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我们弱小的苍生!上穹之上那个造世主总是和我们有着神秘不可近视的距离,我们所想得到的与我们实际得到的往往相去甚远,甚至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命运,或是命运的不可测。 我整个青年时代从未想到过要出国,然而我所在单位又突如其来地给了我一个出国考试的机会,我知道这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但历尽这么多年的辛酸与艰辛,我也无事可做了,只好不论其结果,无论对可能的结果是多么绝望但仍去努力一下,这即所谓的惯性吧。 然而,对英语我从中学时代就产生了厌食症,整个高中的早上我总是捧着英语书,但几乎一个单词也未背下,幸好当时英语不算正式成绩,使我侥幸逃过了高考这一关。进了大学我的英语仍未过关,又幸而两个班老师赌气,一个批改让我们全班几乎全军覆没,暴跳如雷的我们英语老师连卷子看也没看又让我们全通过了补考。连续考了三次研究生也未使我的英语有多少长进,这次又要考外语了,我的内心绝望是可想而知的,英语也是我整个青年时代丧失自尊与自信心的一块不可逾越的障碍,我除了准备再尝试一个失败的痛苦外,就是残存着最后的一线侥幸的心理:上帝开恩,我随手写的A、B、C、D正是所需的答案。 这是我青年时代内心最漂戈不定的时期,一方面周围朋友们或是搭上了最后一班出国的班车,或是成家立业,奔向自己的前程;另一方面自己在处在青年时代最为消沉的低谷中,我似乎已耗尽了整个青年时代最后的热情,那是最后一束回光返照的热情徒劳无益地仅照亮了西方的片刻。黄昏之后的黑暗降临了,我感到自己已经老了,过去的那些英雄梦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不再形成天空绚丽的彩霞打动自己对崇高上苍的敬意和向往了,麻木不仁和缺乏梦想激情的岁月到来了。 这是一个青年时代一无所获的青年,茫然不知去向,通向天堂不朽的路已在无法望到顶的悬崖之上了,眼底下那些尘世平凡的图画也是深不可测悬崖之下。除了青年时代残存的支离破碎的记忆外,还有什么?但这些也在随时间消失,我将真正地成为精神和物质上的无产者了。 我所在研究所本身似乎亦变得遥远而陌生,孤独,没有一块地方不是透风的,没有爱,一切都是冷漠的,眼前所能见到的总是人生的荒野和边塞。 有时,我独自一人徘徊在黄昏的老街街道上,春天正安详地躺在古老的河道上,散发着永恒的诗意,丝毫不理会我的悲伤,只沉浸在自己遐想之中,而我只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彷徨着,春意只是使我更加消沉。 更多的时间,我在周末独自骑车到浏河边长江的江堤上。无名的感伤已无可救药地开始侵润我整个的精神世界。我呆坐在荒凉的长江堤岸上,大脑空空,茫然望着混浊的江面尽头幽灵般轮船黑影或是云层投入江面那模糊不清的阴影。不知生命是怎样开始,又将怎样结束。 只是偶然地我看到了食堂中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微微地激动了几天,我再次感到我那被风雨腐蚀早已破烂不堪了的生命之船已再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我在极端痛苦心情下写下我青年时代最后一封情书。“我渴望你将成为我的妻子,如你不答应,别把我作为屠宰场的猪一样拿到市场去买掉”,我再附加一条我正在考外语,考完外语后我一定会找她的说明。信被撕去封口后,又被重新粘结放在信箱栏上。瞬间闪光消失后,大地比以前只是更黑暗。但已无所谓了,未来本来就是绝对的黑暗。 直到接近不惑之年,我在问自己,别的青年人是怎样度过自己的青春岁月!我生命中大部分是一个个体的体验,还是人类共性的一种反映,我似乎有足够理由感谢上苍,在那么多的精神打击下,我仍保持正常心智,没有彻底丧失对生命的热爱,这是不是人生的一种幸运? 无意中我读到了陀斯托妥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陀氏那种悲伤在我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在监狱外的大草原上,作家望着那一缕缕炊烟从连向天际的大草原上升起,牧民少女在草原悠闲地做着活,作家从内心深处发出了对自由深沉的向往和呼唤。