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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翳呼吸之处——为谷崎润一郎与世界影像而作
——观《谷崎润一郎谈日本美学》
一
我第一次 对日本建筑有清晰的印象 并不是在日本, 而是在北京国际园林博览会的日本馆。
谷崎润一郎,1885—1965—— 他所赞美的 旧式日屋阴影之美 和现代中国的水泥城市 几乎没有关联。 在乡村老院子里, 你也许还能看见 阳光与阴翳的对照—— 但中国的屋檐高耸, 而日本榻榻米与木构的房间 贴近地面, 那种阴翳的气息 全然不同。
九十年代末, 我在美国硅谷 住过一幢六十年代的单层木屋, 窗子很低, 折叠床离木地板 只有半尺的悬空—— 一种意外的 日本式的美感。 那是美籍韩裔的家。
在自然里, 我在云南高原 见过晨昏的山影—— 无与伦比。 在平原, 清晨的阳光 透入荷叶的下方, 光与阴翳交织的 完美瞬间—— 至今仍在眼里。
昏暗的光, 极洁净的房间, 四周的静默—— “阴翳” 是从日语而来的词, 有它独立的境域。 谷崎甚至在旧式厕所里 看见别样的美—— 那是我从未想到过的。
旧日本的房屋 总与禅意相依。 禅的空间 让人自觉: 我,与自然同在。 而这种自然 不是西方现代的“景物”, 而是与人的精神 互相交感的存在。
也许中国作家 很少用西方的视角 去探掘中国传统的美学—— 除了王国维。 他在《人间词话》里 创造了“意境”这个词, 为中国词 立下审美的脊梁。 其余的人 似乎未能构筑 完整、独特的 中国美学理论。
谷崎说, 日本的美 不在实体, 而在阴影。 也许极端—— 但必须静下来, 才能看清。 我们早已习惯 急促的节奏, 很少静下来 触摸生命细微的边缘。
二十世纪的中国 几乎拆毁了 所有明清民居—— 连墓地也不留。 物质的传统 几近消失; 剩下的 只是元明清的封建思维—— 反而顽固不化。 身穿洋装, 住在洋房, 心却仍是封建的心—— 这是二十一世纪 中国文化的模样?
光与影交织的美—— 是谷崎眼中的日本。 它真的是 日本美学的根与主调吗? “我们已失去阴影的世界,” 他说, “但我愿在文学中 将它唤回。”
在这部纪录片里, 他做到了—— 用想象 为我们造出 那座旧日的日本屋, 让光与影 重新同居。
我也在想—— 能否用十年的时间, 写一本 属于自己的《人间诗词话》, 像谷崎那样 提炼中国美学的根影? 也许我能 把我见过的美 都说出来, 用清简的文字, 明快地说。 是的—— 这是我 可以做的事。
二
谷崎说—— 美不在于物, 而在于它们之间的空气, 在于那层 由阴影投下的 无重的皮肤。
在旧日本的屋子里, 天花低矮, 屋檐深垂, 光不会急急闯入—— 它飘来, 停下, 犹豫。
障子模糊了太阳, 抛光的木板拒绝闪亮, 甚至厕所 也可以成为一间 隐私与自然 安静对坐的小室。
这里的美, 不是揭示, 而是暗示。 不是文艺复兴舞台灯 那种高声的亮, 而是半闭的眼 让你自己 去补完那一幕。
西方的眼睛 懂得“明暗对照”—— 光与暗相抵, 让肌肤圆润, 让圣者从画布中走出。 而这种阴影 不喊叫; 它抱住你, 像一个停顿, 在念头变成言语之前。
我想起中国, 园林里阴阳的平衡, 在那里,阴影倚靠着, 却不称王。 想起伊斯兰的庭院, 格子窗, 光像面粉一样被筛下—— 一种生于炎热的美, 华丽多于简素。
想起欧洲, 卡拉瓦乔的黑 是向光敞开的伤口, 荷兰的屋子 用柔和的日光 好像清晰 才是最真诚的礼物。
而如今, 在卒姆托、波森的简约线条里, 西方的极简 借来了日本的幽暗, 却打磨得太光滑—— 一种没有岁月风痕的静, 像被封存的静止。
谷崎说: “我们已失去阴影的世界, 但我想在文学中 将它唤回。”
在他的世界里, 不可见的并非缺席, 而是另一种在场—— 黑暗中的慢脉, 空气上的纹理, 一个 让眼睛停下、 并开始做梦的地方。
附:
吴砺 2025.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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