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画家全集·康定斯基》(下)
他认为艺术家应该表达他自己、他的时代以及艺术的纯粹和永久的价值。虽然绘画已经开始解放,但康定斯基仍然深知产生纯装饰或几何图形作品的危险性。他仍然拒绝脱离自然,因为他的力量即来自自然,即使他觉得可以自由地凭自己的意思改变自然。
希望一幅画产生一种意义的时代已经过去,画是一种自有其存在权利并影响观众的东西。创造的艺术虽然仍旧是神秘的,但是康定斯基早已看出创造艺术是一种有意识的过程,而艺术家将心满意足地去创造忘我的,并且能在身后继续存在的作品。
诚然,对于外物和艺术家间的关系,外物提供了一个起点、一个动机和一个基础。不过,这个外物的形象亦为假设的结构所左右,并且在被分析成为各组为部分,在被分割之前,是以一个整体存在。因此它所获得的意义,不仅出于记忆、教育或个人印象,亦出自某种内在的东西。正如歌德的格言“有其内亦有其外”,外在的现实,是内涵的表达。因此将物象的重量和重心,转移到创造出来的形象时,便会透露出在以前想象不到的特质。这些观念与“完形派心理学”的原理极为接近,今天,此一原理已被武断地引用于每种事物上。在谈到康定斯基这一时期的作品时,葛洛曼的见解很对,他以:一个哲人的口吻说,康定斯基所见的世界是一个力的宇宙,摆脱了感官印象的桎梏,从外物及其实质上分离开来,并依其周围的造型而获得经验。
康定斯基在他的每一件作品中,分别决定直觉与构图的各别角色,构图渐渐地变得更为重要。1911 年所作的题名为《印象》的多幅画中(以及未列入此类但性质相同的其他画中),给予康定斯基灵感的主题(通常是在一个标题下注明)仍然是可辨认的。人与物的轮廓,虽然有些地方特别加以强调,但还是渐渐地变为暗示。色彩则画出轮廓的外面,不完全照轮廓线描绘,使色彩本身变得更富有表达力。他以极大的敏感性、暗示性和技巧。处理得生动,明朗而流畅。我们绝不可说康定斯基对人与物的简化处理,变成了符号或象形文字。因为他所画的形象,没有两个是相同的,而且均具有生命,有时甚至带有浓厚的传奇性或某种程度的宗教意义。
在这许多画里,虽然神秘的因素始终存在,但是它是以变形姿态出现的,已无神圣的内容。巨人、天使、骑士和墓石、渡船、刀剑等的轮廓,现在几乎无法辨认,但却深具美的韵律。它们组成了丰富的结构,表现出一种宇宙的愉悦感,有时则表现出一种近乎惊恐而怪异的不安感觉。
批评家们认为,康定斯基的艺术在1911 年已达到登峰造极。如呆我们比较他此时只有相隔几天所作的两幅画《罗曼蒂克的景色》与《抒情》,我们会发现,两幅主题几乎完全相同的画,表现出来的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前一幅画,虽然有动的效果,但却是一些片断的印象,且其结构似乎分得非常详细;而《抒情》一画,则是一个印象的综合,非常的洗练和简化,寥寥几笔,已完全表达出马与骑士的一跃,马与人构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整体,长长伸出的马颈,用骑士身体的重量加以平衡,马与骑士神话似的向空中一跃,置身于不毛的地平线和细长的树枝上方,几片暗示性的色彩,已足够创造出空间浩瀚的印象。
《即兴第二十号》(题名为《马群》),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表示马匹的线条,并不画在空白处,而是画在底色上。仿佛像史前时期穴居者在壁上所画的野兽和有关神秘仪式的符号,但在191 1 年,拉斯柯洞窟的原始壁画尚未被发现。这些轮廓线条,增大了强调性与表达力。两匹马一——匹淡色,一匹半深色的搏斗,仅用几个杂乱的马头与近乎电影中反复映现的马蹄动作暗示出来,用最简洁的线条,把向后扭曲的马头马颈,形成一块单独的明亮彩色,除了眼窝的地方外,都是一片淡白。总而言之,这幅作品使我们滦为激动,刺激起我们对天地之初兽性宇宙间歇性遗传的回忆。
同样的,在《印象第五号》一画中,色彩的铺陈极端巧妙,以斜的笔触,把色彩涂出大小不同的块形,区分出草木、山与房屋的轮廓,而不是沿着轮廓线着色,化除了任何独立的和分裂的外形,代之以彩色的变化与重叠。画中的着力点,透露出物象内在的律动,在这些作品中,康定斯基运用最经济的手法,加上体裁纯净与弹性,获得一个特殊的强烈感。