我自己不也正是命运的囚徒,开始对那种平民的生活发出了深沉的呼唤? (一) 当伟告诉我蓉又要来上海,并告之电话号码时,我未有任何感觉。已有两年没有她的消息了,蓉只是遥远记忆中的一个人物。第二天清晨我赶往上海,在一条我几乎全然陌生的街区寻找蓉所在的招待所,如同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问路,终于在一个内部仍是老式木质楼梯的招待所的房间中找到了蓉。 蓉平静地看着我的到来,房间中一切与蓉令人感到是怀旧电影中的一个景头,使人有一种隔世之感。蓉仍是那样小小的一个生物,再次重现在我的生活中。一种故友重逢的淡淡喜悦与感伤充满了我的心中,我向她讲了我这两年恋爱经历,只是变成了轻松自嘲的口气。也不知过了多久,蓉开始催我回去,我印象清晰记得她下楼梯送给我一个钥匙上的纪念章时,表现出的一丝羞怯。我们沿在大街上行走着,又恢复了我们过去那种轻松的朋友式交谈。蓉告诉我她单位派她去合肥疗养,她从疗养所特地来,看看这当年的磊怎样了,我亦告诉她我正在准备考EPT,还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夕阳余辉已斜照在清静的街道上,又是街边小吃店的兰州拉面,我与蓉坐在小小饭桌边,一切惚若梦中。我又再次将蓉送到了住宿楼边,尽管天空是清凉的,我心中还是涌入了很久未出现的暖流。这至纯女孩子不正是我梦中执着于爱的姑娘?尽管我并未爱她,但她不正是我梦想中执着于爱的化身吗? 上海,仍是一个陌生的荒野,对于我这个异乡人!即使我在她身边已近八年,她从未走近过我,如同我所追求的那些从未得到的爱情一样。回研究所路上,我悲伤地想道。 (二) 我们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外语学院,准备第二天的外语考试。我们所共有五、六人参加考试,有紧张的,有不紧张的,最不紧张的则是我,因为我知道这是仅仅只是一种义务一种形式而无实质性内容。半年的准备我未感到外语有任何进步,尤其听力,我仍是一句英语听不懂,尽管我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每天花上了几个小时。我对这辈子掌握外语听力已彻底绝望了,任何一个小学生亦会比我来得强,这种悲哀是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和最好的机会,我都只能眼睁睁地丢失这次我一生最好的机会,如同我这青年时代反复无常的恋爱史。我虽有其心,而已无其力了。 蓉回去后不久,给我来信,说会将带弟弟来上海看病,看到蓉的信我内心一阵涨痛。尽管另一小姑娘将我信退回,但我答应我考完试一定去找她,我们之间似乎已有了某些默契。蓉又要过来!蓉自己亦快三十岁了,这样再走回我的生活已是我担负不起的精神重压!我虽偶然想,我们是否真有某种可能性走到一起,但我内心则断然否定,无论过去多么浪漫,这样误人误己的事我内心早已厌倦了,而且已变成为了生命一种沉重的重压,我只望蓉早点找到自己的幸福,我们接触才有意义。准备考试的紧张使接到蓉的信产生的剌痛又被慢慢谈忘了。 我们一行人在外语学院外一个研究所的招待所住下。天气凉热适宜,天空白茫茫的,我总是有一种恍惚不已的隔世之感。研究厅内部是萧条的,同任何不了解其内部的局外人而言,研究所总是会使人感到过份的宁静。我们一行人下午看了一场电影,晚上同伴又有同学来聊天。到了这个年龄,无论是否紧张,已不再是参加高考的中学生了。 大家住在十分简陋的双人床的房间内,下午的阳光照着雪白蚊帐上形成的宁静和萧条呈现出人生一种淡漠的美。晚上仍是有神经较细的老兄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而不幸在他的上铺但神经同样细的家伙被折腾得同样在床上发出嘀咕的轻轻抱怨声。我倒是无事一身轻。 考试在平淡无奇中度过了。我一生自上大学从未有过这样轻松的考试,因为听力我只是听上帝的感觉,而不是凭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让上帝替我考试吧。只是我内心不可否认的残留一丝丝的侥幸,象大学时考研同样的运气,虽稀里糊涂,但还考得不错。 回到所里,提着一瓶酒,与伟几乎一言未发的将一瓶白酒喝完。