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苇过江 于 2016-6-18 17:56 编辑
琴声·父亲和我
我总是回忆起古旧的时光。 那时,我常常搬一把竹椅坐在星星照耀的夜晚,听父亲的琴声——那时候我的父亲总是以一种属于自己的姿势半坐于沉黑的夜色下,拉他的二胡。 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在那些夜晚里我是以怎样的方式去倾听父亲的琴声,又挟裹了怎样的思绪和心情——父亲只是拉他的二胡,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倾听者,一个在夜晚里忽然变得无比安静的过客。但是,儿时的倾听却绝对与父亲有关——我分明听见父亲的心父亲的快乐父亲的倾诉在短促而低沉的琴音里流淌,令我的倾听有一种欢喜和压抑交错的况味:低洄,婉转,拔高,上扬,如泣如诉,如歌如泓…… 父亲永远不会知道,在他拉响那把蛇皮与竹筒做成的胡琴的时候,儿时的我有着怎样的一种心境和倾听。也许父亲并不知道,那些琴音对现在的我又有着多少的濡染:它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传递给我忘却,在来来回回的悠长里温暖了我忧伤的眼睛。以至于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有关故乡的梦里听见父亲寂寞的琴声,望见父亲穿透了星光和言语的眼神。 然而我终是不深刻的——我远远比父亲浅薄,比父亲脆弱和无助。父亲以他自己的方式宣泄当年的内心,而我却只能在一个个黄昏拿起自己嘶哑的笛。
记忆中父亲床头的那把二胡,都是漆黑,都是斑驳,闪着许多年冰封苍老的光芒。 我不止一次地梦起过它。它一直挂在那里,有时蒙上尘灰,有时又光洁如新。有时沉默无语,有时又独自歌唱。我分明在许多个夜晚的萤火之中听见了它的声音,听见它一个人孤独的嘶鸣——孤寂,而渺渺。当我无数次于黑夜中醒来的时分望见它,它依然只是二胡,依然只是安静地挂在床头:无声,又无息。 我是怎么醒来的?我又为什么常常要惊怵地醒来,于透过老屋玻璃瓦片的月光里一回回地望见了它?
那是一个贫瘠的年代。 父亲和母亲起早摸黑地上工。他们带着天边的鱼肚白出发,披了半夜的星光回来,只为了挣那些养家糊口的工分。那时我的祖父刚刚被平反,裹着行李去了那个遥远的大山再一次执起他的教鞭。长兄如父,从此,父亲的五个弟弟成了父亲生活中不能承受的牵挂:分配劳动,柴米油盐,上学生病……都是父亲一手过问的。 记得父亲说过:为了赶我的二叔去上学,父亲拎着一根竹棍将他追过了许多道田埂,硬是把二叔赶到了学校。三叔因为残疾不想上学,父亲清早就把他撵起床背着他步行翻过起伏的群山,又在许多个黄昏把他给背了回来,终于将三叔读到了小学五年级毕业。后来的五叔、小叔也都因为读书不用心没少挨过父亲的打。我最大的二叔比父亲小七岁,最小的叔叔,只比我大一岁。——也就是说,父亲从记事时起也许就没有过过一天没有重负的日子,就开始了人生苦难的担待和奔波…… 那一年日子清贫。那一年父亲和母亲依然还要起早摸晚去集体生产队挑水库、挑池塘,只为了挣齐一家每年必须完成的集体工分。然而外婆却告诉了我有关我刚刚开始记事时的那些时光:我的父亲和母亲不止一次地于夜半时分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翻越那座连接老家与外婆家所在的山湾那些连绵的山脉,只为给我送来他们俩一个月才能分到一回的四两新鲜猪肉。 那是一个我为了拒绝喝下漂着稀薄米粒的稀饭而常常挨父亲打骂的时代。我已经不记得父亲当年打在我身上的棒子落下的情形,以及曾经抽在身上的竹痕疼与不疼,却永远记得那时候我的碗里常常盛的是米饭,而父亲母亲的碗里,却是那些我不能下咽的山芋、荞麦和南瓜…… 可是,我却独独拥有了父亲的琴声,独独记得了它。
