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客溪的朝圣》(中)
屋外,所有东西都开朗了。冬天轻松地让万物轮廓分明,重新撒种。每一处的小径都清爽了;秋末和冬天,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攀爬峭壁,前往卢卡斯果园,绕着长满了树的采石场水塘走一圈,或沿着听客溪的左岸往下游走。林子里是几英亩的枯枝;我可以一直线地走到墨西哥湾。当树叶落尽,脱衣舞也就跳完了;一切都静默无言,历历可见。每一个地方皆天空开阔,景深拉长,墙壁变成窗户,门都打开了。现在我看得见山上橡树下,自家和葛家住过的房子。卡汶溪紧挨着马路的两岸,原来草木茂盛,也早已疏落成一片朦胧瘦枝,我也可以看到马伦和珊蒂,穿着蓝外套带狗出去跑步。山丘皆瘦骨峋嶙,只见肩膀、关节和腿骨。夏天所隐者,冬天显露之。有藏在树篱笆里的鸟巢,在胡桃树和榆树上,好多东一个西一个的松鼠窝。P053
;。再过去我看荷林斯水塘,塘边所有的林子和牧原;然后我在一片蓝色的朦胧中,看到整个世界白白地平铺在山间。
越来越暗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黑点,又出现了一个,然后又一个。原来是燕八哥回巢。它们在极远的地方聚集,一群嵌入一群,朝我飘过来,透明的,旋转着,像烟。它们一面飞一面散开,曲线越拉越长,像一团散了的纱。我没移动,它们从我头顶飞过,有半小时之久。群鸟飞展犹如一面猎猎大旗,一面展开了的幡布,展向相反的方向,穷目之所极。每一只鸟飞行时,都显然随意地上下飞动,穿来插去,也不为什么,燕八哥飞起来就是那样,而虽然如此,彼此间仍间隔得司常好。鸟群两端收窄中间圆胖,像只眼睛。我听到头顶上空气扑动的声音,有如百万张抖动的地毯,沉闷的呼呼声。它们穿入林子,未有触动一条枝桠,直穿树顶而入,繁复而匆匆,像风一般。
半小时之后,最后零零落落的几只也消失在树中。我几乎站不住,为这意想不到的美所击倒,肺叶大开,隆隆吼着。双眼刺痛,因为奋力追踪,看那有羽毛的黑点如何穿入缭绕的肢体里。此刻可不可能有细小的鸟正穿入我的身体,鸟儿扑翅钻入我细胞间的空隙,什么也不碰到,但在组织里活泼泼动着,敏捷地。P055
出了林子走进了黄色的光中。均匀的一层灰色后面,那太阳光芒四射,非常像是突起的金属装饰经过一再擦拭后发出的光亮。山上有苍白的光,斜斜地照在雪上,将群山的侧边掘出浅浅的凹洞和花纹,以前从不知有这些。我走回家。P065
天气清朗,景色优美,无云的二月天没有情感波动也无神气,就像一位面无表情的美女。P072
空气像胡椒般刺鼻。我沿马路走,跃过一条沟,爬上我今天剪下卵鞘的那座小丘,也就是多年前我看着母螳螂吐出泡沫的地方。今天晚上那凹凸不平的红土,一小块一小块地冻结在一起;侵蚀而成的险坡在斜射的光线里,盘踞如黎明时刻冰霜里面因压力而形成的线条。月亮发出森严的光,又亮又白。那光不是正午的光芒,而是仙灵发出的光芒,极之轻柔,极之梦幻。我跌在一堆很脆的玻璃草上——我停下不动。小丘旁边巨大的鹅掌楸上冻结了的树枝,像金属剪子般在寒气中咔嚓作响。
我望向天空。我对外太空的红巨星和白矮星了解多少?我想到我们自己这个太阳系,想到天王星那五个无声的月亮——艾瑞欧、阿布瑞欧、泰妲尼亚、奥伯让、米兰达①一一在其奴役的固定睡梦中旋转。我们这些演员,我预先告诉过你们,都是精灵。最后我望向月亮,又圆又稳地挂在东边,极之清亮简洁。属于咱们家乡的终极月亮。橄榄色的陆块裂开分散之时,白色的冰像百叶窗,往下又往上席卷之时,从月亮上望过来,一定曾是一番景致。双眼眨动时感到寒意,今晚散步散够了。我没有工具去感受那极少数人曾感受到的热力——可是那热力确是有的。根据阿瑟·库斯勒②所说,开普勒③用凸透镜做一项完全不同的实验时,曾感受到聚焦集中的热力。开普勒写道:“我在用镜子做其他的实验,根本没有想到那热力;我不由自主地转身,去看是否有人对着我的手呼气。”那是由月亮传来的热力。P088
