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走过山间》（四）

吴砺

                         《夏季走过山间》（四）

在日落时分，原已显出昏暗了的峭壁和山峰因高山 晚霞( alpenglow)的映照，美得无可言喻，寂静开始让万物噤口无声，大地沉浸在庄严静默之中。这时，我爬进峡口那儿小湖边的—。块空地，把一块有遮蔽可避雨的地面平整出来，收集了一些松针做床。短暂的落日余晖开始消逝，我点起 阳光般明亮的篝火，用锡杯沏了茶，随后就躺下来看星空。不久，夜风开始从头顶白雪皑皑的山巅吹来，一开始还是轻柔的呼吸，渐渐地越来越强，不到一个小时，便转成气势磅礴的飓风，像是在河道中遭巨石阻拦了的狂暴河流，时而怒吼时而呜咽地向下奔腾，仿佛此刻它所担负的工作极为重要，乃天命所系似的！与这些暴风巨声相融合的是峡谷北边的瀑布声响，时而清晰，时而被向下奔腾的气流声所淹没，唱着蛮荒之地的壮美圣歌。我点燃的篝火尽管地处有遮蔽的角落，仍然不安似的在风中摇曳、挣扎。时断时续的冰冷寒风冰山般的落到篝火上面，使火花和余灰随风飞溅，我不得不向后退得远远的，以免遭受烫伤。但是矮松那带有油脂的巨大树根和结瘤不会被风击垮或者吹走，火焰时而像长矛般高高窜起，时而在岩石地面上或平躺或扭曲，它呼啸着，似乎要述说它们所属的树木生前对抗暴风雪的故事，火焰发出的光则似乎在讲述几个世纪以来的夏天这些大树采集阳光的故事。

群星在巨大漆黑的峭壁问那狭长的一线天里清晰地闪烁着。我躺着回想白天学到的东西，突然问，一轮满月越过峡谷峭壁俯视下来，她的面庞很明显地挂着热切的关心，其效应让我感到震惊，仿佛月亮离开了天空她所属的位置，仅仅为了注视我而下到凡间，像一个人一样进人卧室。很难相信她就在天空中自己的位置上没有移动，她照耀着半个地球，大地与大海、山峦、平原，湖泊、河流、海洋、船只、有无数居民居住的城市，他们或睡或醒，或生病或健康，无不身处月魄的光影之下。不，她看起来就像在血峡的边缘，独独凝视着我。这真的是正贴近着大自然的时刻。我记得曾经在威斯康星州观赏过秋收时节的满月，她高高悬挂在橡树林上面，大如车轮，仿佛离我只有半英里的距离。除了那几个例外，可以说我从来未曾赏月，而今天晚上，月亮如此充满生命力，如此近在咫尺。这一效应让我感到震撼，印象不可磨灭，让我忘却了那群印第安人，忘却了我头顶上黑色的巨石，忘却了飓风的狂野呼啸以及顺着参差嶙峋的大峡谷冲击而下的激流那狂暴的轰鸣声响。此情此景，使我当然无法在黑甜乡里久住，我小睡后很欣喜地迎来了莫诺沙漠上的黎明。在我备好一杯茶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峡谷洒了下来，我于是出发。热切地看着那些巨大的红色变质板岩组成的岩壁，上面有野蛮横暴之力留下来的很多劈砍划痕和戳击伤疤，岩壁显然随时会因雪崩而坠落。阻塞山道。填满连成串的小湖。很快，莫诺沙漠那些美丽的景致出现在眼前，我轻快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欣赏着在斜射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光润岩瘤；冰碛石和雪崩后的碎石堆，甚至直到峡口接近最高的冰山源泉附近，形成一片粗糙，因此，相形之下，岩瘤的光润值得称道。昨天在分水岭另一边看到过的低矮植物中的大部分在这里也都能够看到，此时它们的花朵都睁开了美丽的眼睛。大自然在这样的蛮荒之地对它们施以如此温柔的呵护，没有人不感到狂喜。小黑鸫鸟在石头间飞来飞去，顺着打着漩儿迅疾奔流的峡谷溪(Canon Creek)，时而潜入冰凉的水潭里寻找早餐，时而愉快地歌唱着，仿佛这曾遭雪崩肆虐因而显得嵯峨碐竲的巨大峡谷是它们最喜欢的山中家园。除了在血峡北边的悬崖上有一道高高的瀑布仿佛直接从天际奔流而下，还有很多窄小的瀑布像亮银色的缎带迂回曲折地沿着红色的峭壁落下。它们顺着变质板岩的对角线缝隙，一忽儿收缩身形，不见了踪影；一忽儿在岩架间跳跃，形成薄膜般的水帘，筛滤着阳光。所有这些支流最后都汇聚到峡谷溪的主流中，峡谷溪也有一连串的缓落和陡然而落的小瀑布以及急湍，一直流到峡谷底部，让激荡起伏而后精疲力竭的水流在几座湖泊中稍事休息后才再奔向前方。一道最美好的瀑布在断崖面上铺开，随后劈分成缎带般的几条水流，沿着岩石裂缝编织成钻石似的菱形图案向前流动，其周围像美丽的流苏一样装饰着一丛丛的山石楠、青草、莎草和虎耳草。谁能想到在这样的蛮荒之地还有这样的考究和精妙之美？p160

