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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23 08: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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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就沈从文的凤凰边城
2001年金秋,我与斗哥儿、曹夫子两位朋友,随专题文献片《杨开慧》剧组的李导演去湘西度假。在一个晴朗而轻松的上午,我们一行乘上张家界前往吉首的火车,夕阳西下时分,抵达凤凰县城。
站在大桥上眺望着古城,只见一湾碧绿的沱江金光灿灿地绕城流过,江边三三两两的小背篓边有人在浣衫洗菜,带蓬的小舟缓缓地划过静静的水面,一线残旧的吊脚楼簇拥着金色的三拱虹桥,江畔的城楼则牵住了一缕缕嫣红的流云……。此情此景,让我的心中不知不觉间涌出了一种似曾相识而又无法言喻的思念。这是我从未踏足的一方水土,此刻,又有什么从心中发芽吐蕊呢?
十一月下旬是湘西的多彩季节,但却是旅游人群退潮的清静日子。在凤凰的几天里,我们才能得以悠闲地徜徉在那青石板铺开的小街上。小巧清雅的小院隐进了小巷深处,街头是特色不多的琳琅商品和一些崭新的仿古小楼。与世外相比,十年前这个还寂寂无名的边远小城,正步履迟缓地在追赶着时代的更迭。也许正因为她的迟缓,这里还留下了几分古朴,几分静淡,几分淳厚,因而还有几分亲近。走出小城,走进山里,从黄茅坪到都罗寨,还有苗家、土家的石头墙,大头巾,刺绣围兜和包谷酒。黄丝桥的城墙石缝间,还挂着萋萋荒草和朵朵野菊……。在这样厚厚实实的乡土情怀的包裹之中,小城凤凰还没有变成一道岁月的布景,仅供游人们去留影存念。更迭中有什么东西已流逝远去,似还需要清夜扪心,头枕着沱江潺潺的水声细想。
其实,凤凰之美,还是美在那条清清的沱江。来凤凰前,无论看过多少关于此间的摄影作品和抒情散文,但是这一带清流,却依旧是无法想象的。你想不到她是多么清澈和温柔地托着一叶扁舟静静流淌,想不到那浅浅的水底一簇碧绿的水草,是多么温顺地被水流梳理得婀娜多姿;想不到倒映着塔影,楼阁和蓝天的水面上,从哪里漂来那么多绚丽的秋叶;更想不到这水的秀媚灵气,是如何生养出一代又一代优秀儿女。像沈从文、黄永玉这样的风流才子,象宋祖英那样甜亮的歌喉。沱江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绿色的江流,她无须背负着类似“浣花溪”这样美得让人心跳的盛名,就以一条绿色的素笺,记载着那已逝去的朴实无华的历历往事。
沈从文的墓地就依偎在静静的沱江边。它并未借助南华山的一片高地,来俯瞰人间和故土。从江边拾阶而上走进林间,就可以看到黄永玉为沈老树起的碑刻“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再登几步,有一块未经任何雕凿的苔痕斑斑的五彩花岗岩原石,立在野菊草丛中。“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 沈老的名言饱蘸着沱江幽静的浓绿, 在石头上勾勒着。渗透出先生那温文尔雅的儒者之风,融汇到随时可以亲近的清清江水之中。墓地朴实得仿佛是那河上飘流着的珠矶字句的行间,毫不经意点上的一个句点。一个从沱江边走出去当兵的孩子,就这样, 以一个让人敬仰的学者和文豪轻落的句号,回到了故乡。老人静静地睡在沱江绿色的怀抱中,到底什么巳经逝去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城那深深的小巷里有一个幽静的院落,侧房的厅堂里悬挂着沈老的孙女沈虹的一篇《湿湿的想念》,那娟秀的小楷在湿湿的雾气中,娓娓道出亲情的诉说。它浸润着我心中尘封巳久的干枯种子,使之在一个边远陌生的小城中发芽。已经感觉到一种曾十分熟悉的儒者、长者的亲情又在牵扯着我,一种绝不张扬绝不矫饰只是平和地在心中酿造的情怀又浸漫过来。沱江边上,一种深深的想念由此而生。
