学后,他进入大学攻读法律与经济,有闲暇时仍然继续作画,这位学法律的学生,除非放弃他的绘画,否则在绘画上是前途无量的。我们都知道很多画家最初都是研究法律的学生,马蒂斯便是其中之一。康定斯基尚记得朱普洛夫(Chuprov\,的经济学课程,并且还能把握住罗马法与刑法的精髓(后者在当时是最吸引人的课目,因为有隆布鲁素Lombroso的理论)。在研习法律的期间,他觉得有深究事物本质的必要,因而培养了抽象思考的兴趣。后来,他觉得这一切对他有很大的益处。虽然在学生时代他一度对于组织、政治与社会等实际问题发生兴趣,但是最后还是拋弃了这些。他决意反对太僵硬的罗马法逻辑,要给予斯拉夫习惯法一个新定义,在这习惯法中,量刑的依据偏重于犯罪的动机而非犯罪的事实,这对他的所学有一个积极的贡献。
为了使他能够竭尽心力于证实“并无绝对犯罪”的理论(此一理论在本质上是基督教精神的,而非异教精神的),。自然科学皇家学会的人类学与人种学部门,于1889 年派他到伏洛格达(Vologda)地方政府去。他在该地的任务,是研究适用于乡村居民的刑法类型,并搜集有关西利安尼人(Syryenian)后裔的一个正在消失中的渔猎小民族所残存下来的宗教资料。
经过坐火车,然后乘船沿苏库纳河下航,最后在一条泥路上坐硬.板马车的奇怪而有趣的旅行后,他到了一个小村,村中所有的居民都把脸和头发涂上绿色或黄色,这些颜色和他们花花绿绿的衣服,看起来简直像“脸上刺了画”一样,使他觉得犹如步入一幅图画中。他在日记中记下了村中建筑与装饰物的细节:“我仍然记得初次走进一家伊斯巴(isba)时,我在门口呆住了,桌子、凳子、巨大的火炉和碗柜,都画满色彩鲜艳的原始图案。……最后当我进入房间时,我发现自己被四壁的图画包围了,而自己仿佛也是图画中的一部分。”他在克里姆林的教堂中已经有过这种经验,在蒂罗尔及巴伐利亚乡间的某些殿堂中又再度体验了这种感觉。
康定斯基在皇家学会的年鉴上发表了他的调查报告,并继续他的学业。但是他认为自己的好奇心比以前更大了,生活在莫斯科的时期里有三件对于他意义重大的事: 1889 年在圣彼得堡的隐士博物馆内看了荷兰画家林布兰特的画,1895 年莫斯科展出法国印象派画家的作品(特别是对莫奈所画的《麦草堆》印象特别深刻),以及皇宫大戏院上演《洛本格林》(Lobengrin) –剧。林布兰特给他的启示是:“对比的并列具有扩张性的效果。”面对莫奈的《麦草堆》,他最初觉得很激怒,因为这幅画的主题,几乎无法辨认,虽然在同时使他对于色彩所表现出来不可思议的力量感到惊讶,可是他尚未认识这种力量乃是画作主题借着色彩而表现出来的。《洛本格林》一剧给予康定斯基在艺术上的观念,是用强烈色彩和“散乱线条”表现出来的一种完美观念。自然,对康定斯基而言,这出戏似乎将华格纳的标题音乐所激起的情感予以视觉表现。很显然的,借艺术来表达其丰富情感的时机已经到来。在1 896 年正 当康定斯基被一所地方大学聘为法学教授时,他突然决定完全献身于绘画,于是束装前往慕尼黑学画。
无可否认的,康定斯基从小就有借艺术表达的才能。他最初的记忆可追溯到三岁孩提时代,那些记忆中充满了图画,他所关心的是事物的颜色,而非事物的本身。他拿来当马骑的褐色、绿色与象牙色的棍子(他家的马车夫则把这些棍子的皮剥成螺旋形);祖父房间里用玫瑰花装饰的白色钟面,如果没有玫瑰花,在他看来是无限的虚空;随父母到意大利旅行时所看见的景色却都是黑的,那是威尼斯的小船和浸在运河黑水中的潮湿石阶;有一匹栗色马身上有淡黄色的鬃毛与赭色斑点,那些种种微妙色彩,令他兴奋而激动。
在慕尼黑他也遇到了同样颜色的一匹马,康定斯基当时深为激动,感觉到从那一刻起,慕尼黑与他的童年间有了坚强的连带关系。慕尼黑不仅卷入童年怀念,而且变成了童年时所听过德国传说之再现:蓝色的街车、黄色的信箱,他似乎置身于迷景中,那消失已久的梦境,渐渐又变成现实的日常生活,时空都消失了。有一天,一位朋友劝他访问中古城市卢森堡,他乘火车在长满绿草的轨道奔驰,使他又想起那次到伏洛格达的旅行,最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被雨水冲洗过的奇异国土:高大的门楼、塔、三角形的墙在街道的上空相会,从旅馆的窗户眺望出去,屋顶形成一片红色的瓦海。当时他很想把这些印象画下来,结果并未成功。回到慕尼黑后,凭着记忆而画出了这个古城,那不是雨中的景色,而是沐浴在阳光中的美景,那是他在莫斯科常见的一幕落日前的景色,是夕阳余晖映照着大地的一刹那:桃色、黄色、蓝色、绿色及火红似的房屋和教堂,与绿草和树林中沉郁的沙沙声,谱成和谐的旋律。