时间就是那相续不断的连环,是那无头无尾、鳞片不断重叠的蛇皮,或者还可以把时间看成是往上盘旋的、像小孩玩的弹簧圈。当 然我们不知道连环里面的哪一个环是我们所在的时间,更别提,比方说,连环本身到底在何处,或者那弹簧圈诡异地走在谁人的宏伟阶梯上。我们所寻找的力量,似乎也是个相续不断的连环。我向来认同古时候的观念,认为有位天神存在于某个特别的地方,或是像人类会到处漫游一般,在地表上四处行走——他在“那儿”之时,就必然不在这儿。你可以与林子里面碰见的一个人握手,可是那精神似乎一直滚动下去,就像神话的连环咬尾蛇。没有手可握,也没有边可用来解结。它像只火球般沿着山脊滚动,随意射出一阵火花,且不愿给困住、减速、握住、抓到、剥皮或瞄准。这就是射向溪里激流的火花;这就是阳光灿烂的林子里那纵火者:有本事就将它逮住吧。P094
完全就我一个人而已,没有其他顾客。马路上空荡荡的,州际公路看不到也听不到。我闯进了世界的一个新角落,不知名的地方。面前一座小丘延伸出去,在黄色的雀麦草中摇曳,而小丘后面,直上青,矗立一列巍然的山脊,林木蔚然,带着灿然的褐色光线,生机盎然而又令人敬畏。我从未见过如许颤动且活生生的东西。头顶上,粗粗一条条和一块块的云,在一片金光中匆匆往西北方奔去。身后太阳正西沉——我原先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太阳正西沉?我的脑在过去的几小时里面是厚厚一块木然的黑色沥青,可也挡不住太阳狂野的巨轮。我把咖啡放在身旁的边栏上;风中闻到沃土的味道;我拍拍狗,看看山。P097
阴影沿着高山嶙岣的两侧跳动;它们像根的尖端,像泼翻的水滩一般拉长,越来越急。暖暖的紫色素聚集在石头的每一道皱褶里,颜色加深并散开,凿出罅缝、深沟。那紫颜色一面跳跃并滑动,一面就将光秃秃的树林和满是皱褶的石头用金色,用不断变幻形状的光彩装扮起来。这些金色光芒忽东忽西,忽而撤回,连续挥洒出耀眼的光,一下进裂一下滑动,不断收缩、外泄、爆炸。山脊上有一块块突出和隆起,从两侧鼓出来;整座山逼近好几英里;光线变暖变红;光秃秃的树林在眼前像活生生的原生质,一下皱起来一下叠过去,仿若一幅动态图表,或是一幅龙飞凤舞,显示现下这一刻的示波器。空气凉了下来,小狗的皮肤发烫。我比全世界都生机盎然。P098
我所谓的纯真,是我们纯然沉浸在某一样东西的时候,精神上的忘我状态。此时心灵既开放而又全然专注。我们不用,也不应该沦为一只小狗。假如你想告诉我,都市里有画廊,我会倒杯酒给你,好好珍惜你的情谊直到你离去;可是我会让泰特画廊(是泰特画廊吗?)里那些纯净的片刻伴我入墓;在那些片刻里,我站在那一幅油画前面,定定地站着,张大了嘴,出现生命,那条河,直上颈部,喘着气,迷失了,退入水彩深处,而深处退入消失点,浮动着,充满敬畏,真的得用力拖走才行。这些是我们少数有生命的季节。让我们尽可能纯净地度过这些季节,活在当下。P101
迈克尔。戈德曼在一首诗中写道:“缪斯来临时不叫你去写诗;她说站起来一下,我有样东西给你看,站这儿。”是什么让我抬头望向路边的树?p103