二
想念是什么? 想念就是去看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在所有的想念中,最令人心里隐隐作痛的是回头去看。
“逝者如斯”,在所有的江边,人们当然都可以这样去咏叹。人们相携着走在艰难的旅途中,一只牵着的手突然间消失了,禁不住泪花闪闪一步三回首,眼前又有了那湿湿的雾,笼罩着尚能感到温热的往昔,这就是想念。
在凤凰城墙根儿下的江边客栈里,我们曾看到一篇录相。沈老的夫人张兆和带着孩子们,在一叶扁舟中,把爱人的遗骨和花辨洒进沱江的清流之中。那很象一些散落的诗行,被无声滴落的泪珠打断,飘向那无法寻觅的远方。我的心被深深地触动着,我回过头去,抹掉满脸的泪珠,却看见了远到朦胧的一户人家的悲痛往昔。
那是一个阴霾的日子,我的父亲在腥风血雨中溘然离世。那时,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和“历史反革命”的批判专栏巳经油印成篇,实施“逮捕”的批判大会亦在密锣紧鼓中筹备着。“士可杀,不可辱”,作为一个高明的医师,父亲在这一切到来之前,悄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的确是悄悄地走的,在他离开的时候,他五个心爱的孩子没有一个在他身边。当我扑到父亲的怀抱里,他巳经无法回答,消瘦的脸庞上还挂着泪珠。割舍妈妈和我们,我不能想像那一刻他的撕心裂肺……。 当然没有鲜花,没有诗行,也没有阳光,甚至连一丝风也没有。在铅灰色的天空笼罩下,我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为我的父亲在长街送行。在乱哄哄的街头,我拖着一辆板车,父亲用白床单蒙着躺在上面,我和两个小伙伴默默地送他出城去火葬场。在那些日子里,去世的人同样要“政审”的。火葬场给父亲的单位去过电话,“历史反革命”是不派灵车的。非但如此,他们也不能给父亲火葬。欲哭无泪的我, 陪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和姐姐度过了极其痛苦的两天。当我接到通知赶到火葬场,却见到父亲躺在血泊中。有人告诉我,刚刚实施了解剖,父亲的头胪被打开,为了“政治结论”要确认是脑溢血,还是“畏罪自杀”。父亲身着的仍是那套墨绿色的中山装,全身湿沥沥地用水龙头冲过,一块块红色的血痕还在他的头下……,但他仍是安祥的,象他活着时一样的稳沉儒雅,仿佛巳没有那种总是挥之不去的忧郁和苦痛。只是我却痛苦到近乎麻木,当我终于接过那个滚烫的骨灰盒,捧着它走向几十里外姐夫老家乡下的小山村时,我的眼泪才第一次滚落下来。
我开始失声大哭,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还有谁象父亲一样痛爱我呢?
所有和父亲一起度过的日子,在那一刻一起涌到心头。儿时我发高烧,父亲用纱布挤出广柑汁, 一勺勺喂到我嘴里。当保姆被赶走、母亲又下乡“治肿病”的日子里,从未做过家务的父亲晚上查病房回来,笨拙地为我搓洗衣衫。在我们挨饿的“大跃进”年代,他让十二岁的姐姐在冰水里洗元白菜帮子,煮上一大锅,甚至自己下到厨房,做出安徽的小米饼汤来。过年的时候,他在灯笼里亲手点燃小红烛,让孩子们的笑声围着小方桌随烛光暖暖地荡开……。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就这样突然远逝,再也看不到父亲那博学睿智的和蔼目光,再也听不到他那乡音淳厚的亲切话语,再也感受不到他那温热的大手抚摸我的头发,再也没有了那种保护我、关切我、帮助我的无私而深沉的父爱了。我无法止住流淌不息的眼泪。就这样走过几十里沟沟坎坎把父亲的遗骨送到了墓地。 父亲的墓地在长江边上一个小山湾的竹丛下。