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之美》寂静的雪野

吴砺

寂静的雪野

　　在江南,冬天越来越少下雪了,尤其春节前后,更是难得见到雪了。江南的雪是一种甜美的雪，偶尔从天而降的大雪，给大地带来了诗意和色彩的变化。
　　十五年前当我从外地回到家乡时，碰到了一场多年未见的大雪。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几天，给春节带来了浓烈的喜庆气息。
春节的早晨，阳光照进了我的卧室。屋外的积雪映得屋内墙壁上一片光亮，窗外交错的树枝中露出了蔚蓝的天空。我穿好衣服后，悄悄地离开了家，独自来到了古城的大街上。
　　散发着节日气息的城镇多么迷人啊！街道上各家的大门上已贴上了鲜红的对联，门前的积雪上散满了红色鞭炮的碎屑，屋顶、地面上都是白晃晃的积雪。平时挤满人群喧闹的大街上此刻像退潮后盛满阳光的沙滩一样宁静，空无一人。你不由自主地感叹：城镇中最迷人的一刻莫过于这平时喧嚣的大街上出现的这样短暂的宁静时分，你可全身心放松地漫步在大街上感受生活的安详，像梦游在一个白日的梦中。
　　穿过幽静的古城小巷，我来到了城外的大河滩旁。阳光盛照，眼前是一片在白晃晃的原野。西面的远山在蔚蓝的天幕下如安静的白色巨兽卧伏在大地上，而散落在山上的松树林则象黑色的斑点洒在它白色的皮毛上。空气凛冽而清新，深深吸入几口，仿佛身体血液都被换上了新的。很快你就忘记了你是谁，只是在忘我地注视着你看到的美景……
　　我走到了白色的大河滩中间，这里露出了一条不规则的溪流，它仿佛是墨色的玉带镶在大片厚厚的白雪中。无数大块的鹅卵石顶着白色的雪冠散落在这浅浅清澈的溪流之中。溪流两侧的雪形成了厚敦敦的白色边沿，溪水闪着光亮流淌着。
　　被雪覆盖的龙眠山脉光滑洁净，如处子一样悠然出落在西方的大地上。蓝色的天空像被清水洗净过，一尘不染；雪简化了大地。大地变得单纯如一，像被盖上了华丽的无边白色绒被。从远处水库延伸下来的大河滩穿过县城，消失在东方；在西面你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河滩，哪里是田地，只有通向山区河滩一侧河堤上只剩下光秃秃树干的白杨树丛提醒你河滩的存在；南面有一座陡峭的山崖，古老的县城就掩蔽在其后；而东方的雪地被阳光照得一片光亮，你几乎很难从雪野中分出城东的房屋来；北方是微微上倾的大片田野，雪面起伏游动着，只有田埂微微露出黄色的土壤一丛树枝标示出散落的农舍，而农舍屋顶上方的白雪使房屋远远看上去像儿童用简单的线条画出的画；一条机耕大道像白色的滑雪道伸向远处的山坡；广阔的雪野上不见一个行人一辆车，它的上方只有那充盈整个天地的暖洋洋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穹。此时仿佛从天宇吹拂下了一股芳香的酒醇使大地万物沉醉，在阳光下轻轻睡去，又像童话中的魔女对大地施了魔法，万物停止了运行……
　　湛蓝的天空高爽明净，阳光清澄，周围悄无声息，身后虽有县城却异常的宁静，阳光之下的世界，时空凝固了……我长时间地凝视着，渐渐觉得自己被溶入了这安详、静谧的空气之中，这雪野中弥漫着的柔和的寂静深深打动了我还是少年易于被感动的心灵，并在我的心中唤起了长久的诗意。一种难以言状的幸福感使我眼眶之中充满了泪水。有什么能比生在这个世界并感受到大地在此刻灿烂阳光下的温馨更让一个少年感到幸福呢？
　　每次回故乡，我总是将一半以上的时间漫无目标地漫步在家乡的原野山林之中。故乡的山水总是给我带来了城市生活中所缺少的乡村中田园诗意。裸露的红色土壤，河岸杨树林的蝉声，春天水渠旁垂柳的新枝；清晨大地上薄薄的雾气，夜晚黝黑河岸上的一轮新月和微微闪光的河水，还有暮色舱茫时分落日余辉消逝后的山林……这一切总会唤起我被生活遗忘了的生命意识。当我长时间漫步在故乡的山水之中时，曾涌出多少新的激情和希望啊，虽然它们像河边水面上的泡沫一样又被时光带去，但在浑然不觉中我整个身心得到了恢复，再从故乡重返那使人产生无数虚望、希望的大都市……
