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教训》 (中)
“道德是社会规则(就像法律是强制性的行为规范一样),充当社会告诫者的角色,借以劝诫其成员和团体,在行为上要和社会的秩序、安全和发展相一致。所以,1600多年以来,散居在基督教世界的犹太人,靠着严格而细致的道德准则,保证他们的连续性以及内部的和平,几乎不需要从国家和法律中获得帮助。
史识无多者,会强调道德规则是易变的,他们断定不必拿它太当真,因为它因时因地而异,甚或时而相互矛盾。史见丰富者则会强调道德规范的普遍性,并断定它不可或缺。
道德规范之所以不同,乃是因为它们不断调整自身去适应历史和环境的条件。如果我们把经济史分为三个阶段——狩猎期、农业期和工业期——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个阶段的道德规则将会在下一个阶段发生改变。P054
1500 年以来,贞操、早婚、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和多生多育,这些农业道德规范,一直在信仰基督教的欧洲地区和白人聚居地区延续着。这是一套严格的规范,它在历史上产生了某些最为顽固的特征。
工业革命改变了欧洲人和美国人的经济形态和上层道德结构。这个过程先是缓慢发生,然后迅速而广泛地展开。男人、女人和子女离开故乡和家庭,放弃权威社群,以个人的身份去工厂打工,所得也归个人所有,工厂的房子并非为人而建,而是为了机器。每隔十年,机器都会成倍增加,操作变得更加复杂,经济自立(养家糊口的能力)延后,子女不再是经济资产,婚姻被推迟,婚前贞操变得更加难以维持。城市让人对婚姻望而却步,但为性提供的刺激和方便却应有尽有。女人被“解放”了--------也就是说,商业化了,同时,避孕药使她们能够将性交与怀孕分离开来。个人主义在工业社会日益增长,使得父亲和母亲的权威失去了其存在的经济基础,叛逆的年轻人不再受村民的监督和限制,他可以在素不相识的城市人群中隐藏自己的罪孽。科学的进步让试管的权威超越了牧师的权威;经济生产的机械化提出了机械唯物主义哲学,教育的传播助长了对宗教的怀疑,道德规范失去了越来越多超自然的支持力量。旧的农业道德规范开始走向灭亡。P057
历史提醒我们,罪恶在每一个时代都曾蓬勃发展,这似乎能给我们一些安慰。在我们的时代,同性恋的受欢迎程度,甚至难以和它在古希腊、古罗马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相媲美。 P060
因此,我们不能有把握地说,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松弛是衰败的先兆,还是已失去了农业社会基础的道德规范,向着仍在由我们的工业文明融铸为社会秩序和常规的道德规范痛苦而可喜的转变。同时,历史使我们相信,文明的衰败是十分从容不迫的。P063
受战争威胁所迫,我们文明中的纪律性也许能通过军事训练而得到恢复。部分的自由随整体的安全而起落。随着地理屏障的消失,个人主义在美国和英国会减少。性放纵也许可以由它自身走入极端而得到矫正。我们毫无约束的孩子们,可能会亲身见到秩序和谦逊成为时尚;穿上衣服会比赤身裸体更让人振奋。同时,我们很多道德上的自由也挺好:解除了对神怪的恐怖,既不伤害到别人也不会伤害到自己地快乐享受,到郊外让肉体享受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不都是很愉快的事吗?p065
即使是持怀疑论的历史学家也对宗教保持谦卑的尊重,因为他看到了宗教在每一块土地、每一个时代,都发挥着似乎不可或缺的作用。对于不幸的人、受难者,孤儿和老人来说,宗教带给他们超自然的安慰;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把这种安慰看得比任何自然的援助更为珍贵。它帮助家长和教师管教年轻人。宗教让社会最底层的人有了存在的意义和尊严;通过宗教:,人间间的习俗变成与上帝的神圣关系,从而形成稳定的力量。宗教使穷人不会再去谋害富人(拿破仑语)。因为人生而不平等,所以注定我们有许多人经受贫穷和失败,对于失意的人而言,某种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希望是替代绝望的唯一选择。摧毁了希望,阶级斗争就会愈演愈烈。天堂和乌托邦,就像是一个井中的两个水桶:当一个下降时,另一个就会升上来;当宗教衰退时,共产主义就会兴起。