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老人家孤独地长眠于此,墓前只有弟弟植下的两株翠柏陪伴着他。回家扫墓时,乡亲们告诉我,这一带的老乡有个头痛脑热的,常有人到父亲的坟头拔几株野草回去煎水治病。父亲生前是一个从中央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医术高超的名医,他曾挽救过无数病人的生命乃至他们家庭的幸福,虽然他最终没能挽救自己,但死后却依然得到乡亲们的信赖和爱戴,父亲可以安息了。 近些年我很少回到那个童年和少年时生活过的小城,那些长江边上重重叠叠排列着的吊脚楼、木板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湿湿的大雾在冬日里依旧复盖着奔流不息的江水。在雾中,我常常感觉到父亲又回到我身边,感觉到父亲拿着通红的桔子,微笑着逗孙女……。父亲不是一个伟人、一个名人,他只是中国一个普通家庭里的一个伟大的父亲。他没有沈老那样的名望和地位,但是,他们是极富儒者大气的同一代人。这一代人或者说许多人家许多父辈的那种儒气,是一种平凡,一种心境,一种人格,一种自尊,还有一种对命运的韧性极强的平和抗争。远在千里之外的凤凰古城,远在这薄雾轻绕的沱江边,在向安息的沈老鞠躬之后,我禁不住默默回首,去寻觅父亲亲切的身影。
这就是想念。
三
站在沈从文故居的小院中,可以看到中堂前悬挂那一代大儒舒心的微笑。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评价老先生的一生,他毕竟是幸运的。这种幸运,按我的理解,无须去提他那名满天下的学术成就和声望,虽然这其中也不乏幸运的成分。他的舒心,应当来自那清秀动人的张兆和,以及最终回到山清水秀的故乡怀抱。前者,也许使他最终以一篇《边城》,一个“翠翠”万古流芳。而后者,则叶落归根地永远地守护了沱江的清碧。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象他这样坚韧地熬过严冬,走下沅水又走回沱江的。他没有战死沙场,而回到了故乡。想一想那十里长街上亿万人恸哭着送走的周总理,祖国大地的江河湖海似乎都能寻找到那慈祥的踪迹,但在淮安的小院又何曾再安顿过它的主人呢? 我记起一个美国电影《祖孙二人组》,爷爷在临终前,很艰难地对孙儿说出了“我为你骄傲”,这样来表达了几十年从未说出口的爱。而爷爷去世后,孙儿并没有眼泪,只用爷爷教过的悠长的口哨声,把老人的灵魂引向那白雪皑皑的大地,引向那遥远故乡他钟爱的面包房。魂兮归来,唯有故土。这不是中外老人的偏执,故土确有不能替代的善始善终的情怀。
站在幽静的小院中,我仿佛又看见了自家院落里那棵树形高大, 圆如华盖的栀子花来,每年端午节前,那两棵更高的梧桐还未飘絮,栀子花硕大而洁白的花朵却开始满院飘香。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却说,老家大院里桂花盛开时节,比这要香得多呢! 就连阶前的几口大缸养着的荷花,在盛夏吐艳绽开的时候,那种清香才真是醉人。父亲给我说这些话时,我注意到完全不是他告诉我们早年他与妈妈过秦岭时,夜宿客栈听松涛的那种漂泊感,而是一往情深地沉浸在故土的芬芳之中去了。
我们的祖籍在安徽舒城,是三国时“小乔初嫁”之地。当然不仅有赤壁“周郎”,附近的[color=red]“桐城学派”[/color]也极负盛名。一九五九年,即在我父亲离家乡巳有十年时,我与妈妈回家探望爷爷、奶奶。爷爷那时已年过七旬,常思念儿、孙到老泪纵横。父亲的想法是,即使父亲不能前去,也要让爷爷一见孙儿。
那年冬天,妈妈用一条大红围巾围在我脖子上,就顶着凛烈的寒风带我走上了江轮。临行前父亲送我们到码头,把两只精致的手杖交给我,说是送给爷爷的。但那时,由四川前往安徽仍是一条漫长而艰难的旅途。在安庆乘汽车前往舒城时,我因晕车却丢了手杖。待我见到爷爷,只好躲在妈妈身后。而爷爷却拉着我的手,走到书房的手杖架前,把那些古拙的藤条手杖一条条拿给我看。此时我才明白,我见到的是一个不会生气的爷爷。
