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与静默:委拉斯开兹沉思录
——读《委拉斯开兹:画家中的画家》有感而作
第一部
一
我第一次遇见他, 是在八十年代初—— 不在马德里, 而是在一本旧的美国书里, 《大画家传》。 二十位名字, 二十团火焰, 在英文的诗意中颤动。
那个我总记不住的名字—— 委拉斯开兹, 在其中默默现身。 直到这次翻开画册, 百幅肖像, 他终于走出历史,站在我面前。
第一眼的感觉是: 这是一位十七世纪的摄影师, 在快门尚未发明之前, 便已捕捉住灵魂的光。
那时的画像, 尚谈不上艺术, 先是一门手艺—— 像金匠,像陶工, 靠多年苦练, 才能画得真、画得活。
而中国, 在西方传教士带来油画技艺之前, 几乎所有人物画像都长得一样。
是啊, 即便在欧洲, 传神的人像画也只有五六百年历史, 比我们以为的还短。
我望着他的自画像—— 翘起的胡须, 沉静的眼神, 不冷, 却能穿透人。 仿佛我全身的秘密, 都在他的凝视中暴露无遗。
他十七岁拿到画家执照, 十九岁画下《煎蛋老妇》, 锅里的蛋仿佛刚放下,热气未散。 二十岁,《玛达与玛利亚之家》, 桌上的鱼, 像刚从市场提回的鲜货。
年纪轻轻, 技艺已臻极致。 他把静物画得像实物, 自然也能让人物活起来。
但那些王子与公主—— 太拘谨,太呆板。 他画成年人的复杂入骨, 却只能让孩子 摆出未来统治者的模样。 那是一种艺术里的回避—— 现实的政治, 潜伏于画布。
《教皇英诺森十世》的目光, 让人难以忘却。 《纺织女》的空间与光线, 教会我何为构图、何为前景与深远。
画册读毕, 我沉默良久。 他画得太好了—— 好得像照片, 反让我失去了惊叹的冲动。
如今, 一个孩子拿起手机, 就能拍得更快、更清晰、甚至更逼真。
我们每个人, 都可轻易拥有属于自己的肖像; 这在当年, 是皇帝的特权。
如同今日一颗子弹, 轻易胜过张飞十八般武艺—— 技术,让天赋变得廉价。
但技术只服务现在, 而他—— 为逝去的那个世纪, 留下了永恒的面孔。
哪怕有朝一日, 所有照片都成了尘埃, 他自画像的目光, 仍将注视着我们。
他或许是第一个 将画笔从神祇与圣徒的头顶, 转向普通人脸庞的人。
小丑、侏儒、纺织女工—— 和国王、公主 站在同一幅画中。 同样的尊严, 同样的真实。
二
1599年, 他出生于塞维利亚。 十三岁学画, 十八岁娶师傅之女。
1623年,进宫廷, 画风愈加庄重、幽深。 他为皇族画像, 色调低沉, 笔触柔细如丝。
意大利之行, 是他的转折点。 回来后, 他拥有了自己的语言—— 一种写实而含蓄的光。
第二次前往, 他看遍了千年艺术珍宝, 回到马德里时, 已是自成一家的巨匠。
那段岁月, 他画下《教皇英诺森十世》、 《镜中的维纳斯》、 《玛格丽特公主》—— 每一幅, 都几近无法临摹。
晚年的他, 笔法更轻、更净, 无需多言, 画布就是沉默的语言。
他的时代, 是巴罗克。 但他,在华丽背后, 守住了写实的根本—— 一种真实, 后来被印象派继承。
马奈远赴马德里, 站在他的画前,沉思不语。 回国后, 印象派的火种便悄然燃起。
他的伟大, 不在于生前荣耀, 而在于死后仍能对未来发声。
他的技艺, 穿越三个世纪的前卫艺术, 被自然主义、印象派、未来主义 反复提及、不断延伸。
他不只是西班牙的宫廷画家, 而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先知。
第二部
一
他不像米开朗基罗那般雷鸣, 也不像卡拉瓦乔那样燃烧。 他悄然立在角落, 如黄昏走入长廊, 不动声色, 却令人驻足。 他只画他所看见的。
不是神, 而是国王疲惫的双眼; 不是圣徒, 而是侏儒、小丑、 与满手老茧的纺织女。 他们的影子, 温柔、厚重。
他来自塞维利亚, 从陶罐与阳光中学会“看”。
十九岁, 他画下一枚蛋, 让人听到无声的咝咝声; 一张脸, 普通, 却令人铭记。
宫廷召唤时, 他没有奉承。 腓力四世在画中—— 高贵,却真实; 像披着王袍的凡人。
教皇凝视画布, 仿佛在说: “你画得太真了。”
他画下自己作画的样子, 而在《宫廷侍女》中, 他也画下了我们—— 观看者, 与被观看者。
镜子, 戏法, 一幅油画的哲学。
他的天才,藏在克制中。 光线温柔落下, 只够唤醒灵魂, 不惊扰梦境。
他笔下的现实, 不是戏剧, 而是“在场”。
他的小丑,不被嘲笑; 他的侏儒,不被矮化; 他的工人, 也不是背景。 在他平等的目光中, 人人皆王。
马奈远赴马德里, 站在他的沉默面前,学习倾听。 印象派,从他松散的笔触里, 听见了风暴将临的低语。
他从未知道, 自己已悄然改写了一切。
他画画, 仿佛真相, 本身就足够了。
二
没有雷鸣, 没有光环, 没有引人仰望的华丽手势。
委拉斯开兹步入画布, 如清晨的第一缕光, 慢, 不请自来, 却不可抗拒。
他不画赞美, 只画见证。 教皇与乞丐, 公主与小丑—— 都在他的画中, 以同样的宁静、真实呈现。
他出自尘土, 却早已学会凝视。 学会油彩之前, 他已能读懂事物的沉默。
他画的蛋有思想, 他画的鱼带着盐的气息。
宫廷召唤, 但他始终未低头。 他画的国王,是疲惫的人; 画的孩子,背着命运的重量。
他带回的是一种沉默, 一种真相说尽后的沉默。
在《宫廷侍女》中, 他站在画中, 手持画笔, 凝望着我们 正凝望着他。
焦点已不是“谁”, 而是“存在”。
他晚年的笔触仿佛在画空气, 印象派称他为“画家中的画家”。
他们从他的克制中, 读出一种反叛—— 一种由耐心构成的反叛。
他为被忽视者赋予尊严, 不用言语, 只靠目光。 他们站在画中, 如你我一样—— 完整,真实。
他是世纪间的静默, 是现代展开前的暂停。
他不画人们想被看见的模样, 而是画他们 在无人注视时的真实。
如今, 即便我们有算法、有高速镜头—— 他的画布 依旧比我们更深地呼吸。
他从不追逐荣耀, 他只是等待—— 等真相 坐定, 然后被看见。
附: 《委拉斯开兹:画家中的画家》/徐芬兰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7(世界名画家全集/何政广 主编)
吴砺 202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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