从他1911 年 6月及11月所作的《构成第四号》与《构成第五号》,更可明显地看出他的多种处理方法。康定斯基自认为有价值的《构成》绘画,为数不多,但是他却很重视这些画。他在1909 年所作的第一幅《构成》,已经散失,第二幅及第三幅(1909 年至1910 年)充满象征主义色彩。《构成第四号》很显然的是一幅杰作,这幅画左右两部分代表了不同的意义,象征从行动的狂澜至死亡的平静。中央是一座深蓝色的圆顶山。顶上有巨大的立体形建筑弥补空虚,那圆顶山坡上的红点,则是莫尔诺景色的暗示,表示山村的红色屋顶。在此画中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位艺术家的基本印象,与他走向抽象倾向之间的冲突。画的左面,用少数几根错综的线条所暗示的马匹,跳跃在以几根直立的线条所代表的树木与有虹的山谷之上方。前景中间的两支长矛,将画面平分为二,一边充满行动,此画幅题为《战役》;一边较为平静。静的一边(右边),有巨大的半倾倒图形《像两个人影》,代表死亡者。而在黄色的山后(最右边的山),有一半像树,一半像人的直立图形,也代表死亡者,天空染以巨大的旋风式的色彩,使人感觉到温暖。在这幅画中的夸张表现,也许可以说康定斯基心灵上的领会,是超感官的,因此他画中的人与物,随着他们的重要性而有大小,同一画中的物象,并不依照相同的观察比例,而是用了两种不同的比例画出。
1911 年底所作的《构成第五号》便没有这么明显。画面上紊乱的色彩,好像由神秘的海潮推起的波澜,没有实体的建筑物,整个的构成似乎虚悬于空中。这是一幅由许多横断面构成的画,有几乎无从识别的延展和蔓藤似的线条,但是这一切都被一根粗大的黑带联系在一起,这根黑带从地平线的深处,蜿蜒伸展至前景。此画中的造型虽然仍暗示着人物、房屋与山岭,但却不能很清楚地辨别,并且变化繁复,好像出自内心的刺激,突然各有其自己的意义。满张的帆、乱发或绿黄色园地,黑色变成了一个重要的特色,而以原始的形状出现,成为一种触媒剂。
1912年所作的几幅重要作品中,又出现了黑色,甚至使用“黑点”,“黑弧线”等名称。后者,黑色的弧线联系了三个不同的世界,三个在虚无中旋转的对立世界:其一是纯空间的,几乎是几何图形;另一为暗示地球,色彩变化极多;第三者像是一个巨大的人体。这些冲突
的形体,被一个太阳照耀着,这幅画的草稿被命名为《洪水》。
1912年所作的“即兴”画中,构图的特点是运用一些粗大的线条。在此类作品中,所画的人物比较明显,再度能够看见山、教堂、塔的轮廓线,并且还有一些新的细节出现,如《即兴第三十号》中的钟和炮架,这些细节是直觉的而非描写的。康定斯基自己曾断言,这些细节从他的笔端自发地跃出,很可能因为当时大家都在谈论战争,这件事也显示出他当时所经验的精神之紧张。《即兴第三十一号》是一幅用适当的光度处理的海景。能看出船只的轮廓,此幅画题为《海战》。最后,《小小的喜悦》这幅画,又使我们回到有圆顶教堂的莫斯科与浮着三桨船的河流。但是现在对这些主题的处理完全不同了,它们变得更超然和简化。
康定斯基在1913 年所作的两幅重要作品,定名为《构成第六号》与《构成第七号》。这一类的画,他在此后又作了三幅,那是在1913 年、1936 年与1939 年。1913 年作的《构成》画,是他作品中画幅最大的一幅,构图极端复杂,包括各种极难解释的转位物体。他在作这些画之前,都先画草稿,使画面的每一基本部分达成统一与均衡,当然将各种四散的形体合并在一起,所能做到的仅止于此。因为细节如果能识别的话,则会保留太多的个体性,不可能融入整个运动中,这个运动充满了暗示与等价,因而变得迷乱和混乱。所有这些叠置与变化的形态,造成一个极端困难的画面组织问题,康定斯基必须逐步地审慎从事,以极为技巧的构图,完成每一幅画。
有一次,梵顿格勒摹仿他的《构成第六号》作了一幅画,将它与布鲁塞尔艺术馆里的布鲁吉尔所作的《叛逆天使的死亡》一画并置,以显示两幅画的构图是如何的相似,而以此自娱。同样地,《构成第七号》也可以与鲍许的某几幅画并置,因为他使用了椭圆形的造型,而这些形状中又包含各种延伸的形状。总之,这些相似只是某种类似状况下偶然的巧合。也就是说,两位画家都渴望揭穿宇宙的秘密,并根据画面上的分布,去发现新的、改变了意义的表达法。事实上,画家利用这种手段,达成了具有自然现象之力的视觉的创造。然而基本的灵感是持久的,那两幅《构成》画的主题,很可能是《洪水》与《最后的审判》,但是,不用实实在在的描绘方式,而是运用了转位的、夸张的与合奏的方法。