爷爷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单是那白髯飘飘,已是君子风范。安徽老家是一个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有爷爷极大权威的宠爱,包括奶奶在内的其他亲人很少有机会与我亲近。晚上,爷爷不顾我尿床,总要带我睡觉。记得我用同伴告诉的办法问爷爷,您把胡子放在被子里睡呢? 还是放在外面?爷爷显然没听过这个笑话。此法真让老人犯了踌躇,折腾了一宿未眠。但清晨起床,依然见到爷爷每日的晨课,即两篇几近字帖的恭正小楷。吃过早饭,爷爷牵着我的手走上街头,常有人十分恭敬地给爷爷打招呼。每当这些时候,爷爷总是很得意的把我推向膝前。“好一个漂亮的孙儿啊”……街坊和亲朋们夸着,爷爷捻着白胡子早就合不上嘴来。
记得那时舒城极小,一条十字大街就是全城。走不了几步,似乎就到了郊外。冬季的原野里,有一种我从未领略过的肃杀苍凉。一座古塔孤零零地耸立在原野上,塔檐的风铃在寒风中叮咚作响。没有象沱江这样美丽的小河流过原野,大地上乃一片黄尘。我想起父亲说起过的大院。就缠着爷爷要去看看。此时爽朗的爷爷一下变得很小心,他带着我七弯八拐走到一条街上,在一个有人站岗的院门前,让我探头探脑往里望。在那个大门里望见了什么,我巳经记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它很大,那绝不是我家那个栀子花小院可以比拟的。但是院子里没有桂花,也没有荷花,连一片绿叶也没有。
回到父亲身边后,我向他和姐姐和弟妹们兴奋地讲述了老家的一切。我甚至得到爷爷给的一支古藤手杖,在伙伴中当“降龙木”眩耀。关于老家,父亲只是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又过了些日子,老家来信说,爷爷实在咽不下那些发霉的红薯干,饿死了。爸爸读着信哭了。此时,我才想起离开老家那天,在爷爷的书房,他搂着我不肯放开时,爷爷也哭了。
父亲是三十岁那年离开舒城老家的,去世前夕他刚过五十岁生日。离开故乡二十年反而使那里的一切愈加清晰。辞世前三天,父亲亦带着十九岁的我同榻,他告诉我,爷爷原不是我的亲爷爷,而是我“爹爹”(舒城称爷爷为爹爹)的大哥. 亲爷爷行二,是个“屋小能容我,天高任乌飞”的才子,巳去世多年了。是大爷爷照顾和抚养了父亲这一家子。但那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磨灭儿时感受到的爷爷那种深沉的爱。虽然爷爷给我那根他钟爱的手杖,也早被我弄丢了。但是,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长者,因为这样的长者从未开口说出的爱,才把种子播进了心田。
站在沈氏故居的照壁前,爷爷两字带出了我无声的哽咽,让我在天命之年,读懂了凤凰,读懂了沱江,读懂了老人与故乡,也读懂了只有这种小院里才会有的,小楷书写的“湿湿的想念”。
四
从位于凤凰城中心的虹桥桥头向东望去,是一幅无须任何修饰的山水立轴。国画大师黄永玉的家就在这幅立轴中。夺翠楼以台阶方式构筑的几层扁扁的屋顶阁楼,高的那一端亭阁巳把飞檐隐入山林之中,低的这一间却探向脚下的深潭。其名“夺翠”应不是黄永玉的匠心独运,因为它的确把水的幽蓝和山的苍翠拥抱过来迭加在一起。清清的沱江由于它的挽留,在它的脚下拐了一个弯,形成一片深潭,已经把所有的绿色都揽入潭中。
我们沿着岸边弯弯的小街走向那里一探究竞。没有想到的是,走过夺翠楼跨街的骑廊,却看见了一座小庵。
门口的一个尼姑向我们招徕说,进去吧! 里面有黄永玉的八幅名画呢! 由于天色已晚,我们决定第二天再来。而次日行程一变,我们再没能走入庵内。但我的心中却存下疑惑,在凤凰这样边远的山野之地,为什么有这样带几分拢翠冷月诗意的小庵呢? 湘西自古是朝庭对付“苗蛮”和土匪横行的杀伐之地,是不是因为如此,上苍给那些柔弱的女人们一方清净出世的净土呢?