在这幅作品中,康定斯基首次成功地表现出过去他所捉摸不住的那种丰富、共鸣和纯净。他凭记忆作画总是比写生为佳,当他在儿童时代去看一次画展回家后,就能详细画出所见过的图画。做学生的日子里,他特别注意观察物质世界,这个世界的许多事物不但吸引了他的视觉,更使他着迷。然而当他尝试实地写生时,结果总是失望,他作了无数的笔记和素描,但是这些随笔,很少有令他满意的作品,最后他终于领悟了画家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使大自然再现于画面上,即令最伟大的画家也不能在这方面有什么成就。因为大自然有它自己的法则,它的含义与画家所表现的有基本上的不同。康定斯基大多数早期的实验,可说是失败而被否定了,但是他却从这失败的教训中,得到许多启示。使他能寻求一种超越表象的独特风格。
康定斯基于1896 年到达慕尼黑时,发现慕尼黑并不比俄国更刺激,当地人对法国印象画派茫然无知,只有传统的历史性绘画和肖像画才吸引人们注意。他最初在颇受人尊敬的安东·阿培(An ton Azbe)画室学画,但是不久就厌恶和其他人在一起作画,他的同学中有位俄国人,名叫亚兰斯基。稍后他在史都克的画室里认识了克利,不过当时他与这两人都无深交,感觉越来越孤独,不愿和任何人接触,也没有人给他任何忠告,只希望躲到乡间或留在家里,然而他不是勉强自己学习解剖,对莫依勒教授所传授的解剖学发生了一些兴趣。后来,他厌恶自己有如一个染料师般的受到严格限制,于是费了一番努力,进入美术学院选史都克(Franz Stuck)的课。史都克是当时德国最知名的绘画教师,喜爱并重视形象自发的相互作用,因而赢得了康定斯基的兴趣,他要康定斯基约束自己,不可太没有耐性与无节制地使用色彩,又麴他画黑白素描,并且希望他每幅画都要持续到最后完成为为止。
这时慕尼黑受外来新艺术风气的刺激,也兴起了艺术的革新运动。首先受到影响的是建筑与装饰艺术,然后是插图和海报,最后是绘画与雕刻。提倡此一艺术新观念的主力是杂志,于是用蔓状的曲线与洋溢自由的图案来装饰的建筑物开始出现了,康定斯基特别欣赏比利时大建筑家迪凡德的作品,他自己也得到新艺术鼓舞,替命名为“方阵”的一群艺术家首次展出所设计的木刻海报,便采取新艺术的风格。这张海报的内涵有意象征方阵即将攻出传统,在骑马出击的战土行列间,可以看到远处的一个碉堡,海报上蔓藤似的文字、镶嵌式的边缘图案与蔓状轮廓的着色人物相配合。“方阵”组成于1901 年,由康定斯基命名,直到1904 年仍相当活跃,举行过数次画展,深被莫奈与新印象派的席涅克,鲁东等知名画家所注意。但是这个艺术团体,并未能掀起太大的热潮,康定斯基不得不放弃替毕罗沙举办一次个展的念头。而他与几个同道创办了一所小型美术学校一“方阵”学院,也因为招不到学生而关门,不过在这所学校短暂的开办期中,他证明自己是一位出色的教师,在智慧与性格两方面,却显得相当成熟(当时他尚属中年人),虽然他的实际工作仍然带有一种实验性质。
他特别关心的是找寻最适于绘画的材料,他试验过熟石膏、干酪素、高岭土,甚至压碎的蛋壳,试用可与颜料有较佳调和的媒介。在他作风景画,描绘他短期或长期居住的地方时,他使用暗色而发光的厚涂,好像要使颜料具有最大限度的色彩层次,这使他能够隐藏各种暗示,让观赏者慢慢发现这些隐喻,虽然观赏者知道他想要表现的是什么,但往往不能够明白地指出。这种用力的、使用过度的技巧,使他所有的风景画,无论是莫斯科的阿希突克公园、巴伐利亚的村庄,或者后来的荷兰海岸拉巴罗,以及圣克劳德的公园,都有某种表现的规律性。
