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宾和他的画

吴砺

                                                                                列宾和他的画

   

翻阅《列宾》列宾Ilya Repin主  编  何政广  河北教育出版社（版  次1998 年 7月第1 版2006年5月第3次印刷）

    对于俄罗斯画家列宾，我们这一代多是看过他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画自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被介绍进入中国，无论是在民国还是解放后，都曾引起巨大反响。

    十分奇怪，中国过去特别推崇的十九世纪几个俄罗斯名画家及作品，而我看过几本西方人写的西方美术史中几乎从不提及。或许因为中国过去同前苏联文化交流更广泛，中国比西方更熟悉这些俄罗斯画家和作品。改革开放后，西方印象派及其他流派画家和作品才成了中国西方美术介绍的主角。

我是第一次通过这本传记中附加的二百多幅彩色图集全面地了解了列宾的主要作品。列宾的作品一下子将我带进了俄罗斯十九世纪下半叶阴郁的时光中。

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意外的归来》《拒绝忏悔》《伊凡雷杀子》等主要作品，让我看后感到十分压抑。列宾画出的各种大胡子俄罗斯男人几乎都没有快乐，总是有某种宗教圣徒或苦行者的忧伤，让人过目难忘。对于熟悉十九世纪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们的作品的人，或许从这些油画中更深刻地感受到十九下半叶二十世纪初俄罗斯人民的精神面貌和内心世界。

在我的青年时代，莱蒙托夫作品中透出的绝望的忧郁，陀斯妥耶斯基作品中表现出的俄罗斯低层人民宗教狂热和泥土中开出鲜花般的纯洁，列夫‧托尔斯泰作品中贵族式的自我怀疑和浪漫，高尔基作品中俄罗斯乡村小酒店中忧郁的民歌都曾侵蚀过我的灵魂，让我印象深刻，但他们作品中主人翁多有英雄主义的坚定‧‧‧‧‧‧法国卢梭作品中浪漫和田园诗般的描述和另类英雄式无畏的自白也打动过我，还有英国雪莱诗中绚丽纯净的美和济兹含羞草式的羞怯及颤动花枝式敏感的诗句也曾感动过年青的我‧‧‧‧‧‧可我的灵魂更多的部分笼罩在俄罗斯那深沉的忧郁、宗教式的圣洁和对普通人民深切的关怀之中‧‧‧‧‧‧还有俄罗斯酒鬼的狂暴‧‧‧‧‧‧

十九世纪俄罗斯画家描绘的俄罗斯森林，阳光中的白桦树，忧郁的草原，初春雪地上森林小屋，还有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在青年时的我心中也曾激起了长远深沉的诗意‧‧‧‧‧‧她们同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一起丰富了我的内心世界‧‧‧‧‧‧

    这次又重新看到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是画家二十九岁时的作品。我再次被感动，这幅画中你看到了当年俄罗斯底层人民生活的艰难、无奈、默默承受和巨大的内心力量，画面上的每个人都是呼入欲出，仿佛只要他们停下来休息时，你就可以和他们无话不谈……

    画面上没有任何浮夸和做作，也无需赋予任何政治的含义，这就是一群吃苦力的劳动者工作生活的一个侧影……不仅在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就是在现在世界各地重体力活劳动场所，我们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画面中那个身体重心最低最用力的纤夫目光直视着我们观众，仿佛看透了我们的灵魂……

    在这一长幅长宽比约为二比一（281x131．5cm）画面中，画面下方呈两个螺旋状互补淡黄色沙土（仿佛宇宙中螺旋星系）平坦几乎与水面持平伏尔加河岸的台基上，这沙滩如一群雕像的底座，十一个纤夫形成三组群塑般用棕黑色宽带横在前胸正吃力的拉着不远处的一只逆水而上的落帆的大木船，薄薄的云层覆盖着浅灰蓝色的天空，伏尔加河正如镜面般反映着浅蓝灰色天空和黄白色云层，云层与天空在河面上倒影散发出强烈蓝宝石般光泽和诗意……

    伏尔加河对岸的天空占住长幅画面的上半部分，伏尔加河面与河岸形成两个近似直角长条三角形合成长幅画面的下半部，而深绿紫和暗棕色服装与肌肤的纤夫群前倾身体如倒三角的船体立在画面中间的前大半部，大帆船占位中央画面后小半部,形成画面中央人群三角形另一个锐角……画面左端露出一小段伏尔加河对岸，另一只帆船正扬帆顺流而下，而画面右端则有一艘喷烟的机器动力船的远影，画面最右端还有岸边的远山模糊的影子……