起初,宗教似乎与道德没有任何联系。显然, [因为我们只是猜测,或者说只是回应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ul的话,而佩特罗尼乌斯又是重述卢克莱修(Lucretius)的话] “最初是恐惧创造了神”[3]-—恐惧那些隐藏在大地、河流、海洋、树木、风和天空中的力量。宗教通过祭祀、供奉、咒语以及祈祷,成为了抚慰以及崇拜这些力量的手段。只有当牧师利用这些恐惧和仪式来支持道德和法律时,宗教才成为维持或者对抗一个国家至关重要的力量。宗教告诉人们,当地的道德和法律条规都是神祇授意的。它描绘了智慧神透特(Thoth)通过国王美尼斯( Menes)赋予埃及法律,沙马什(Shamash,古巴比伦太阳神,译者注》通过国王汉谟拉比( Hammurabi)给予巴比伦人法典,耶和华通过摩西给予犹太人《十诫》和《 613条戒律》,圣女厄革里亚(Egeria)通过努马·庞皮利乌斯(NumaPompilius)给予罗 马人法律。异教徒的祭仪与基督教的教义都宣称,地球上的统治者们是受神的指派,并受神保护的。出于感激,几乎每个国家都会与祭司分享它的领土和税收。
一些持反对观点的人,怀疑宗教是否曾提升过道德,因为即使是在宗教统治的年代,不道德行为依然猖獗。诚然,淫乱、酗酒、猥亵、贪婪、欺诈、抢劫和暴力,在中世纪的确存在,但是,如果没有基督教的伦理、牧师的谆谆劝诫、圣人的以身作则,以及使人宁静、统一的宗教仪式来维护人心,可能五百年间因为蛮族入侵、战乱、经济萧条和政治混乱所催生出的道德失衡,将会更加严重。罗 马天主教会努力减少奴役、家庭矛盾和民族纷争,延长停火与和平的时代,它用正规的法院审判取代了决斗或神裁断案。它减轻了罗马或蛮族法律规定的酷刑,并广泛地扩展了慈善的范围和组织。P069
之。在宗教和哲学之间,没有任何和解的余地,除非哲学家承认他们找不到其他办法来取代教会的道德功能,教会则承认宗教信仰和知识选择的自由。P072
历史是否支持对上帝的信仰呢?如果“上帝”不是指自然那富有创造性的活力,而是指一个智慧和仁慈的、至高无上的存在,那么答案必然是否定的,虽然不大情愿。就像生物学的其他分支一样,人类历史从根本上说,仍然是一个个人和群体中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过程,它从不优待善心,它充满了不幸,最终的考验全看生存能力。除了犯罪、战争和其他的一些人类暴行外,还有地震、暴雨、龙卷风、瘟疫、海啸与其他一些“神之所为”,它们周期性地摧残着人类和动物的生命。所有的证据都说明了一个可以说是盲目,也可以说是公正的宿命存在,它的偶然性或随机性的景象,被我们主观地赋予了秩序、荣耀、美丽或者崇高的品质。假如历史支持任何神学解释,那想必是一种琐罗亚斯德教或摩尼教那样的二元论:一个善良的神灵和一个邪恶的神灵彼此争斗,以求获得,得对宇宙和人类灵魂的掌控权。这些信念和基督教义(本质上是摩尼教的)都向它们的信徒保证:善良的神灵最终一定会获得胜利。不过历史没有为此提供任何保证。自然和历史并不认同我们的善恶观念,它们把那些存活下来的适者当作“美”,而把那些失败者和被淘汰者看作“恶”,宇宙对基督和成吉思汗(Genghis Khan)也是不偏不倚,一视同仁。
人类在浩瀚宇宙中是微不足道的,人们日益意识到这一点,这进一步损害了对宗教的信仰。在基督教世界,我们可以把衰退开始的日子定在1543 年的哥白尼(Copernicus)。虽然这一过程是缓慢的,但是到 1611 年,约翰,多恩(JohnDonne)哀叹,地球已经成了世界的“郊区”,并且“新理念使得一切都受到怀疑”;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偶尔会歪戴帽子去见主教,宣称: “科学是已经被解放了的现代人类的宗教。”从那一代人开始,人们相信作为一个外在的神的“上帝死了”。P074