面前的溪流十七英尺宽,拍打着不经意露出溪面的砂岩矿和四处散布的岩石。我运气很好;这段溪水,因为那些石头的关系声音很大,而且奔放。夏天和秋天水位低的时候,我可以踩在石头上跳到对岸。上游是一大幅光,让溪中光滑的岩棚割成一条一条;那些岩棚像阶梯般整齐地横过溪流。下游处,我面前的活水静止下来,仿佛给消灭般突然死去,并消失在弯处;那弯处在夏天和冬天里有鹅掌楸、刺槐和桑橘,形成了拱门般的树荫。眼光所及之处尽是溪边树木,树干抵着溪水和草丛往上升高,突显了这块地方垂直上冲的地势。小溪让眼睛休息,是避风港,是怀抱;陡峭的两岸像羽翼般由溪里拔起。就连从桐叶枫树顶也无法从任何方向窥见平地。
我的朋友罗莎娜。科格素尔,那位诗人,说“茜卡摩儿”①是英文里面本质上最美的字眼。这棵桐叶枫很老了,下半部的树皮总是布满灰尘,因为树干长年累月地受到大水的拍打。这棵树像其他桐叶枫一样古怪,喜欢奔逃和远足。其树干以一种令人晕眩的角度倾向溪面,树干上则伸出一枝又长又瘦的细枝,高高地冲向对岸,而且没有分枝。溪面映出这条细枝斑斑点点的表面,枝干即使衬着最高的云层也显{苍白,而溪里的影像则显得更白,横过溪面越来越细,遇到急流便碎裂开来并混成一团,颤动不已且斑斑驳驳,就像水底里一条巨大的原始爬虫。P106
天空深邃而遥远,镶着桐叶枫枝干的花边,犹如用细线勾勒出来交叉排放的长剑。我几乎看不到了;我没在看。我来到小溪并不是为了一片毫无阻隔的天空,而是为了寻找庇护。背靠在桐叶枫下的陡峭河岸上,眼前的小溪闪闪发光——小溪乃我唯一能忍受的光——再过去是河对岸,同样陡峭,种满了树。P109
我坐在一棵桐叶枫下:我属软壳,微风轻吹,沙砾稍触,皮即剥落。在树下,生命中的当下看起来有所不同。树有领土。我从未杀死后院的那棵桐叶枫,就算它最脆弱的内层树皮也是一层保护。树木并不积聚生命,而是积聚枯木,像一层越变越厚的盔甲。它们其实活得越老胜算越大。有些树,像巨型红杉,实际上可说是不朽的,只有另一次的冰河期能打败它们。它们连火都不怕。红杉木很少燃烧,其树皮“几乎像石棉般防火。某株红杉的树顶,在几年前七月里的一场暴风雨中让闪电劈中,静静地闷烧,而树木显然并没有受到损伤,直到十月里一场暴风雪将火给熄灭”。有些树将主根扎入石头里,另有一些则伸展出宽广的一片根,牢牢抓紧几亩地。这些树不会给吹倒。我们在这些方尖塔般的生物周围跑来跑去,柔软的小脚摇摆而行。我们正在远足,举行野餐,像小狗般给养得肥肥胖胖,为的是那一死。我要不要在这树干上刻下名字呢?要是我摔倒在树林里呢?有没有树会听见?p113
我正坐在岸边一棵桐叶枫下,脑子是一片斜坡。阿瑟,库斯勒写道:“伍德罗(Woodrod)做了一番文献回顾,有关人心理上对当下的感觉,发现,一般估计,这当下感最多在二点三秒到十二秒之间。”那一段下滑是如何计算出来的呢?你一旦意识到,它就不见了。我重复一个词:山的薄顶。山的薄顶不久就爆发了。由我脑子的核心爆发,犹如火山一般。我可以看到那些山顶;它们教人惊讶、呈锯齿状——像切菜刀刀刃般一而且色褐如树叶。锯齿状的边缘如此之薄,者B变成透明的了;透过褐色山脊顶上的其中一边,我可以看见一只正在盘旋、两爪锋锐的老鹰,但只是其剪影;透过另一边,则看见金属矿物深而细的脉络。这不是听客溪。我究竟住在哪儿?我失去自我,我飘浮空中……我在波斯,正在努力用德文订一只西瓜。真是疯狂。工程师已经弃控制室于不顾了,有个笨蛋正在捻接卷轴。我能对关于“当下心理文献”有些什么贡献呢?假如我能够记得按下码表上的按钮,就不会在波斯了。人还没发明秒的单位以前,大家习惯以脉搏来计算为时甚短的事件。啊,可是当我看到里面有光的树之时,手腕上的起伏是如何的呢?那时我的心跳停止了,可是我却仍然在那儿。P113