那是一种温暖而又无限凄迷的声音。 倾听父亲的琴声,我仿佛在那些漆黑的夜听见了一条沉黑幽暗的河流。许多个夜晚,我常常顺着它溯流而上,试图走进父亲的心里。 可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不是父亲急促的琴音惊醒了我,便是被夜晚里某一只硕大的蚊子的叮咬所扯痛。可是,仿佛从儿时的记忆里开始我就恍惚地学会了不能放弃;学会了一个人守着某一片时光,独自地思考和怀念。 父亲的精神供养除了二胡,就是黄梅戏。从儿时飘过的天空里我许多次地听见父亲的琴声和黄梅戏那熟悉的曲调——我听见了父亲的欢喜,却听不见父亲的悲哀。只有在响彻二胡孤单琴音的夜晚,我才仿佛感觉到了父亲心中一定有一些什么正在夜色里向着天空表达,并缓缓地随风飘远。那里一定有许多读不懂的东西,我一直无法接近,耽于表达。从无数次幽怨或是低洄的琴音里开始,我都在倾听: 一些东西会随着倾听而打开。一些东西因为倾听而被忘记。而我也因为凝望过太多的星月而萌生过许多一生也不会放弃的梦想…… 那是属于父亲自己的河流。我不能解释这样的一条河流的存在。直到许多年以后在某一个遥远的边陲,那个巨大、漆黑而漫长的喀斯特溶洞里,我坐在船头默默溯流的时候,忽然之间望见了它。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我多想从那黝黑悠远的天空飞来一些什么能够带着我远走,飞到一个没有黑暗只有琴声的世界! 然而,父亲只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里将琴声重复,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陷入沉默。琴声流淌,父亲却是无声的——父亲的指尖,父亲的眼神,头发,父亲的皱紧又舒展的眉头,都成了父亲的语言。 那些琴音有时急促如雨,有时又安静如河,有时像是要撕破黑夜,有时又满是浑厚和低洄,仿佛老屋屋顶上的点点霜痕。有时候,我能感觉得到琴音在父亲的手中变得急促,像一个人沉重的呼吸,那是江河水不断上扬的悲郁;有时候我能感觉到父亲的琴音流泻成了地下河流一般的脉动,犹如一地的月光被月影所浮动,恍惚变成了一个如梦如诉的世界——每当此时,我忽然就有一种无比恐惧的力量,担心那极细的琴弦会不会突然之间断裂;或者有一种躺在婴儿摇篮中的安静,黝黑的天下和地上,我正安然走进沉睡。 后来,我喜欢得最多的就是音乐。它让我有一种震撼和共鸣的力量。琴音里的痛楚与彷徨,也许就是当年父亲的心境吧:无奈而酸涩,贫穷而不丧失希望。然而,我却一直没有能力去参透这些,直到而今也不曾和父亲提起。因为,我至今还没能拥有父亲般的底蕴,还没有能让父亲的眉尖有一次真正的舒展。 ——那是凝结在父亲指间黯淡的苍凉。父亲,目光空茫,演奏了一个流浪者的悲伤。
父亲的琴音是一扇隐秘的门吧。 正如老家那贫瘠的山岗上掠过沉默石头的松风,或者是凝结在山峦上昏沉的晚阳。那是不知道流淌过多少年的等待与忧伤;那是一种无比强大的辽阔的悲凉和回望:它从那个时代的贫瘠和苦难中升起,穿越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时光。 那时的夜虫,萤火,黑暗中舞动的蝙蝠,甚至麻点的蚊虫鼓动翅膀的声音,都是美妙而值得回味的。因为那些声音都揉进了父亲的琴声,而我也在父亲的琴声里变得无比安静和沉默。我当年的安静父亲却并不能看到,或者是说,看到了,却视若无物。 那是属于父亲自己的时光,与我无关。——父亲沉浸在自己的时光里倾泻心情,拉响自己的忧伤。父亲因此也短暂而忘我地远离了某些时光。 我一直不能知道,父亲的心里有没有一个明媚的希望,托琴声向那些夜色和山峦表达?父亲也一定不会知道,我在那一回回的安静里想过些什么,又回忆起了哪些与琴声有关或者无关的声响。
父亲也是一本书呵,一本我不能走进和阅读的书。 那里一定有对文革岁月的迷茫,大跃进时代的孤单,以及三年自然灾害的忧伤。以及我的祖父祖母生存的困苦。以及父亲的同胞兄弟老四、老六的因病夭亡。以及后来父亲唯一的姐姐,我的姑姑,因为神经衰弱而自杀。以及起早摸黑只为糊口的许多个清贫的时光。 父亲是无力的,却把力量都给了我。父亲没有读过多少书,却把我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地方让我读完了中学直到大学。父亲更是无奈的,只把生命寄存在浮沉的岁月之中冥冥地为了什么而等待。琴声低沉,那是父亲回忆起了古旧的时光倾诉着心中的迷茫;琴声激越,那是父亲如泣如诉的哀怨在指尖流淌。琴声是海啊,琴声是浪,琴声是许多个夜晚父亲独自走过的清贫岁月里无法言说的忧伤…… 那是父亲在哭泣么?我却怎么从未看见过父亲的泪水?一直说父亲是乐天派,可是我什么时候走进过父亲那漆黑忧伤的心河?
许多年以后,我在一盏昏暗的灯下,吹响一柄嘶哑的笛——父亲啊,是你的琴音,开启了我一生的憧憬和渴望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