尽管我非常欣赏东边的灰色地带，并期望看到更多的景观，但是终于回到 山脉绿色的一边之时，我还是很高兴。大山通过每一次变化，热与冷的变幻、平静与狂风雷暴的交替、高高隆起的火山与向下磨碾的冰川之间的变迁，都呈现出壮丽的山峦诗篇的手稿！通过阅读这部手稿，我们看到，在大自然中，被人称为破坏的一切一定都是创造，只是从一种美到另外一种美的过渡而已。P164

日落时分，天上出现玫瑰色和深红色的余晖，随后，星星出现了，月亮升起，悬在达纳山顶，其威严庄重的仪态动人心魄。我在白色的月光下漫步走到草原高处。乌黑的树影清晰、真切，宛若实体，我时常误把它们当成黑色的焦木，因而竟然抬高脚步迈过它们。P167

又是迷人的一天。日出不久后，天气就已温暖而又平静，云量只占天空的1%，只有几束淡淡的卷云，几乎难以觉察。有轻微的霜，颇有小阳春那风和日丽的宜人感觉，山峦的轮廓变得柔和，像梦幻一样朦胧，显然那些粗砺的棱角已经化去。傍晚，天空呈现出柔化过的精美深紫色，几乎像圣华金平原(San Joaquin烈ains)上天气稳定时的紫色黄昏。现在月亮正凝视着达纳山的顶峰。空气清新极了，似能怡情养性。我想知道世界上是否还有另外一座海拔高度相同的山脉，也享受着天国赐予的如此美妙的天气，也这样慷慨友善，令人感到可亲，感到容易接近。P168

云量只占天空的5%，大部分是傍晚堆积于霍夫曼山尖上的白色和粉红色的积云。早晨有霜。这些晶体在寂静的夜晚以惊人的美丽而又完善的体貌生成，每一颗的建造过程都精心到可与建造最华美神圣的殿堂相比，似乎计划好让它千秋万代地永存。

凝视着在群山间伸展着的如缎带般的溪流，我们不由地想到，万物——包括动物和所谓没有生命的岩石，都像流水一样或向这、或向那地流动。所以，雪在以磅礴的冰川或雪崩的形式创造美的过程中或疾或徐地流淌；空气像壮阔的洪流携着矿物质、植物叶子，种子和孢子，伴随着音乐和香气的飞涌在空中漂流；而地上的溪流则挟着或者已经溶解在水中或者以泥浆微粒形式存在着的岩石、沙粒，鹅卵石以及砾石奔流而下。岩石从火山中涌动，如同水从泉中流出；动物聚集成群，以行走、跳跃、滑动、飞翔、游泳等形式在激流中浮游。而群星则滢洄、浮动在永远搏动不息的太空中，像血滴流淌于大自然温暖的心脏之中。P170