　　远处的龙眠山在诱人前往。如一羽飘扬的轻云，在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水库大坝下。弓形大坝的上方是蓝蓝的天空，无一丝纤尘，蓝得让人心醉，我凝视着它，总觉那纯洁的浅蓝色把我的灵魂都吸引进去了……
　　大坝的水泥台阶上的积雪已开始消融，但从未有人踏上过，你真不忍心从上面走过……
　　当我走上大坝的坝顶时，东方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已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一片光亮。西方是静谧的雪山，而松树则像浅浅的短发均匀分布在充满白雪的山体上。枯水季节的水面如一片巨大青黛色翡翠磨成的镜面深陷在水库锅底形光滑雪面的底部。灿烂的阳光充盈在整个天宇之中，空气清纯透彻，静谧像兰花的幽香弥漫其间，一切像在一个甜美而清醒的梦中……
　　我从大坝一端顺着山梁走向远处投子山山峰。不时有几根长长的枯草立于白色的雪面上，像大自然在白色纸面上以神来之笔画出的中国国画。山谷中松树上的积雪偶尔会突然散落下来，白色的粉沫飘飘扬扬投入静谧的空气中，宛如婴儿被梦中的欢乐激发，平静的小脸突然漾溢出的笑容；又像在春天朦朦细雨中的花园里，一两片花瓣悄然离开了花枝，在寂静空气中漫无目标地飘游着落下……
深邃的寂静主宰着林中的这个空旷的小山岗。有什么能比得上青春时代感受到的大自然静谧所带来的诗意呢？千百年来，诗人们被大自然和人类心灵某一时刻的寂静迷住了。
　　“西风残照”、“晓风残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无疑是诗人用质朴语言描述大自然那宁静的一刹那；“春江花月夜”中那些伟大的诗句向我们描述了绵缠于月夜的寂静和弥扬于天宇之中的寂静之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鸟鸣山更幽”，这亦是对大自然的宁静多么富有诗意的描述啊。
　　阳光照耀着，山梁上大面积的积雪光滑如玉，宛如巨鲸的背脊。山凹处露出山民的茅屋，屋后环绕着吸足了水份色泽鲜艳的红沙土，显得安详而温暖，使山村在寂静中充满了人间的温馨。
　　万籁俱寂，抬头望去，前面是白雪覆盖的山峰，它的上方是柔和湿润的蓝色天空。空气清澈，喜悦的阳光洒在空气中，洒在周围的雪峰上，恍惚你走进了仙境……
　　我来到了积雪覆盖的山峰之间，如同乘坐一叶片舟跌落在巨大的白色波谷之中……前面雪峰上空飘着一片巨大的凝脂般洁白的云朵，它像浮在蓝天中洁白的雪堆，你不会再奢望世上还能看到比它更白更美的云朵了……山凹中雪很厚,我忍不住在这厚实的雪被上躺了下来,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眼帘上一片红彤彤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我的脸上，你不禁想：如能在此刻睡去，你一定会带着轻盈的灵魂溶入那永恒不变的时空之中……
　　我不知什么时候登上了峰顶。从这里望去，绵延的龙眠山峰相互簇拥着延向远方。千万年来从地面拱起的众山此刻一片雪白，这似乎骤然被雪缩小了的天地仿佛都凝固在通向永恒的寂静之中。蓝色海绵般的天空中，那一片白云正在极慢地移动着，像不知不觉流逝的时光，飘浮在雪山的上空，悠悠前去探望更远处苍茫的群山……

                                                   吴砺
                                                    选自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