由此,我又想起了《边城》中的翠翠。
小女人不是儒者、长者,但是,她们却是一个象沱江沅水、象长讧黄河,象大海一样的博大世界。很多时候,小女人那柔弱温存的身驱,竟是一大批儒者长者与命运搏击抗争的脊梁! 这种支撑的含义是,生命的萌动就在这样柔弱的身驱里取来火种,才燃烧起激情和理想,才开始强横地改造身外的世界。在沱江沅水,一个明白不过的例子就是,没有了“翠翠”,也就没有了渡口,也没有诸如“天保”之类放排汉子们望眼欲穿的远方。没有张兆和,沈老先生无论如何也熬不过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没有张兆和,也许 “翠翠”连安放之地也没有。
在沈从文故居里我见到过张兆和年青时的照片,高挑,俊秀,淡雅到超凡脱俗,亭亭玉立地依偎着同样英气逼人的沈从文。眉眼间没有大家闺秀那种通常的矜持,而分明流露出山野的秀气和清纯。在美学上极有见地的沈从文笔下, “翠翠”这一艺术形象,寄托着他的审美理想。在北大那封大胆索要身心的著名情书,虽被张兆和一气之下举报于胡适校长,却因文人之间的灵犀相通玉成好事传为千古佳话。几十年过去了,当儒者长者们离我们而去的时候,沈老描出这个沱江的“女儿”——“翠翠”,却还活着。也许我们无法追寻她的影子,但却仿佛感到神情中忧郁的清香还没有淡下去,她还长久地流连在沱江边。让每一个若隐若现呼吸到她那芬芳气息的游人,痴痴地想念。
在凤凰街头,我们不时可以见到面容姣好、单瘦修长的女孩子轻盈地走过,时代在变迁着,但又谁能说她们就不是“翠翠”呢? 她们走过的足迹串成的情节也许会有改变,但那水灵灵的模样和哀婉淡泊风格填充的故事还在继续着。李树下冻红了纤手洗衣的是“翠翠,”莲湖旁养蚕摘桑的也是“翠翠”,塔影中嘻笑清脆的是“翠翠”,背上背篓走上跳磴小桥的何尝不是“翠翠”。
一年冬天,我在大山深处经历了一个故事。那个山村里也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子,文静而羞涩。那山里没有这样的沱江,只有一片片水面明亮的冬水田。记得水中总是倒映着那个低头编织的窈窕身影。她在用线手套拆出的白线编织一件纱衣,准备送进山里给那个伐木的知青哥哥抵御风寒。天知道,这些手套她是用了多少鸡蛋多少柴禾换回的啊……。纱衣织成了,上面有城里来的好心姐姐教织的竖条花纹,洁白而又漂亮。纱衣是如何穿在哥哥身上的我不知道,大巴山中的伐木场是大宁河放排的上游,可以想象,在那些血性汉子的震天大笑中,她是羞成怎样去瞅一眼自己用爱织就的“作品”的。但是过了几天,小姑娘拿着纱衣哭着回来了。哥哥在扎木排时那件沙衣下水过,晒干后缩小得只能套进一个孩子的身躯。在以后的日子里,水田的镜子中,又映出了她低头编织的影子。我就是在那时得到了一本巳传阅到残破不全的《边城》,夜里,我的思诸常从油灯下的书页中飘向远方,我知道她又进山了。她是不是“翠翠”呢?
在我的一生中,我刻骨铭心地领略过“翠翠”的温存和体贴,没有她们,就没有我的跋涉,我的情思,我的青春年华和多彩生命的回忆。我想念着故去的儒者长者,我也想念着活着的“翠翠”。是想念使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向远方。我不是在想念中去寻找什么人,而是在追寻着纯真的爱里飞翔着的精灵。此刻,“翠翠”在沱江边上的哪一个渡口呢?