   你第一感叹是伏尔加河真是美啊！背景颜色迷蒙明快，空间空旷奇特，壮阔又艳丽！河面像在天堂中一般梦幻，浅灰蓝色与淡黄色光带交织，闪着光泽……这哪里是河水，而是两种色泽交织的巨大玉石磨成平台无缝镶在黄色的河岸上啊……

    只是宽黑色布带横在前胸上的纤夫们像拉车上坡的马群或牛群在吃力地拉着船，如奴隶和苦役犯一样地在工作，沉重、坚强，几乎粗野的身体和面孔与优美辽阔的伏而加河显得巨大的不和谐，但他们面部和肌肉表明他们接受命运的平静，决不卑贱，他们只是在做一种人类必做的重体力活！

这只是人类的一个自然形象和现象，而画面右端远处的冒着黑烟的轮船与人力形成极强烈的对比和意味深长的暗示……这是对人类未来的信心……

    这是一幅人类生存状态和伏尔加河最美的颂歌……

我中学时代曾在家乡靠县城的乌石岗数百米的长坡上同母亲一道吃力地拉着六七百斤重的板车上坡，我体会过画面纤夫的辛苦，也同样肩扛着板车的背带同样吃力前行过……当时我并未感到这是一种苦……

事实上在机器代替人力之前，大量体力活是人类大部分人的工作方式……我对画面并不悲观，我以为这是以宏大诗意的画笔描述人类和大自然美的壮丽诗篇……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家日记》这样写道：＂看着这些毫无保护的人们不可然不爱上他们，不能不想到，我欠了人民的债……这些纤夫往后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十五年以后还会在脑际萦绕。要是他们不这样逼真、淳朴和憨厚，也不会产生这种印象……可惜我对列宾一无所知，我是多么希望他是一位十分年轻、刚刚开始艺术生涯的艺术家呀。＂

这是俄罗斯伟大的诗人的另一种目光……

画家另一幅作品《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则是如列夫·托尔斯泰作品一样表现一个民族整体的精神面貌一个侧面。橙黄色尘埃笼罩着参加宗教礼仪潮水般涌动队伍后面的人群，画面中宽大土路路面与砍伐得只剩下树桩的土丘之间是黑压压的拥着圣像浩浩荡荡的人们……俄罗斯人民在宗教上的忏诚在全体质朴的乡民脸上一览无余……你能感到人类信仰的力量山呼海啸般从画面上向你扑来，野蛮、原始、纯净、高贵、坚定不移……

这是宏大史诗般的画面！

    这似乎是我看过的西方其它国家油画中从未见过宏大的叙述……众多人民，心灵裸露般地出现在观众面前，历史穿过时空将一百多年前人类中的一群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令人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宣传者被捕》（1880-1892）显示出革命者的孤立无援和坚定的信念，而《拒绝忏悔》表现更多是革命者在死亡面前淡然无奈，还有在天地中的微不足道，《意外归来》表现革命带来人间生死离别的悲喜剧……俄罗斯这个民族似乎从来不缺少圣徒……

   《伊凡雷杀子》表现人类的狂暴带来的骨肉亲情之间的悲剧，让人身临其境，如同一幕莎士比亚悲剧正在演出，让你很久不能从这悲剧场面中走出来……

    画家从29岁（1873年）完成《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到40岁完成《伊凡帝杀子》，这是画家创作高峰期。1885年的四十一岁至1930年的86岁的漫长岁月中作品变得平淡平庸，除了一组列夫·托尔斯泰画家为我们留下这个伟大俄罗斯作家的精神面貌……

    二十年前我曾读过列宾自己写的青年时代回忆录，回忆录写得很平淡和理性……四十岁后的功成名就，一个平民子弟变成贵族，开始享受生活和名声，剩下的时光只能是碌碌无为……幸福是绝大多数艺术家的艺术生命中止符……

我们不能要求人类所有的天才一辈子都要像米开朗琪罗那样终生为艺术服苦役……

列宾为我们留下了十月革命前俄罗斯人精神面貌一系列的画像，这是伟大的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补充，同时会有助我们理解为什么偏偏会在俄国发生十月革命……

列宾画中所呈现出对俄罗斯人民心理和民族性格了解的深度或许不在莱蒙托夫、普希金、陀斯妥耶夫斯基、列夫·托尔斯泰之下，后者都是贵族出身，有知识分子的浪漫，或者说与真正的俄罗斯底层人民之间隔着一层诗化的雾气，而列宾是真正乡村走出来的孩子，他比他们更少狂热性或更理性……同时成名后富贵生活更易消去天才的敏感……

    或许再过二百年，列宾的画比凡高画更被整个世界重视，或许人们会在列宾留给我们的一系列画作中发现线索……

他的画或许会帮助我们人类理解为什么拿破仑和希特勒的部队会在俄罗斯惨败，为什么俄国会发生十月革命……

吴砺

201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