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一个悖论。 清明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历书》载:“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气清景明”是清明节得名的原因,是这个节气是主要特征。但清明时节不清明,在清明节的雨一直在下。据说清明雨从周代就开始下起,一下就是二千五百多年。二千多年的雨已经洇透一代代人,渗入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一到清明节,中国人的心是潮湿的,一潮到底,潮湿得能拧下水来。不要说了,再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同样,打开任意一本诗集,翻到清明这一页,那诗句都是湿漉漉的,那种湿如同忧愁一样笼罩着你。“清明时节雨纷纷”,“洒洒沾巾雨,披披侧帽风”,“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好了,不再列举这些让人断魂的诗句了。 清明,是一个节气与心结之间的悖论。 清明还是一个生与死的悖论。 立春意味着春天来临,地气萌动,万物萌生。但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倒春寒的天气时有发生。清明时节,气温升高且趋于稳定,正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故有“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此时,万物开始生长,春耕正式到来。“万物向生”是清明的又一显著特征。 但是,我们知道,清明是一次生与死的对话。不管风雨也好,天晴也罢,必须清明完成这场对话。俗话说:清明祭在前,冬至到过年。一抔黄土,从此阴阳两隔。我们用哭声唤醒沉睡已久的先辈。我们在一张张纸币燃烧的火焰中看到先辈慈祥的面庞,想见他们的音容笑貌,怀念他们的举手投足。不思量,自难忘。纸钱飞作白蝴蝶,泪血化成红杜鹃。一种刻骨铭心的痛,一种打断胳膊连着筋的痛,痛彻肺腑。因为地下躺着的人与地面站着的或跪着的人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血脉关系。痛,锥心刺骨。然后,我们在一挂爆竹中结束我们的哭诉,在跪拜中告别我们的先辈。 千万遍地问:为什么我们在清明而不是其他节气完成这次生与死的对话?是出于对古战场的凭吊,还是出于农事的考量?我更认同后者。农谚有:立春天转暖,雨水粪送完,惊蛰多栽树,春分犁不闲……如果说这些都是春耕的准备阶段,那么,清明节气正是春耕的大好时期。因此这一天去祭奠先辈,向先辈做一个交代,让生与死做一次交割。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生存,以后没有时间来拜谒先辈了。哭过了,泪干了,甩一甩头发,该忘却的忘却吧。另一个祭奠先辈的节气是冬至,是完全农闲时,这也是一个佐证。 清明,同时是一个个体与整体的悖论。 人们把岁月比作一条长河,我认同这个比喻的形象性。但我始终认为岁月是一条藤蔓。每个宗族就是一条长长的藤蔓。周国平说:我们都是孤儿。从宗族这个角度来说,我们都不是孤儿。我们都是藤蔓上结的果实,顺藤摸瓜,我们会找到自己的根,证明自己不是孤儿。其实,过清明就是给这条藤蔓施肥浇水个过程。我们所能带的是自己的一大把眼泪和一大把纸钱,我们用爆竹宣告:我们一年一度的施肥过程结束。这是个体生命在位整体做一件应该做的事,一项必须完成的使命。说到这儿,我要说说我今天的事。今天,我取消了朋友的踏青之邀。这也是清明节需要书写的重要一笔,但我还是取消了。我的姐夫家今天要请谱,要我去放挂爆竹,热闹一下,我只有请命。我见证了他在孙氏祠堂里跪拜的虔诚,我看到他捧着族谱如捧他父亲魂牌一样凝重的表情。族谱请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我这个外姓人为他找自己的姓名,找他一家人在哪里。当我找到他的名字以及直线下方他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子名字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憨笑:这就是历史耶。姐夫不认字,却说出这样深奥的话。是啊,这是孙氏宗族的历史。他终于在藤蔓上找到了自己,找到自己的上游和下游。此时,我还真有点羡慕他,我的夏氏这一支他的根在哪里,我茫然了。 话又说回来,和友人一起踏青,胜日寻芳泗水滨,且不快哉!这是个体意义的体现,而姐夫请谱则是整体意义的体现。世界不能以整体意义替代个体意义,但整体意义无时无刻不在粉碎着个体的意义。因为任何个体都在消失,整体继续并永恒。但个体意义消失后转化为整体意义存在着。 清明,一个个体与整体的悖论。 清明节是三个悖论的命题,清明,其实是一个矛盾化的名词。能将悖论整合起来,把对立的双方统一起来,让过去从清明结束,让新生从清明开始。清明,物候学的一道清清楚楚的分界线,人生学的一道明明白白的分水岭。
清明时节见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