用世俗制度取代基督教是工业革命的最高峰和最关键的结果。政府应当努力放弃神学的支持,这是许多重要的实验之一,它动摇了我们今天的许多想法和行为。法律,在过去是代表上帝赋予国王判决的权力,现在已经明显地成为容易犯错误的凡人所颁布的命令了。教育,在过去是代表得到神启的牧师的神圣职责,现在却变成了卸下神学长袍与敬畏之心的普通饮食男女的职业,他们用理性和劝说去教化那些反叛的年轻人,这些人除了警察之外什么都不怕,而且可能根本学不会推理。学曾经与教会合二为一,现在也被商人和科学家夺走。爱国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宣传。接替了超自然的信仰和道准则的教诲。宗教节日已经变成了假期。戏院即使是在周在日也会满座,而教堂即使是在周日也有一半座位是空的。在盎格鲁一撒克逊家族中,宗教已经成为一种社会习惯和保护色。在美国的天主教家庭中,这种风气也很盛行。在法国和意大利的上层社会和中产阶级中,宗教是“女性的第二性征”。无数迹象表明,基督教正在走向古希腊宗教衰落的老路,古希腊宗教的衰亡就是紧随智者和希腊启蒙运动发生的。
天主教得以生存的原因在于,它勾起了人们的幻想、希望和情感;它的神话安慰穷人的生活,并照亮了他们的希望; 以及因禁止堕胎而导致的高生育率,使它的信徒逐步收回了因宗教改革而失去的地盘。天主教失去了知识阶层的依附,并且由于和世俗教育与文学的接触,信徒也日渐不守教规。但是,天主教得到了两种人的皈依,一种人是对理性的不确定性感到苦恼,另一种人是希望借助教会之力,来压制内部的混乱,以及抵制共产主义的浪潮。P078
我们来聆听一下不可知论者勒南(Renan),‘’在1866 年的呼吁:
让我们来享受作为上帝子民的自由,但我们也要小心,免得一旦基督教教义走向无力时,我们会变成道德沦丧的帮凶、危害社会的帮凶。如果没有了宗教,我们该怎么办?……如果理性主义要统治世界,却不考虑灵魂对宗教的需求,那么,法国大革命的经验告诉了我们,这样的错误所造成的后果是什么。
历史是否证明了勒南的结论,即宗教对道德而言是必需品——自然的伦理力量太过脆弱,以至于不能抵抗潜藏在文明之中、展现在我们的梦境、犯罪行为与战争中的野蛮?约瑟夫·德。迈斯特(Joseph de Maistre)说: “我不知道一个流氓的心可能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一个诚实人的心里有什么;它很可怕。”在我们这个时代以前的历史中,还找不到一个显著的例子表明,在没有宗教的帮助下,,一个社会的道德生活也能成功地维持。法国、美国和其他—些国家,已经使他们的政府脱离了教会,但是他们仍然需要宗教在维护社会秩序方面给予帮助。只有少数几个共产主义国家,不仅已经与宗教脱离关系,并且还拒绝其援助。或许,这个实验在俄罗斯取得了明显而暂时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人们暂时将共产主义当成了人民的宗教,它取代了教会,成为了安慰与希望的供应者。如果社会主义政权不能消灭民众的相对贫穷,这个新的宗教就将失去它的狂热和效果,国家也许就会默许恢复超自然的信仰,以此来缓和不满。 “只要有贫穷,就会有神灵。”p083
按照卡尔‧马克思的描绘,历史是运行中的经济——个体、群体、阶级及国家为了食物、能源、材料和经济实力所开展的竞争。政治体制、宗教机构、文化创造,都植根于经济现实之中。所以,工业革命带来了民主政治、女权运动、计划生育、社会主义,以及宗教的衰落、道德的松弛,使文学从依赖于贵族的赞助中解放出来,小说的体裁也由浪漫主义改变为现实主义——以及用经济学的眼光来解读历史。在这些运动中,那些杰出的人物是果,而不是因。如果不是希腊人要寻求对达达尼尔海峡的商业控制,可能到今天我们都不会知道阿伽门农( Agamemnon)、阿喀琉斯(Achilles)和赫克托耳(Hector)‘,’是何许人。吸引千艘船汇集到伊利昂(Ilium,特洛伊的拉丁名,译者注)的,是经济上的野心,而不是“比夜晚天空中闪烁的万千颗繁星还要璀璨”的海伦的俏丽脸庞。这些狡黠的希腊人知道如何用诗意的遮羞布来掩盖赤裸裸的经济真相。P086
马克思并没有声称,个人总是受经济利益的驱动;他更不认为,是物欲导致了阿贝拉尔(Abelard)的恋情、释迦牟尼的弗音以及济慈( Keats)的诗文。但是,他可能也低估了群众运动中非经济诱因所起的作用p088
在各种各样的社会中都是这样,由于每个人的实际能力都不一样,这些能力多数都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财富的集中,是这种能力集中的自然结果,这种情况在历史上经常有规律地重演。集中度要视道德和法律允许的经济自由程度而定(在其他因素相同的情况下)。专制主义可能在一段时间内会延缓集中的速度,民主政体因为准许最大限度的自由,会加速集中。美国人在1 776 年前是相对平等的,现在已经被成千上万种生理上、精神上和经济上的差异所击垮,以致于现在最富有者和最贫困者的贫富差距,比自罗马帝国财阀时期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大。在不断进步的社会中,这种集中程度可能会达到一个临界点,众多穷人数量上的力量与少数富人能力上的力量势均力敌,此时不稳定的平衡便会造成危险局势。历史对此有不同的应对方式,或者是通过立法,用和平的手段重新分配财富;或者是通过革命,用暴力的手段强行分配贫困。P092