1901年,他采用了与油彩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技巧,以水调和颜料(即水彩)的画法。几乎从一开始这种水彩画,他就把作品列入自己所作的目录中而保存起来,他称这种画为“水画”。利用水性画描,使他的画面变得极端明朗而流畅,更发挥了色彩较大的渲染性与柔和感。这种画法也更适于表现带有诗意的想象中之景物与半音乐性之呼唤。这使他的画开辟了新的境界:中世纪的景物,或德国小镇中结彩街道上的游行行列,以及俄国民间传说中的神话和骑士的故事。
当然,他有时把这两种技巧混合运用,直接将颜料挤在画面上或用刀刮,形成厚层的油彩。他以此表现大片的种植地,浓密的树阴、大片的沙地或湖水。但有时他的笔触拉得长长的,并且像点描法的散列,而使光线透过来(有些近似德洛涅的早期画风,虽然此时两人并不相识),反映出水彩画法的柔和感。这些有力的处理现实的技巧,有助于背景的强调。面对这种背景,康定斯基为我们刻画出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及梦境中的骑士幻觉。
练习木刻和单纯黑白对比色的运用(如史都克所建议),使他所作的俄国风情画,有了更好的布局,因为木刻画启示了他如何在空间中配置各种人物。在这些画里,他使用提高地平线的方法来扩大画面,在地平线的前面,画一些开阔的道路与丰富的田野。各种人物的服饰及象征性的建筑与树丛,以同一平面加以处理,并密切地相融合在一起。当康定斯基用罗曼蒂克的造型来展开他的人物布局时,他将毕德米尔服装——披肩与大裙子一作为人物的一部分,成为叠置的或倒置的三角形之典型象征。因此在这些画里,虽有丰富的灵感,但是“构成”却占有决定性的地位。对康定斯基而言,“构成”一词本身就有一种奇妙的,虔诚的如同祷告的性质。他在画室中作画时,渐渐忘记对人物细节的描绘,越来越关心在画布上形成的一片片和一条条的色彩,尽可能运用各种方法将这些彩色予以明朗的组合。
1903年,康定斯基开始寻找灵感的新来源。离开慕尼黑后,直到1908 年,他不断地在各地旅游,行踪飘忽不定,最初在威尼斯,以后又回到奥德萨、莫斯科。1904年他在荷兰出现;从是年年底直到1905 年 4月,他畅游突尼斯; 1905 年夏天,他前往德勒斯登,秋天再度回到奥德萨; 1905 年 12月到 1906 年 4月,他住在拉巴罗;1906年 6月至1907 年 6月在巴黎;秋天又到了瑞士;从1907 年至1908年 4月,他住在柏林;随兴之所至而浪迹天涯。但是捕追艺术的意念,似乎更高于他的游兴,他的艺术始终遵循自己的一条正统的路线,虽然生活的背景在不断变动中。同时,他还与外界有些接触,他的作品曾数度展出(1902 年的柏林分离派画展、1904 年的巴黎秋季沙龙及1907 年的独立沙龙)。他向许多杂志投稿,包括法国的《新趋向》,并且在莫斯科和巴黎各出版一册木刻集。他与当时的艺术运动,似乎仅有淡漠的关系,马蒂斯、毕加素与勃拉克等所进行的重大实验,在康定斯基的画中找不到回响,虽然他在巴黎时有很多机会可以观赏他们的作品。在巴黎时,他住在瑟佛斯,显然无意与其他艺术家接触,离开慕尼黑就是为了逃避日常生活的琐事,他似乎畏惧再被这些俗务牵制得不可脱身。
康定斯基从最初获得灵感的地方,经过一两次易地后,以中庸之道来处理他的主题,似乎最能得心应手。因为那时灵感已无执迷的偏向,能够以更轻松自由的情绪从事创作。他的大部分俄国风情画,都是在巴黎完成的。不过,当时的巴黎仍然陶醉在俄国芭蕾舞的影响下。而狄亚吉勒夫的作品之律动、色彩和兴奋情绪的表现,使康定斯基重温了在莫斯科观剧的回忆。
在这一段积极旅行活动的时期里,康定斯基的艺术在表面上似乎没有太大的进展,然而在内心里却有了很大的收获,他在历史的宝库中找寻灵感之际,仍然在绘画的材料和技术上进行别出心裁的试验。这种热心的追求新目标,以及与当时画家们的惊人实验保持疏远,使他自己有了个人独特的见解。但在当时,没有人料想到他的成熟会带来什么,他的旅行毋宁是一连串的磨练,而民间故事中的英雄都不可避免地要经过这种磨练。康定斯基在这些民间故事中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信条,仿佛得到护身符一样,使他能够一跃而克服许久以来一直无法超越的障碍。
吴砺
202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