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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30 18: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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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问家周绍良的几件小事
-------------------------------------------------------------------------------- 12/28/2005/11:13 华夏经纬网
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周绍良先生已享冥福了。笔者有幸在周先生身边工作数年,亲炙教诲,获益良多。 周绍良先生(1917.4.23-2005.8.21)是著名的佛学家、敦煌学家、红学家、古代文学家、收藏家和文物鉴赏家。祖籍安徽省东至县,出生于天津,系著名实业家周学熙长孙,父亲周叔迦是著名佛学家,堂兄周一良是著名历史学家。周先生上世纪30年代师从古文字学家唐兰、文史学家谢国桢、历史学家陈垣等先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学习和研究。新中国成立后,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编辑,1980年担任中国佛教协会佛教图书文物馆馆长,1981年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1986年被聘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1987年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及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长。周先生还是第七、第八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委员会委员。 作为一个收藏家,周绍良先生有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1961年6月,他将收藏的6000余种珍贵明清版本小说捐赠天津图书馆;1979年3月,将30件书画捐赠北京故宫博物院;1991年将重金购买收藏的50多部《明大统历》低价转让北京图书馆;2002年5月,又将耗半生精力收藏的2600多件唐碑拓片转给国家图书馆和天津图书馆。 周先生终生笔耕不辍,著述有《敦煌变文汇录》、《敦煌文学刍议》、《敦煌写本坛经原本》、《绍良丛稿》、《红楼梦研究论文集》、《百喻经今译》;合著有《唐代墓志汇编》、《唐代墓志汇编续集》、《红楼梦书录》、《古典文学研究汇编·红楼梦卷》、《敦煌变文论文录》、《敦煌文学作品选》、《近代文论选》、《唐传奇笺证》、《资治通鉴·唐纪勘误》、《曹素公制墨世家》等。 接触周绍良先生是在1985年,那时我到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工作。在周先生指导下参与整理北京房山云居寺石经拓片。周先生认为现存云居寺的《千人邑会碑》对研究辽代佛教史和云居寺刻经很重要,令我琢磨琢磨写篇文章。领命后我多方搜捡古籍,与拓本对勘,才发现历代诸书著录的碑文,各有异同,甚至妄有增减,错讹之字颇多,如《日下旧闻考》引《房山县志》、《畿辅通志·金石略》、《辽文存》 ,乃至《全辽文》等均如此。我逐字抄录碑文,对涣漫不清的字句与诸本校勘,仔细辨认。这次整理的碑文,我认为应是最准确的了。 《千人邑会碑》实际上是两篇碑文,即《重修范阳白带山云居寺碑》为辽代王正所撰,另一篇为《重镌云居寺碑记》为燕京悯忠寺抄主无碍大师的笔受弟子沙门智光所撰。两篇碑文共刻在一面,但《畿辅通志·金石略》的编纂者可能没见过原碑,误认为这两篇碑文一篇刻在碑阳,另一篇刻在碑阴。 