我在去过凤凰的小友小灰猫那儿得到一张照片,其上“翠翠”是那样惊慌地躲着画外游人包围的目光,一下跃入沱江的水流中,激起飞溅的浪花来。镜头捕捉到她身后浑黄和身前清澈沱江之水的质感,“女儿是水做的”,似那种透明晶莹的水流才能保护她。这幅小照让我生出一个念头,祈愿天下的男儿们都有一个安放“翠翠”的宽阔胸怀。若能如此,那座小庵除了展出黄永玉的画作,再不会成为青灯古佛听秋雨之处—一个让女儿伤心、让女儿落泪、让女儿飘然远逝的地方。这样,“翠翠”才会永远地留在我们的身边。
五 沈从文说过,“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流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少”。什么样的影响呢? “美,总是难免让人伤心吧?”,他又说。
美学泰斗朱光潜曾经这样评价沈老,说他的作品中“表现出受过长期压迫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上那一股沉忧隐痛”。
按浪迹天涯的秋雨先生阐释,这是一种“大悲悯”。
这些年来,旅游浪潮席卷着古老的中华大地。人们不再囿守着他们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不再恪守着“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走出去看看身外的世界。其中,很多阡陌路径通向了残缺的历史遗存。或宫阙城楼,或寺院塔林,或洞窟造像,或残碑古桥……,还有象风凰这样的古镇小街。人们轻拢发型,略施粉黛,搔首弄姿,立正昂首,往往还随着一声极为莫名其妙的“茄子”,就把自己留在了“历史”的跟前。当然,还有一大批自称“驴友”的有志青年,从这种人头攒动欢天喜地的旅游中“觉醒”。他们三五成群,以“走进XX”为题目,背着双肩包晃晃悠悠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青山绿水和青堂瓦舍之间,他们为斑驳的马头残墙、苔痕点点的青石板路、烟熏火燎的木雕窗棂而燥动。有时他们走进更深的大山里,在“原生态”中极为“自我”的陶醉,这已不仅是一种快乐和洒脱,而且成为一种“时尚”。时尚引导着寻找感官的深沉,领略自然的魅力和历史的古旧。
我从来就有一个感觉,对“行万里路”而言,“走”不是目的,“看”才是初哀。山川的瑰丽是令人震憾的,历史的遗迹却脱不开沉重。在很多历史名城、古城乃至古镇乡村,有时我很怀疑自己倒底能看到什么?秦汉巳深埋于地下,唐宋基本上灰飞烟灭,我们能看到的至多是或辉煌或残破的明清。如果拿明清当纵深的往昔去翻阅,且很“环保”地叹息感慨,是对历史的无知乃浅溥。
忍不住要说上几句的是,明清两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登峰造极的鼎盛时期。这种集大成的方式是将前朝所有的“伦理道德”传统为我所用的加以改造,然后用于治国治民。因此,明清两朝就必然成为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之一。无数泯灭人性的悲惨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期。从北京故宫到徽州民宅,还有凤凰这样的边城里,一层又一层的血与泪厚厚地堆积着。从秦淮河上的强颜欢笑到深宅大院里的喑喑哭声,再到山寨里的尸横狼籍,这些绝不载入正史的岁月有多少被掩埋得无影无踪啊! 然而,人性却象野草一样,无法被连根刨除。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一个“仁”字,“善”则隐于“仁”的内涵之中。但“仁”与“善”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仁”从礼制,主要是指道德伦理,是一个社会学或者干脆是政治慨念。而“善”却直指人心,更多的是行为准则,是一则人生哲学甚至是美学的概念。在历史上,那“仁”总是盖在“善”的头上作恶。“善”虽是底层的大多数,“然而朴素之善难免产生悲剧”(沈从文语)。于是又被普渡众生的佛典收录,多了几分超脱的禅意。善良的人们往往富于情感,关切社会,一旦饱受挫折,倒宁愿躲开人群,寄情山水,吟出了不少千古绝唱。至于人性,“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问题从先秦争辨开始,千年以来,诸子百家,众说纷纭。而我,却从“本真”出发,信“善”,进而信“美”。斗哥儿及朋友们总说我太认真,我自以为是追求着“尽善尽美”。