今天的天气和昨天一样。几片云彩静止不动，似乎除了要展现自己的天生丽质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霜很多。足够结成晶体，各片草地上华丽的冰钻石注定只有一夜的寿数。大自然的造物工程是多么奢华啊，拆掉，创造、摧毁，追逐着物质的微粒不断从一种形态变成另外一种形态，永远变化着，永远保持着美。

德莱尼先生今天早晨回来了。他不在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孤单。正相反，从来没有享受过比这更堂皇的伴侣群体。整个的荒野似乎都活着，让人有相识相知之感，而且充满人性。岩石本身也仿佛善于谈吐、富于同情心、如同兄弟般的投契。难怪我们都认，我们拥有同样的祖先，p171

红色、玫瑰色、绯红色的妙境胜景造就美轮美奂的一天。我不明白这中间蕴含着什么意义。平日宁静的阳光照耀着的那些紫色清晨和黄昏，以及平静的白晃晃的正午，今天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改变。但是并没有暴风雪的迹象。平均云量只占天空的8%，森林里没有风的叹息预示天气的巨变。早晨和傍晚的天空是红色的，那颜色不像平常的紫色光晕浸润濡染开去，而是压在分割开的一片片轮廓鲜明的云上，而这些云片在被锯齿状的山峦像藩篱一样围起的地平线处停着，一动不动。一块边缘参差的云团像一顶深红色的帽子，盖在达纳山和吉布斯山(Mt. Gibbs)上面，这云团逐渐下垂得很低，几乎覆盖了两座山的大部分山基，倒是露出达纳山峰的圆顶，而这圆顶仿佛在绯红色的硕大彩云上独自孤独地飘浮。地处吉布斯山和血峡南面的猛犸象山上面掩映着带状的积雪堆和一丛丛的矮松。这座山也得到了眩目的红色帽子的恩宠，这红色帽子的制作是毫不考虑节约的大手笔，一大片凸出的云团带着完美的绯红色热情，似乎重要得足够可以被送到星辰之中去燃烧，独当一面地发射出绚烂的红光。万千胜境不断地提醒人们思考大自然无限的慷慨和孕育能力，在看似极大的浪费中体现出永不匮竭的穰穰富足。但是当我们仔细研究我们头脑所能了解的大自然的运作时，我们就会明白，它使用的材料没有一丝一毫的靡费或遭到消耗殆尽的命运；一切都在永恒的反复使用中细水长流，从美好转变为更加美好，然后我们很快就不再为浪费和死亡而悲叹，而是为宇宙的生生不息、永不枯窘的财富欢喜雀跃。周围的万物在消融、凋谢、死去，但是我们忠诚地观看并等待着它们的重新出现，而且满怀信心地感到，它们重新出现之时，会比上一次更加超卓，更加绰约多姿。

我心情急切地观看着空中那大地般的红色彩云，而且有新的山峦似的云正在形成。很快，我刚刚描述的这些壮观的、色彩鲜明的云彩就开始为一座座雪峰打扮装饰起来，这些雪峰中间的那些凹穴内卧着托鲁姆涅河、莫塞德河和圣华金河北支(North Fork of theSan Joaquin)的最高源泉，这些云彩与其所覆盖的3 条河的这些高山源头相互辉映，使景象更加盘错纷纭。我们营地南边的内华达大教堂峰就像圣经中的西奈山(Sinai) –样处在云雾缭绕之中。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岩石和云彩在外形、颜色和质感上结合得如此和谐，竞把大地和天空融为了一体；它们还如此富有人性，每一个景象，每一种不同色调的色彩都直入我们的心中，让我们因狂野的热情而呼喊、欢腾，仿佛所有神圣的景象都属于我们自己。身处这样的地方，我们越来越多地感到我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与万物同源。我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山谷北缘的高处度过，俯瞰一道道红艳艳的煌煌灿灿的云层把它们美妙的光彩散播在所有的盆地上，脚下的岩石、树木和小小的高山植物(Alpine plants)仿佛一下子沉寂下来，陷入沉思，仿佛它们也成了这壮丽的云彩新世界中的自觉观众。

