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居小城的日子,我常在龙眠河边散步,那河边的栈桥,那河中的灯影,都早已不再新鲜,唯有那河上浣洗的队伍,常让人眼前一亮。
不论什么季节,这龙眠河中,除了悠悠流水,都可见浣洗的人们,只是冬天多在中午,夏天则在早晚。有时,队伍是那么庞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赶集一般,聚到一起。有的在桥上或岸边,看着玩着。更多在桥下或河心,一边挥舞棒槌,一边说说笑笑,让欢声笑语和潺潺哗哗的流水声相应和;还穿得五颜六色,洗着五颜六色,用五颜六色和清粼粼的流水相映衬,当真有声有色,可算小城最具人气的一景。
其实,能住进小城的,家境都不算太差,都应该安装了自来水。人们浣洗衣物,也不必像过去的农村人,非得出门。何以还有这么多小城人不嫌麻烦,跑到河边来?是由于这河水的魅力吧。
这自龙眠山流来的水,每天可都是新鲜的,不会带着漂白粉之类的气味,犹满含大山的清气。过去的小城人,酿桐城老酒非它不可,泡桐城小花唯它最佳,甚至写诗作画,也要用它来磨墨调色;现在的小城人,每天看它虽不难,但接触它的契机,也唯有洗衣!
依水而居,傍水而行,本是人们生活的需要,现在已变成小城人的精神需要。像我一样,爱在龙眠河边散步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傍晚时分的龙眠河边,总是这小城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那么多每天傍晚都和龙眠河相对相伴的人,有几个会对着河水想一想:这水要去哪里?又自哪里来?它一直这么波澜不惊、慵懒迷人吗?它究竟漫过多少岁月,又已然带走多少往事?
当然,随着人们的精神需求不断提高,追寻龙眠河源流的人,也比以前多得多了。
顺水而行,或能看到大海;逆流而上,定能遇见群山。沿龙眠河逆行,就可抵达它的源头——龙眠山。随友人,带家人,我就曾不止一次地走进龙眠山。
方圆39平方公里的龙眠山,可不只像从小城中看去的如蛟似龙,而是极具体的一方天地。它分布着数不清的山峰和山谷,更分隔出无数块风格不同的小天地。不少地方四面环山,中间空旷,有清溪佳木茶园小楼之类,分明就是一个个桃花源。
尤其那个叫双溪的地方。李公麟不惜重金,在那里修建了龙眠山庄,还招来苏轼、苏辙、黄庭坚这些文友,留下不少宝贵的墨迹;张英父子晚年也将之视为福地乐土,做了个赐金园,归隐于此,登仙之后,竟然还要葬身那里;更多的普通人到现在还坚守在那里,并将之变成一个楼房林立的休闲胜地,哪管山下小城的繁华热闹,哪怕自家孩子已到山外安家……
龙眠山之所以诱人,不仅在于它的层次丰富,也因为它不算太高,最高的山峰海拔也不过一千来米,没有什么地方人迹难至。
在那高高的崖顶留下石刻,也许算是龙眠山中最富挑战性的事情,而设备简陋的古人尚能办到,就不必说现代人了。
正因此吧,龙眠山多的是飞禽,少的是走兽。可以肯定,不少走兽曾经觊觎过龙眠山,但有哪种野兽敢跟人类正面交锋?即使它再凶猛,除非它想绝种。
莎士比亚曾感叹:“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而龙眠山,就肯给人这样的自信。
本来,山是雄性的象征,但龙眠山却像个女子——水做的女子。可能因为这里多雨,而龙眠山又别具特质,善于蓄水。因此,几乎每个山沟,都活动着水的倩影。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这水多有灵气?
它就像一个神奇的精灵,总从你想象不到的地方而来,也会向你无法预判的地方而去,它所走的路,绝对不是平常路,却往往正是出山的捷径。它多么活泼,又多么自如,流淌的时候不仅唱着歌儿,还闪着光亮;不得不滞留时,就倒映身边的山光树影,让一切显得生机勃发。也是它,让多少石头发现了自己——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头,本来埋没在泥沙之中,它帮助了石头,也因而流得越发欢快。
若非亲眼所见,你也想象不出,这水多有勇气!
当它要离开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可以阻挡,不管是重重大山,还是悬崖大坝。在龙眠山,我不知道除了披雪瀑、大龙井瀑布到底还有哪些瀑布,但我清楚,无论何处,都不难感受到它的无畏——它不怕重重阻碍,不怕粉身碎骨。
若非亲眼所见,你哪里又能想象:这龙眠之水,一路会邂逅多少美丽?
不说百草了,不说山茶了,不说那些普通的林木了,先来说说柳树吧。
柳树该是一群仕女。春来的时候,它们的青绿是那么养眼,就像和风对于脸,就像轻音乐对于耳。它们风姿绰约,伫立水边,也许在吟诗,也许在作画,也许在思考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它们不会顾影自怜,因为在它们的脚下,水并没有片刻逗留,而是流淌得那么欢畅。
还有彼岸花,它是被贬到凡间的仙女吧。夏日的时候,它细长的茎上高举的花冠,既像一顶精美的王冠,又像一双祈祷的手掌,它要不白得圣洁,要不红得艳丽,总让一般人不敢直视,也常让流水为之沉醉。
而披雪瀑上方的那棵罗汉松,绝对算个男神。它身材不高,树冠不大,乍一看,像个小老头,貌不惊人。而走近细看,就不难发现,它那比水桶还粗的腰身正扭曲着,像龙眠河边的洗衣女正一上一下拧紧的被单,爆出一道道比手指还粗的螺旋形筋络;又跟传说中的虬龙一般,见劲道,显野性,似乎随时都能拔地而起,腾空而去。它约摸有几百年岁了吧,依然这么精干,让人敬仰,也值得龙眠之水爱慕!
也许,大山只是休养生息的地方,山外才是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因此,水才不愿总为山所囿,要出去看看。而山呢?真就那么霸道,不愿给水自由吗?尤其是我们这龙眠山,这水做的山!
于是,龙眠之水流过小城,流到嬉子湖,流入长江,流向更远的远方。多少年又多少年,它就那么流着,流着,貌似决绝地一去不返。
事实上,没有什么比龙眠山更大度,更像一位母亲的,又有什么比龙眠水更多情的呢?这多情的龙眠之水,它从龙眠河流走,还会自天空返回。它深爱龙眠这片宝地,也深爱山下的这座小城。它浸润过小城的昨天,还将福泽小城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