因此,解读凤凰,不能不记住“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对于沈老这句话,我的理解是:“伤心”也罢,“隐痛”也罢,“大悲悯”也罢,人性的光辉,就从这忧郁悲怆的风情中迸射而出。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张兆和在沈老的墓地刻石说,“不折不让,亦从亦慈。星斗其文,赤字其人”,是对沈老,也是对那一代善良的父辈们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的文章、他们的生活都是淡泊的,然而他们的心却是火热的。对于一个封建主义还在“腐烂发臭”的时代和社会,也许善良的人们能做到的只能是高风亮节的“不折不让”。然而,对他们的亲人和爱得极深的父老乡亲,都可以是赤子之心的“亦从亦慈”。鲁迅的“横眉冷对”和“俯首甘为”是这一人格的最为精辞的概括。但是,这一切却注定了父辈们悲剧的人生和悲剧的作品,悲天悯人的“湿湿”的雾汽,不能不笼罩着他们的灵魂和生命。于是,我们才有可能读到委婉,读到悲伧,读到淡雅,读到朴实,读到漂零的人生,读到善与美。
走到凤凰这样的古城,没有必要过分苛求一种古旧和残缺,而应当去关注又一个时代的人们。他们的父兄或许就是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在边城这个“典型环境”中一定还有一脉相承的典型故事。发现美、寻找美并不在轻松和休闲中。散步时,多一点沉重的眼力,去解剖明清遗存的“古老”与残旧,去作一次过去完成时与现在进行时的深层比较,我们才可以说在走进自然的同时,也走进了历史。在所有的风景之中,只有这个“人”,以及人的尊严,对尊严的剥夺与凌辱,维护与抗争才能构成一幅完整的画卷。只有人,才是一道最亮丽的风光。
我没有把握这是否照沈老的“观照”在思索,到底怎样去理解“我”和认识人呢? 一途中我想了很多。这样的问题不在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里,甚至也不全在散文和小说中。阅读湘西的山川和古镇,应当是一个极好的答疑。途中李导演给我说起为我与斗哥儿的《初读西藏》撰写的一篇序言。这个参加过淮海和援朝两大战役的革命老太太,居然亦是性情中人。她那才华横溢的序言,几分调侃、几分挪揶地将斗哥儿的文风评价为余秋雨风格,将我的散文则戏称“依沈从文开一代先河”。斗哥儿很是不安,而我却极为坦然。
沈老曾说,“生命在发展中……,毁灭是常态,惟转化成文字,为音乐,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和延续”。可见闲暇挥笔写作,不是作家的专利。两位比我更朴实、更“静水深流”的朋友,斗哥儿的父亲曾被强迫长跪雪地,曹夫子的父亲却更有牢狱之苦。但是,苦难不是孤立的,而是整个民族的。同时,苦难也不是标签,而是人们的生活。他们,以及善良的大多数中国人,巳经习惯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昔含蕴而不露。倒是我常常想,对沈老和我的父辈,对朋友和我的亲人,是不是苦难,命运,忍辱负重才锻造出善的人性呢?
在沱江边,面对着那些专心描画古城风貌的孩子们,我想,画中和画外是不是不再有苦难了呢?仅从网上日的很多旅游网站上看,面对山水静不下心来,隔三差五地“掐架”,对素未谋面的行旅人抡起“大砖”,砸得带血置于死地而后快。说明苦难是容易健忘的。那么,还有没有苦难铸成的精神传承呢?如果说“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我则愿意从中去拾起一些民间的碎片收藏,以留给我的女儿。这样,就可以“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外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先河”是一带碧绿而带着山野清香的清清沱江,无须我去开凿,就已经把“真、善、美”低吟浅唱于想念的浪花里。
我记住了这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在边城凤凰,在沱江边上,是一种风情,还是一种流动,或者是别的什么触动着我,想去看那些我再也看不到的人和事。其中,有逝去的沈老和活着的张兆和,我的父亲和爷爷,远逝到已经朦胧的“翠翠”,和一切用无私的爱关心和帮助过我,而又离我而去的善良的人们。此刻,我置身于山水之间,我只想对着远方轻轻地说一句:
我想念你们! 是的,我想念着。我爱着的人们。
来源:人民网 (责任编辑:杨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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