在西罗马帝国的政治秩序崩溃之后(476 年),历经数百年的贫穷,又重新缓慢地走上财富的重新积累和集中的道路,其中一部分集中于天主教教会的手中。在一定程度上,宗教改革就是要通过减少德国和英国对罗马教会的支付,以及让世俗势力分享天主教教会的财产和收入,来做一次新的财富再分配。法国大革命是企图用暴力手段,在乡村实行农民暴动,在城市实行大屠杀,来重新分配财富,但主要的结局却是将财产和特权从贵族手中转移到了资产阶级手中。美国政府在1933 年到1952 年间,以及1960 年到1965 年间,追随梭伦的和平方法,完成了一次温和的、稳妥的再分配;可能是这些政策的制订者中,曾有人研究过历史吧!美国的上层阶级曾经诅咒过财富集中,遵从过财富集中,当然现在也在恢复财富集中。
我们的结论是,财富集中是自然的和不可避免的,可以借助暴力的或者是和平的部分再分配而得到周期性的缓解。就此而论,所有的经济史都是这个社会有机体缓慢的心脏跳动,财富的集中和强制再分配,便是它巨大的收缩与扩张运动p096
社会主义反对资本主义的斗争,是财富集中与财富分散历史乐章的一部分。当然,资本家已经履行了创造性的历史职能:如他们用许诺分红和支付利息的方式,集合人们的储蓄变为生产资本;他们对工业和农业的机械化进行投资,并合理分配利润。结果是一大批商品如潮水般从生产者手中涌人到消费者手,这在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把自由主义的自由信条付诸实施,为商人辩护,主张听任货物自由流通,免除通行税和法令规章的限制,因为比起产业由政客管理、人员 由政府宫员配备,以及无视供求规律的做法,发挥商人的作用能使社会大众在食物、居所、舒适与享乐方面,得到更多的实惠。在自由企业制度下,竞争的激励以及所有权的热情和兴趣,激发了人们的生产力和创造力;因为天赋和对技能的自然选择,几乎所有的经济才能迟早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得到相应的报酬;民主的原则支配着这个过程,因为大部分物品的生产、服务的提供,都取决于公众的需求,而不是取决于政府的法令。同时,竞争迫使资本家不遗余力地奋斗,他的产品也会不断地精益求精。
凡此种种说法,今天看来大多是正确的,但是,它们没有解釋,为什么历史上对产业垄断、价格操纵、交易诈骗和不义之财的弊端充满着抗议和反对的声音?这些弊端一定很古老,因为在上千年的历史过程中,十多个国家都有过社会主义者的改革实验。P098
中国也曾经尝试过几次国家社会主义。P103
现在俄国的社会主义,正在恢复个人主义的激励机制,以使得这个体制拥有更大的生产动力,并且允许她的子民拥有更多的身体上和知识上的自由。同时。资本主义也经历了与之相关的过程,它借助于类似于半社会主义的立法,通过“福利国家”财富再分配政策,来限制个人所得。马克思是黑格尔的不忠实弟子:他将黑格尔辩证法的意思解释成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斗争,将会以社会主义的完全获胜而结束。但是,如果黑格尔的正题、反题、合题公式应用于历史,工业革命是正题,资本主义对抗社会主义是反题,那么下一个状态就应是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合题。而且这种协调现象,西方世界已经很明显地在进行。西方政府在经济上的作用在逐年上升,私营部门的比例在不断下滑。资本主义保留了私有财产制度、自由企业制度和竞争激励机制,货物产出充沛,商品供应无虞。让上层阶级不堪重负的高税收,使政府能在自我限制人口的情况下,为教育、卫生和娱乐方面提供前所未有的服务。对资本主义的恐惧,迫使社会主义不断扩大自由;而对社会主义的恐惧,则迫使资本主义不断增加平等。东方就是西方,西方就是东方,这一对双胞胎很快就会团聚。P112
吴砺
2016.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