康定斯基在作《构成第六号》之前,曾经先在玻璃上画了一幅初稿,清楚地暗示出裸体的人物、兽、棕树和雨点(此画现已失传)。在这段时间,他常借助描绘玻璃画的技巧(借用以巴伐利亚民间艺术),以试观在透明的玻璃下色彩所具有的表达力。同时可以极自由地泼上或描上黑色,《构成第七号》也有许多构思的画稿,包括素描和水彩,至今仍留存着。这幅画几乎是超人的成就,将各色各样的形体结成一片,有如一首伟大的交响乐。每个形体有它自己的法则,但是在一个强大的冲力中,能化全体为单一,画面上充满着律动感,散裂着多彩的延伸,中央叠以黑色的点和线,获致强调的效果,给人的整个印象是:各色各样的形,散而复集,没有定法,只有旋风似的呈现,杂以火焰似的光辉。如果这是世界的末日,那么世界并不是在虚无或死亡的冷淡中结束,而是在无节制的饱食中结束。很明显的,康定斯基已到达了一个高峰,一个他所能走的尽头,然而他在当时仍然尝试其他的途径——形的抽象和简化,期望自己能够克服这种激变,战胜这种危机,并以鲜明的和“具体的”形式,来表达他的信念。P110
回顾:康定斯基的自述
大学时代的我,专攻国民经济学,另外也爱好罗马法、刑法、俄国法制史等。这些学问带给我不少的喜悦和启示,至今回忆起来仍有无限感念,但是对于艺术的首次接触,其获得的感动更是永不褪色的记忆。
那时有两件事带给我很深的体验,让我留下一生深刻的印象。一件是在莫斯科举行法国印象派画展中,我看到莫奈的《麦草堆》;另一件是在莫斯科宫廷剧场里聆听了华格纳的歌剧。
当时我只知道一点俄国写实主义美术(如李斯特的肖像画),看到莫奈的《麦草堆》,突然使我真正发现到什么才是“绘画”。那时我不了解画家为什么要这样画?我只觉得这幅作品欠缺明显的对象,但画面却很完整,它不只感动人,甚至在人们的记忆中,在无意识中,都能刻画出不可磨灭的强烈印象,使我在童话世界中所感受到的经验,又重现在画布之上;华格纳的音乐,也使我忆起童年的经验,这两者的强烈诱惑力,使我对艺术产生了热爱。
童年时代,我常有许多奇怪的幻想。中学时代的我很喜爱绘画颜料和用具,因为它能画出具有魅力的美,但是我作画时常失败。记得一次我用水彩描绘有斑点的白马,在接近完成时,我把四只马蹄涂成黑色,后来变成四个黑色斑点,反而看不见马脚,完全破坏了画面,使我感到绝望。几年后,当我知道了印象派画家不用黑色作画时,我真是觉得心有戚戚焉,后来当我面对画布上的黑色时,往往有触及灵魂的感受,童年时代的这种体验,给我的人生带来深远影响。
从1910 年到 1912 年我在慕尼黑时代,很多的创作工作都是在深夜里完成,直到十分疲劳才肯上床,没有作画的日子(虽然极少)真是浪费时光,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后悔。当时天气好的时候,我每天到慕尼黑市街画一两小时的速写,回到画室把心中的感觉画成油彩,因此风景画较多。当我走回画室时,常像手持猎获物的猎人,心中只想着要如何完成它,经常都是在一半意识、一半无意识中,想起构图的方式,又经过在画面上的实验,才完成正式的“构成”作品。因此这种“构成”绘画能传达我内心的颤动,也掺杂了我的梦幻与懂憬。
我夸张自然风景的色彩,是为了表明色调有如音响一般可以自由控制强弱,但是却遭受许多奇怪的批评。慕尼黑的批评家认为我的华丽色彩是受拜占庭美术的影响;俄国的批评家则对我加以非难,认为我受慕尼黑美术的影响是非常堕落的。我对这些恶意的批评始终保持冷静的态度,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我的创作意识。
到伏洛格达旅行,见到那里的土壤,造型朴素的民间艺术,对我来说真是一个难忘的记忆。村庄中的居民穿着的衣服色彩、奇妙的装饰花纹、桌子、椅子、围炉和棚架的装饰,还有壁上的战斗图像,种族的英雄和原始歌谣,都使我发生兴趣,那些色彩和构成要素都非常奇异。我发现如果将对象施以强烈的色彩,可能会改变对象的本来面目,而产生另一种印象。我长年都是一个鉴赏家,常在作品中散步,甚至忘记自我而融于作品中,追求一种表现的可能性,使我产生无视作品中对象的能力。
在慕尼黑时,有一次我在画室里体验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光景。薄暮正在消失,我刚画完画,带着画箱回到家里,我陷入沉思中,仍然想着刚才所画的作品。这时我突然看见墙上有一幅画,异常的美,有一种内在的光辉闪烁着。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走近这幅神秘的画作,我只看见形和色,因为我无法认识它画的是什么。猛然间才发现原来是一幅我自己的画,只是被倒置了而已。次日清晨,我试图回忆昨日薄暮时的印象,但是并不完全成功,甚至再把那幅画倒挂时,我还是能认出其中内容。于是我肯定的了解,是物体的形象损害了我的绘画。(节译)P158
吴砺
202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