它来了。我可以看到远方的混凝土桥,乃马路横跨小溪之处。桥底下以及桥的另一边,水面平坦而宁静,因距离而呈蓝色,因水深而无声。那是一大片天,掉下来的一片,刚好掉在两岸之间的裂缝里。可是这片天会流动。这一段河道直得像支箭,天恩自己就是射箭手。在岸边垂挂的杨柳枝之间,在拱形的鹅掌楸、胡桃树和桑橘树树枝底,,我看到溪水流过来。它向我泼来,流过一连串层层次次的砂岩,往下,往下,再往下。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座无限高的楼梯底部,上面有个挥霍的神灵,一个又一个地将网球向下拋掷,永不停止,而这世界上我最想要的东西就是网球。P122
群鸟已经在山谷里唱了起来。它们在二月里的嘎嘎和啾啾此时已羽翼丰满,长长的曲调在空中飞翔。婉转鸟声在山丘的外缘和山谷的水塘如火如荼地展开,穿过林子,滑下小溪。家里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每年都在前院云杉上做窝的反舌鸟在高处唱起歌来,其中一处就是我家烟囱(:D它在那儿唱歌时,烟囱就成了音箱,正如大提琴或小提琴琴身谨慎的空心,因而歌曲的音调集中而饱满,在屋内四处回荡。鸟儿唱上一句,而后丝毫不差地重复一遍,接着唱另一句再重复一遍,接着又是另一句。反舌鸟的创新无穷无尽,像天神一般随意挥洒新意。它也永不疲累;快到六月的时候,它会在清晨两点钟就开始每日的马拉松,直到夜里十一点,中间绝少停下来喘口气。我不知道它什么时侯睡觉。P127
这儿有一种真正的力量。树能将沙砾和苦涩的盐分转化成这些柔软如唇的叶片,实在惊人,就好像我咬一口大理石板,然后开始膨胀、发苞、开花。树木好像毫不费力就完成这项壮举。每一年一棵特定的树完全从零开始,创造自身百分之九十九的活体。吸上树干的水每一小时可爬升一百五十英尺;盛夏里,一棵树一天能够拉起一吨的水,也确实都在这么做。一棵大榆树,光是一个季节里就可能制造出六百万片树叶,全都十分繁复,却也不费吹灰之力;我连一片也制造不出来。一棵树立在那儿,累积枯木,又哑又僵硬,犹如一座方尖碑,可是它其实偷偷地在沸腾;它分裂、吸食、伸展,它拉起好几吨的东西,然后将它们往外掷成一片带缝的翠绿。没有一个人能够汲取这种不费分文的力量;鹅掌楸里面的发电机输送出更多的鹅掌楸,而且靠雨水和空气就可发电。P135
我离开林子,让静谧像波浪一般在面前散开,仿佛我并非穿过林子,而是走在其上。我让林子一片静谧,自己却骚动激荡起来。心想,我要去西北地区,芬兰。136
我在某个地方读到一位爱斯基摩人的故事,是在哪里读到的已经查不到了;这位猎人间当地的传教士说:“假如我根本不知道有上帝和罪恶这回事,会不会下地狱?”传教士说:“不会,不知道就不会。”爱斯基摩人很认真地问他说:“那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假如我不知道有轮虫和草履虫,以及一池子绽放的浮游生物充塞在那逐渐死去的池塘里,那一切都没问题,可是我已经看到了,我无论如何得处置它们,得考虑到它们。爱因斯坦说:“绝对不要失去神圣的好奇心。”因之我将显微镜由橱子上搬下来,在抹片上滴一滴鸭池塘里的水,试着将春天瞧个清楚。P146
这些白昼越来越长的六月天傍晚,会有一道玫瑰红的、复杂的光遍洒我的厨房。/\分钟前从邻近一颗星球爆发出来的光线,疾速穿过空间,即粒子波,撞击地球,斜斜地着陆,并透过各式陆地上的尘埃过滤出来:碎黏土、碎草泥、随风飘扬的细小昆虫、细菌、腿和翅膀碎片、沙土、碳粒,以及草、树皮、叶片的干枯细胞。这光线变红,越过苍绿的西边山丘偏斜地射向这山谷,在北坡的松针叶间筛滤而过,并穿越满山的西橡树与山楂木。这些树木的叶片正一一开展,因而形成一片错综复杂、呈锯齿状、半透明的雾霭。光线越过山谷,穿透厨房开着的窗户的纱窗,将粉刷了的墙壁镀上一层金。我正坐在桌边,一片亮光从墙上弯折下来,延伸到桌上的金鱼缸。金鱼的两侧接住了将光向我击来;我满眼是鱼鳞和星星。P148
吴砺
2018.6.26