我缓慢地向更高更远处跋涉，发现了散布各处的小块花园和丛生的蕨类植物，它们恰恰位于我们很自然地认为植物不可能生长的地方。然而，如同在莫诺山道口和达纳山顶一样，在最荒蛮、地势最高的地方，生长着最美丽、最娇嫩、最热情的植物。一次又一次地，我流连在这些迷人的植物间，问道：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你怎么度过冬天？它们解释道：我们的根扎在深深地积存了夏日温暖的岩石缝隙间，在我们美好的白雪斗篷下，致命的霜寒不能伤害到我们，我们在半年的黑暗冬日中沉睡，在梦中祈望着春天。P176

页。然而，从这里看到的所有宏伟的风景，没有任何一处能与大教堂峰的美妙相媲美，这座神殿似的山峰展示了大自然最精美的石匠工艺，也是最动听的木石垂教类的布道。我多少次地从山顶、山脊，从我短途漫游经过的森林空旷处凝目观看大教堂峰，心中涌起的是虔诚的赞叹、钦敬及随之而来的憧憬。我可以说，这是我在加利福尼亚第一次有了进教堂的感觉，终于给引领到这里来，每一扇门都仁慈地为我这可怜孤独的朝拜者而打开。在我们最好的时刻，一切都进入宗教，整个世界似乎是一座教堂，山峦就是祭坛。哦，终于，在大教堂峰前，见到了享受天国之福的岩须属植物！它们数以千计的花朵摇着它们声音甜美的花钟，是我从未听到过的最悦耳的教堂音乐。我聆听、赞赏，直到下午很晚了，才强迫自己匆匆朝东走去，翻越或嶙峋、或锋利、或状如尖塔、或状如锯齿的各种山峰。它们都像教堂峰一样是由花岗岩构成，上面闪闪发亮的包括各种晶石，例如长石、石英石、角闪石、云母、电气石等等。我又是走，又是爬，相当艰难地翻越过一座巨大的冰雪悬崖，越往前走，悬崖逐渐越显陡峭，直到几乎无法通行为止。在一个危险的地方我失足滑了下去，幸好在一块张着大口的冰崖边缘，我把脚跟插进融化的冰面才停了下来。我在一个小水池边和一丛弯曲的矮松边扎营，当我坐在簿火边开始记笔记的时候，我看到那浅浅的小水池反射着浩瀚的星空，显得深不可测。而那些似乎在旁观着的岩石、树木、小灌木丛、雏菊、莎草都向前突出于篝火光中，似乎都充满了思想，即将开口大声讲述它们在大自然里生活的故事。这简直是一次奇迹般的难忘盛会，每个与会者似乎都有很有价值的话要讲。在火光之外那静穆的黑暗中，条条小溪从积雪的源头向下面的小河流淌，一路上的欢歌就像教堂礼拜时唱诗班的音乐那么感人！每当我们想到主要溪流之中的每一条都汇集了几千条这样快乐的小溪，内华达的所有河流在奔向大海时都一路欢歌，我们就不会那么惊奇了。P181

我永生难忘的第一次内华达山区之旅在这里结束了。我翻越了“光之山脉”，它肯定是上帝创造的最明亮夺目、最华美瑰丽的山脉，身处它的光宠之中，我开心、欢跃！我还要怀着喜幸和感激之情，充满希望地祈祷：我能跟它再次相见！p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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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