两个朋友寂寞相对,岁月过去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多少岁月也这样消磨过去了。生命已渗入凄凉的寂寞,生只是一种无奈。如同坐在小船上,手插入水中还能感到水在流动,只是麻木地听从船自动开向目的地,不再有激情,不再有思想火花,不再有梦想…… (三) 考试结束了。我已身心俱疲,只想好好休息一阵,甚至准备找那个小姑娘的事亦准备向后拖一拖,以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再获得应有的斗志。 我刚在实验室坐下,蓉的电话来了,告之今天下午她立即到上海,让我去接。 我的内心都变麻木了,只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从认识蓉以来,她总是做一切让人出乎意料和总是强人所难地做些超越常规的事。我感到疲劳不堪,同时心中隐约的有一种愤怒。我茫然地赶到了火车站,一看火车有几个班次相差几个小时,我烦闷地在火车站广场来回走动着,艰难地打发着这无所事事的几个小时。快着到达时间了,车站根本不许人进去接人。几个站台出口,尤其南北出口完全相反,不能相互关联。我无奈地只好在南面二个出口,从一个出口走向另一出口。只见人流不息,就是不见蓉他们的身影。 多少次等待——穿过我整个的青春时代,总是对待几个不同的出口,不知命运之神在哪里出现,等待着不可测命运,而自己一切思维在其间却毫无用处。 一次又一次车过去了,我烦燥地从一个出口奔向另一个出口,紧张地注视一大群陌生的人,如同青年时代一直注视着上海大街上陌生川流不息陌生人,什么都不去想…… 最后一班车到达了,我已深感疲劳,决定不再奔走,仅凭直觉守住一个出口。果然穿着鲜艳黄色毛衣的蓉出现了。一种无名的愤怒充满了我心理。“为什么这么急赶来,我考试不受影响吗?” “我才不管呢。”蓉答到。 空气中开始充满不和谐的气息。去招待所的公共汽车上,我差点与别人大吵起来,因为蓉箱子太多,上车未免要挤着别人,而我正处一在一种无名的愤怒之中,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终于安顿下来。我一直闷闷不乐,蓉看到我的毛线衣有条线拖出来,要给我剪,我突然推开她的手。“不用,我自己来。”当兰叫了我一声“姐夫”,我大吃一惊,我想我一定以为他是外星人在说话,我整脸拉下来了,我甚至感到自己脸部肌肉在下沉。我不好再问,只觉心情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整个屋里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今夜的夜景很好,我想出去看看夜景。”兰恳求道。 蓉留在屋内,我与兰出去了。这是闸北一段较为冷清的地段,多么熟悉的夜景,多少疲倦,多少次期待都淹没在这平凡灯光中,和火车站一样都是凭吊青春逝去的好地方。 “这一段实在算不上繁华。”我在自己深思默想中突然回到了现实,向兰讲了这样可有可无的话来。 “我姐这次开了结婚介绍信来,你知不知道?”兰突然问道。 我仿佛有人猛然将一块石头塞进了我胸腔,那一刹那内心剧烈疼痛起来,一种无路可走的痛苦和一阵被欺骗的狂怒充满了我的全身。 “怎么我一点不知道,这决不可能!” “这对我妈妈和姐姐,可不得了。” “这决不可能被接受的。” “谁的责任?” “难道是我的责任?我们从来没谈过这事?”我狂怒道。 “能不能先结婚? “决不可能!” 我只觉自己世界被分裂了,整个世界黑暗降临了,我想起了那个姑娘。 “我正在找一个女孩子呢。让我怎么收场?”我叹了口气。 “千万不要告诉姐姐是我告诉你的。”兰说。 “我会找你姐姐谈的。” 我痛苦而愤怒地走进蓉的房间,屋内未开灯,只有小马路对面楼上映过来微弱的暗光,看不见蓉的脸。 “你怎么这么糊涂。”我几乎是咆哮地叫道,几年前蓉的一个突如期来的电报使我回到了老家,我亦同样愤怒的责问过。 “为什么,这么大事都不告诉我一声,我正在找一个女孩子,你把介绍信开过来,你让我怎么做人?”我内心只感到被撕裂了,一种无处藏身的痛苦。我只觉命运总是这样不公平,总将这样不可逾越的难题给了我。 我不记得我还说些什么,只是在不停咆哮,发泄着自己内心的痛苦。 蓉低着头,抽泣着,黑暗之中只看到她的侧影,一种怜悯又充满了我的内心。 “这全怪兰,我都没告诉我妈妈。