据《重镌云居寺碑记》可知,《重修范阳白带山云居寺碑》最初为辽应历十五年(965年)王正应云居寺主持谦讽和尚所作,后因兵火伤缺。及至统和二十三年(1005年)又由王正之子王教出钱,由智光和尚将原碑文重镌上石,又在其后刻上了《重镌云居寺碑记》。在前一篇碑文中有“天顺皇帝御宇之十五载,丞相秦王统燕之四年”一句话。即辽应历十五年(956年)王正应谦讽和尚所作的,内中的秦王应即高勋,时任南京留守。清初著名学者朱彝尊(1629-1709年)考证秦王为南京留守耶律重元(见《曝书亭记》卷五十一),但据《辽史》耶律重元在太平三年(1023年)始封秦王,上距应历时代已有六七十年,事迹相差甚远,已不相及,当代史家陈述先生《全辽文》已指出其误。 由于捡核出诸种文献对此碑文抄录和考证的借讹之处,特别是朱彝尊考证秦王高勋的疏误,我有些一得之功的自满,在这篇考证文中我对朱氏批评道“不知何故,谬误至此”。 文章写毕请周先生过目,先生对这句批评朱彝尊的话大为不满,严肃地说:“怎么可以这样批评古人呢?古人写文章有错误也是在所难免的!后人订正古人的疏漏是正常的事,不可以用这种尖刻的语言批评古人。”几句话使我惭愧不己。周先生是个温厚长者,宽于待人,不论古人今人都宽容相待,从这件小事上也可见周先生博大胸襟之一斑。 这篇考证文章我确实下了大功夫,抄录了数百张卡片,几易其稿,再次请周先生过目。周先生阅后说:“我怎么看着像读章回小说似的。”原来我过多地着眼依据辽史记载的宫廷人物的内部倾轧事件,有相当的推测和联想的成分,这实际上已背离了碑文撰者的本意,有些大概是撰写者也没想到的问题,考证过头了! 周先生看出我的思路定型,一时不易摆脱旧框框,干脆将稿子留下,亲自操刀。二三天后,还给我看。毕竟是文坛老将的大手笔,文章面貌焕然一新,但用的还是我原来的大体结构和基本素材,将离题太远的故事统统删去,在考证字句上更加准确和精练。周先生认为这篇文章写的不错,亲自推荐到《文物》杂志。我意署上周先生名字,周先生坚决不允。那时《文物》编辑石继昌先生尚在世,编辑此文刊出,这是我在《文物》杂志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通过写作这篇论文,我在学术的研究方法上有了重大突破,在对待前辈和同仁的研究成果上懂得了尊重和谦逊,深受教益。周先生尊重前辈,奖掖后人,具有真正学者风范。 联想到当今有的年青学者容不得古人和先辈犯错误,不是平心静气的指出疏漏之处,而是冷嘲热讽。先贤巨匠也有疏忽之处,但瑕不掩瑜; 另一方面,有的老一代学者对后学晚辈不是满腔热忱,甚至怕后来者居上。周先生为我们在这些方面言传身教,做出了表率。 我在整理明代末期的方册刻经《嘉兴藏》时,遇到版本上的不懂问题,就将这页书打开,然后漫卷着到周先生办公室请教。周先生见我这么漫不经心地卷着线装书,生气地说:“这几百年的古书怎么能这么随便地卷着拿着啊?”我第一次看到周先生生气,连曰:“是是。” 上述两件小事足可看出周先生对待古人,对待古代文化怀有深厚的感情。记不得谁说过,人每天都应怀有感恩之心,感谢我们拥有的一切。而周先生正是对古人,对古代文化,对同行,对晚辈,都怀有一颗宽厚仁慈的心。 周先生学富五车,他是敦煌变文研究的开创者,在古代典籍研究、古小说研究、红楼梦研究,乃至古代墓志、古墨收集和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果,随便举出一项都是大家。如《敦煌变文汇录》为世界上第一部变文类材料总集,《红楼梦书录》、《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均与朱南铣先生合作)、《红楼梦研究论文集》为红学研究者必备之书。但周先生又极谦逊,从不提自己的成果,每出一书,必送我一册。每当我领受先生新著,赞叹先生的成就时,周先生总是发自内心的摇头摆手说:“片儿汤,片儿汤,都是哄人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周先生在学问上仍然自认为是沧海一粟,他对自己学术成就依旧深感不足和不满。以我的浅薄学识根本没有能力评论周先生的学术成就,我只能回忆一些点滴小事以窥周先生博大学识之一斑。 数年前,我在一家小古玩店里淘得一本《棉花图》册页,虽残破但基本不缺页, 是初拓本,线描清晰,重新装裱后焕然一新。