我本来不想说,我只是想来看看,如果你没有这方面意思,我永远不会告诉你,自己走开,证明放在那里,我都没有放在箱子中,如不行,我准备到温州去,永远不回单位。” “我只要孩子,哪怕结婚一年离婚,如果你现在有人,我立即走开。” “你不怕我以后找别人。” “我只想要一个孩子,只要你找到你认为合适的人,我会自动走开,只要你能站起来。” 蓉继续抽泣着。她的侧影令我感动,她神情也变得楚楚动人。“真是爱人爱痴了。”我内心里叹了一口气,我愤怒发泄完了,只剩下赤裸裸内心痛苦,我已无话可说了。只有回到自己房间拼命地抽烟。 黑暗之中我只觉自己变成了无路可走的野兽。介绍信开出来,回单位,蓉脸往哪里放,一个孤身女子去温州,谁能把握她的命运?从认识蓉以来,她一次又一次把为难的事推给了我。 我内心充满了绝望。整个青春时代惨败的经历,我多么渴望能在恋爱上成功哪怕成功一次。可我从没有感到自己爱过蓉,哪怕一次。蓉这种方式意味着此生我永远失去获得爱人和被爱的机会,这生命可怕的空白决非是我所能承受的。哪怕有一点爱也好,我不断问自己,有一点爱哪怕一点爱吗?可是,全没有,但蓉的父亲已不在世了,这可怜的女孩子不顾一切走这里,我能推得开吗?一切都在于蓉的父亲不在了。对这样一个孤儿,我内心充满着怜悯,一次又一次,一而再再而三的冲击,这样不顾一切的冲击,我已无内心力量再回绝了。可我自己怎么办?难道此生要背上这沉重的十字架? 我几乎抽完了整包烟,我只觉自己心脏已无法再次承担如此重压,又陷入疲倦,心力焦碎状态,几乎整晚彻底未眠,直至天明才昏昏睡去! 清晨醒来又是一个痛苦不堪的早晨,蓉决定去外滩,最初的痛苦已变为疲惫不堪的麻木,如同我生命大部分时间一样,我只是被一种茫然不知所向的命运带动着,“这两个做梦的孩子。”我疲倦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不起他们,也不能伤害他们。”我只觉自己瞬间变成了饱经苍桑的人,怜悯加上爱怜,充满着我的内心。 我们来到了大世界,蓉总爱拍照,我拍了几张,兰也想自己拍一张,蓉瞬间变为极为固执的人,不可理喻的固执。我一生最怕这种一个痛苦不可理喻的固执和不近人情。蓉从我们一见到面,总是无意露出这一面,从兴高采烈状态到因一种微不足道事产生180方向转弯,翻脸不认人。我记得大学亦有这样同学,我从内心深处是极为厌恶这样的性格,从本能上我从不喜欢易走极端的人,每次看到蓉这一面时,一种复杂感情充满了我。 当我们重新挤进一个公共汽车时,那种强烈刺痛又重新袭来,望着坐在身边的兰,我只觉全身在蒸笼之中。全世界都变成一种蒸笼,一种无处藏身绝望和悲哀充满了世界,这样带着兰来上海真是一种残忍,太阳昏暗照着白天,我只觉人非人的苦痛,我流浪了这这么多年,哪里找到爱情?我只觉心里被堵塞得透不气来。 “你姐姐真是做梦的孩子。”我对兰无奈地说。 兰的体检推迟到第二天。我决定先回去,一定要自己静下来,挤在去郊区充满绝望的公共汽车中,我知道我需要求助了。 我径直奔向老师家中,我青年时代重大转折点我总是倾听这样一个长者的意见。多少年过去了,我才真正体会到中国社会过去宣扬师生情谊是那么真切地存在着。 “我表姐带着结婚介绍信来上海,而我都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 “那就答应下来吧。”老师以最简洁的语言回答道。 “我也这么想的。”我的回答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出了老师屋子,内心一片混沌。第二天我又赶去上海,兰手臂上皮肤有些暗褐色的斑点,为此他的家人心中总是不安。蓉与兰在排着队,而我则是百无聊赖坐在院中椅子上,阳光淡淡地照着,我亦有些不安地等着结果。 医生结论是什么事亦没有。这件事上大家算是轻松下来了。给兰买好了第二天回去的轮船票,一时无事,兰又想去我的单位。我茫然地带着姐弟俩去了郊区。 我的所有神经在这一段时间似乎麻木了。只是机械地陪着他们,似乎只有一种义务。第二天送兰先回安庆,又是江轮。阳光照进轮内,波浪亦将反光映照在舱顶上,兰坐上了上辅,小伙子似乎有种解脱之感。我坐在床边一时找不出活来。 “让你老太太放心,无论结局如何,我不会让蓉出事的。” 重新踏上已开始震颤的红色甲板过道,我叹了一口气。我这辈子也不知为什么同这家人无法切断往来,我又要回去解决我不能解决的困境了。 二000年二月四日初稿 吴砺 选自待出版的散文集《致远方朋友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