拿给周先生过目,他很感兴趣,连声说好:“你看这人物这么小,眉眼多清楚,不错。放我这几天,我给你题几个字。” 不久,我去取册页时,周先生题了一段百余字的跋尾: 穆庵主人遇此册于冷摊,爱其为原石精榻本,而嫌其不僅残缺卷首,且装帧有误,错将方观承奏摺误置于前,又将《布种》错裱于《灌溉》之后, 颇失顺序。但此图难得,为研究清中叶石刻艺术之重要参考资料,故勉为收之,并嘱余记其错简如上。根据方氏所记,知原图已经上缴,今不知仍在故宫否?此图当是方氏依原图摹抚上石,应是方氏家中物,亦不知现在何处?图绘精细有神,繁而不乱,可与康熙年间《御制耕织图》比美。上石之后,鎸刻毫不失神,当出皖工高手,具见乾隆年间艺术成就。 记得贡墨中有《棉花图》墨,曹素功、胡开文俱有之。箧中所藏已捐赠故宫博物院,惜不能取以比视。 卷末附书签三条,可见原来设计是分装上二册,外加一函套者。 东至周绍良识于京寓。 跋文中的穆庵主人指的就是我,我不知何意,周先生笑曰:“你是穆斯林,我就给你取了个别号”。原来周先生还记得我是回族,故以穆庵代之。老先生满腹学问,亦不失幽默。 跋文提到的方观承为安徽桐城人,清乾隆间为太子太保、直隶总督。方观承重视农业和水利,亲身实践,具有农业生产的深厚知识。他认为种棉“功同菽粟”,并依据自己多年的种棉实践经验,于乾隆三十年(1755年)督绘成《棉花图说》16幅,再现了从棉花下种到织成布的每道农艺和工艺技术,呈进御览,深受到乾隆帝的赏识,并亲自在每幅图旁御题诗16首,令将图册刻印颁行天下。 清康熙帝和乾隆帝都重视农业,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康熙帝命钦天监官正焦秉贞依据宋代楼寿《耕织图》重新创作。焦秉贞和学生冷枚运用从西方传教士那里学习的明暗和透视原理,创作了《耕织图》,计46幅,康熙帝在每幅图旁御题诗,于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刊行。可以说《棉花图》是援引《耕织图》的例子而创作的。《棉花图》分为布种、灌溉、耘畦、摘尖、采棉、拣筛、收贩、轧核、弹花、拘节、纺线、挽经、布浆、上机、织布、练染,计16幅,记录了从棉花种植到成布漂染的全过程。每幅图场面阔大,透视合理、农舍院落、田野风光远近疏密安排有致、各种农具,纺织漂染器具等也无不真实具体,如临其境。 画面人物众多,虽小不盈寸,但姿态生动、五官清晰,须眉刻画一丝不苟,纤毫毕现,令人赏玩不已,爱不释手。故周先生给予《棉花图》极高评价,认为是清中叶石刻艺术的重要参考资料。图绘精细有神,繁而不乱,可与康熙年间的《御制耕织图》媲美。 这册《棉花图》因重新装裱时,个别图画次序紊乱,周先生看得很仔细,将前后错置之处都一一指出予以订正。 周先生依方承观奏折,知原图已上缴宫中,不知今尚在故宫否?先生惦念的摹刻原石,传说现仍存于保定直隶总督府内,实际是误传,据知现在河北省文物保护中心,成为重要文物,已妥加保管,河北省博物馆现陈列着两方。周先生认为此图上石之后,“镌刻毫不失神,当出皖工高手,具见乾隆年间艺术成就”云云。 周先生推断刻工出于皖工即安徽工匠之手,是我首次知道有学者这样推断。之所以从刻工上推断出于皖工,当源自周先生毕生喜欢的古墨珍藏。周先生一生蓄墨数千方,由于《棉花图》艺术性很高,曹素功、胡开文墨坊也以之摹入墨谱,制成贡墨。周先生收藏的古墨,在文革期间的1969年,为防散失而全部捐献北京故宫博物院。 周先生收藏的清代私人制墨,上面多有年号和室名、别号,图案又多取典故、名人字画、名言警句、名胜古迹等,富文史价值和艺术性,周先生著有《清代名墨丛谈》、《蓄墨小言》(上下册)、《清墨丛谈》等数种谈墨专著。周先生与方观承可说是同乡,对徽墨的兴趣,使周先生对《棉花图》也有独辟蹊径的研究,推断出石刻《棉花图》的刻工乃皖工高手,真乃真知灼见也! 只是,再也没缘分在如此良师前聆听教诲了。但是,周先生的为人处事的高尚品德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我将终生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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